第23章 喪事

季時傿今日穿著藕色的羅裙,她這幾日都宿在驛站,帶著簡單的衣物,每天早上一睜眼,穿戴好便出城去官道上等人。

驛站的掌櫃看到她從樓梯上走下來,仰麵笑道:“縣主這麽早就出去啊?”

季時傿點了點頭,含笑道:“我去官道上等我爹。”

掌櫃“哦”了一聲,恍然大悟,“這樣啊,說起來,侯爺今日也該到京了,縣主出門的時候的時候戴個披風吧,外麵風大呢。”

季時傿聽後略微思索了一番,覺得掌櫃說得有道理,於是轉身上了樓,她走進屋子,翻開帶來的行李,猶豫了片刻,從裏麵掏出來一件湖藍色的披風。

季時傿將它拿起,披風折疊整齊,上麵的金絲雲紋熠熠生輝,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隱隱約約還能聞到一點雪鬆味兒,淡淡的,清雅而冷冽。

這是清明時在郊外,梁齊因留下的,原本一直打算要還給他,但是總是被各種各樣的事情打亂計劃,就這樣,披風在她這兒留了幾個月。

我又沒帶披風來驛站,拿他的穿穿應該也沒關係吧。

季時傿抿了抿唇,將自己說服,裹上披風,她低頭一看,這件披風較之她的身形要略大些,但穿著還算合身,與她今日的衣著顏色也有些相配,看著倒不違和。

季時傿心情很好,嘴裏輕輕哼著歌,從樓上下去後又到馬棚裏順手牽了個馬,她翻身上去後戴好兜帽,揚起馬鞭往城外趕去。

信上原本說是早上抵達京城,但季時傿等了一早上都沒等到季暮。季時傿有些著急,想回驛站看看,但又怕和他錯過,於是一整天都在官道邊轉悠。

來來往往的有許多人,畢竟很快就是中秋,有許多官員及其家眷需要進京或是出城過節,城門處擠滿了人,到處有人在巡邏。

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極為急促的馬蹄聲,來人裹著風沙衝過來,激起的塵土撲了季時傿一身。

她提起披風遮蔽,所幸沒有被沙塵吹得灰頭土臉,她拍掉麵前的灰,皺著眉看向騎馬的人,卻見他已經衝至了城門前。

守門士兵將他攔住。季時傿遠遠地望過去,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但遠遠地似乎可以看見守門士兵神色一瞬間驚慌,忙不迭地側身讓騎馬的人進城了。

什麽情況?季時傿納悶地腹誹道,她稍微勒緊韁繩,轉身往官道方向看去,但這件事情跟她沒什麽關係,季時傿轉眼就把它忘了。

直到傍晚,季時傿依舊沒有等到父親回來。

她開始覺得不安,心緒越發焦躁,騎著馬在原地打著轉,眼見馬上就要日落了,卻仍舊不見季暮的身影。難道父親路上出什麽事耽擱了,還是他們估算錯了行程,要晚一些才能到呢?

季時傿忽然想到白天那個從他麵前疾行而過的人,以及守衛莫名驚愕的神情。

季時傿定了定神,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西域多國都投降了,還能起什麽亂子,可是那種高高懸起的不安始終盤旋在她的心頭,時而吐露著危險的訊號。

她討厭這樣的感覺,煩躁地扯了扯韁繩,大概是力氣用得有些大了,胯/下的馬兒受了刺激,竟猛地撅起了前蹄。

季時傿頓時感到一陣失重的心慌感,她將身體前傾,重心下移,穩住馬兒的身形,然後俯身順了順馬的鬃毛,試圖讓它安分下來。

馬兒漸漸不再躁動,隻是仍舊不停地蹬著前蹄,這樣的動作連帶著季時傿也有些手足無措,她抬起頭,將視線移向一望無際的路口,刻意讓自己忽略掉那樣躁動不安的情緒。

天邊的晚霞紅得如同焰火,那般炫目又張狂的顏色,好像把整個天空都要點燃了,僅剩的半個落日懸在天際,餘暉衝破雲層,有什麽叫囂著即將從她心底呼嘯而出。

季時傿喘了喘氣,眼睫上落下一滴水珠,她緩緩抬起頭,以為是下了雨,等伸出手一摸才知道,這樣綺麗的晚照下,哪來旳驟雨,原來是自己額頭上流下的冷汗。

她怔了怔,手開始發抖,季時傿抬頭望向天際,猛地一抽馬鞭,疾馳向前。

她自己都解釋不了為什麽要這麽做,整個人完全被直覺操控,這是下意識的舉動。

她太急了,重心不穩,胯/下黑馬一個趔趄,季時傿便如一陣風般摔飛了出去。

膝蓋大概蹭破了,季時傿顧不得疼,她抹掉眼睫上的沙子,抬頭吐掉嘴裏的泥,正欲站起,忽然感到身下的地麵隱隱傳來振動。

馬蹄聲整齊劃一,隻有訓練有素的軍隊行進才會有這樣的動靜。

季時傿立刻抬手擦幹臉龐,她從地上爬起,退至道旁,踮腳向遠處看去。官道的盡頭,有一個軍隊正在往這兒奔來,落日在他們身後掙紮著沉沒於天際,這軍隊像是從雲層中衝出來,撕裂此刻如火的晚霞,金光被揉碎。

季時傿怔怔地看著,臉上被蹭破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終於這批疾馳的隊伍衝到她麵前,為首的並非鎮北候季暮,而是另一個西北軍營的將軍。他神情嚴肅而沉重,從季時傿麵前一閃而過,他就這麽衝出去幾米,而後才像是猛然驚醒,匆匆拉緊韁繩,轉過頭麵向季時傿,愕然道:“季……縣主?”

那是父親麾下的嫡係副將,從前她去軍營時見過好幾次,名叫何賢。

季時傿認得他,她臉上浮上來喜悅,何將軍回來了,那爹肯定也在。她扭頭向隊伍裏看去,然而卻並未看見父親的身影,相反的是,眾將士中間抬著一口黑漆棺木,他們臉上都是沉痛的神情。

季時傿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她怔怔地往前走了兩步,不死心地再看了看,而後才緩緩移向何賢,愣道:“何將軍,我爹呢?”

何賢張了張嘴,眸子裏閃過痛色,他低下頭,咬了咬下唇,一言不發。

見他不答,季時傿又追問道:“我爹呢,我爹在哪兒!”她喊得很大聲,然而聲音卻如同漏了風的破布袋,不住地抖動。

“縣主……我……”何賢從馬上翻下,臉上滿是羞愧自責,他猛地跪倒在地,掩麵痛哭道:“昨夜……我軍遭遇伏擊,五萬將士埋骨於象牙山,侯爺他、他以身殉……殉國了……”

季時傿恍若雷擊,身形一晃,後退了兩步。

何賢哭道:“對不起縣主,是屬下未曾保護好侯爺,西域聯軍違背合約,忽然發難,我們……”

季時傿神色茫然,她臉上的表情漸漸破裂,季時傿艱難地扯起嘴角,幹笑兩聲,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何賢滿臉涕淚,埋頭痛哭,“侯爺他身中數箭,胸口還插著一把長戟,等末將趕到的時候侯爺已經……”

“胡說!”季時傿忽然厲聲喝道:“若真有異變,為何我沒有收到消息!”

聞言何賢抬起頭,抹了一把眼淚道:“事發突然,軍報八百裏加急發出,如今陛下應該已經知道了。”

季時傿一愣,臉上氣血褪盡,白天那個騎馬衝進城裏的人……

季時傿腳下一晃,她緊緊按住胸口,猛地嘔出一口鮮血來。

成元二十年秋,赤羽軍在象牙山遭遇伏擊,險勝敵軍卻損失慘重,鎮北侯季暮以身殉國,其屍身由幸存的部下護送回京城。

成元帝震怒,舉國悲痛,原本為鎮北侯凱旋歸來準備的祝捷宴也匆匆取消,先前預備巴結季家的人也都偃旗息鼓,縮緊了脖子。

沒有人上趕著去觸這樣的晦氣。

侯府掛上白幡,換上白燈籠,滿門上下都是一副慘痛之色。

季時傿換下少女的羅裙,像個大人一般承擔起了父親的喪事,這些天每日都要應付各式各樣的人,她家裏沒有其他的長輩,父親一死,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一個個冒了出來開始攀扯,誰都想分一杯羹,誰都想踩她這個無依無靠的孤女一腳。

季時傿端坐在靈堂前,身上穿著素白喪服,她已經許多日未怎麽進食了,臉色蒼白,眼下青黑,整個人提不起一點精神氣來。

那日棺木終於停到侯府,季時傿不顧眾人反對,強行開棺,在看到裏麵緊閉雙眼,半邊臉已經被刀劍削去的季暮時,她才終於相信,父親真的死了。

那個教會自己騎馬,帶著自己放風箏的父親死了,明明,明明很快他就要回來,明明就差一點,就差一點。

她唯一的親人,再也回不來了。

季時傿一動不動,神色疲憊,她覺得自己身處夢境當中,不然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是不是自己早就死在春蒐期間了,如今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這個夢一點都不好,季時傿閉了閉眼,心想,再睡著能不能做一個好夢,她想和父親一起去京郊放風箏。

靈堂內的燭火劈裏啪啦地燃著,忽然,穿著麻衣的婢女衝進來,急道:“姑娘,姑娘,慶國公來了!”

季時傿睜開眼,轉過頭。

婢女綺雲神色戚戚,上前扶起季時傿,有些慌亂道:“慶國公正在前廳等候,姑娘,奴婢瞧著,隻怕是來者不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