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將傾

瀘州徐家世代行醫,家風清正,門下傳人眾多,有的在宮中或是世家裏任職,有的則行走於江湖間。徐家家主徐正則是徐家曆代醫術最出眾的一個,曾經治好了許多疑難雜症,如今他年事已高,定居在瀘州老宅,已經很少出山了。

本來白既明是想不到這人的,但陳太醫一開口,說或許徐聖手有解毒的方法,這話提醒了白既明,他立刻擦幹眼淚衝出房門,不過他沒啟程去瀘州,而是繞道去了一趟城西溫府。

徐正則的女兒嫁給了大理寺卿溫修宜,而恰巧這位溫大人年輕時在官場上受過老國公的恩惠,兩個人算是半個師生的關係,如今老國公的孫子遭人迫害危在旦夕,於情於理,溫修宜都應該出麵請他的老丈人進京相救。

白既明火急火燎地到了溫府,說明了來意,溫修宜當即手書一封,由白既明帶上,連夜乘車出了京。

這廂陳太醫又給下了幾記猛藥,白既明算是把家底都奉上了,數不清的名貴藥材送到慶國公府,陳太醫開了方子,用藥強行吊著梁齊因的命。

他在慶國公府這幾天,除了一開始國公爺與老太君前來看過,後來再也沒見過他們的身影,老太君是因為年紀大了,再加上傷心過度,不過這國公爺的態度,陳太醫就有點捉摸不透了。

還有那國公夫人,親兒子性命垂危,她卻自始至終都沒有露麵過。

這當爹娘的還沒當舅舅的上心,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國公府家尤其的難懂晦澀。

大概三四日,白既明終於領著徐正則入了京,一進城便直奔慶國公府,引路的下人都嚇了一跳,舅老爺這得幾日沒合眼了吧,那眼下又黑又紫,跟被人打了一樣,蓬頭垢麵,身上穿著的還是離京時的衣服。

不過盡管如此,他依舊沒有停下來休息,頂著別人異樣的目光,要知道從前白既明是最在乎別人如何看他的。

徐正則在他的帶領下走進屋子,穿過屏風,滿屋子都是一股濃重的藥味兒。他掀開床簾,榻上昏迷不醒的少年短短幾日已經瘦到脫相,兩頰凹陷,嘴唇發紫,如同被抽幹精血一般。

徐正則彎腰掀開少年的眼皮一看,當下皺起了眉。

白既明在一旁心驚膽戰的,生怕氣喘大了會影響徐正則的診治,注意到他這個表情後,心都懸了起來,試探道:“徐聖手,我、我外甥的毒還……還有的救嗎?”

徐正則神情凝重,聞言沉聲道:“能救。”

白既明一聽,頓時喜笑顏開,不愧是當世聖手,齊因總算有救了,不枉他馬不停蹄好幾日,跑死了數匹馬,“那就好……那就好!那還等什麽,徐聖手你快……”

然而話還沒說完,徐正則忽然打斷他,搖了搖頭,“雖然能治,但方法卻非常人可忍受。”

白既明頓時怔在原地,喃喃道:“什麽、什麽意思……”

徐正則把完脈,將少年的手放進被子裏,神情嚴肅:“此法名為‘洗髓’,顧名思義,就是洗掉骨髓裏的毒素,需要將皮肉劃開,用特製的藥水浸泡全身,直至體內血液被徹底淨化,毒素完全清除。”

整個過程病人會極其痛苦,那是剖肉剔骨的痛啊,連身強力壯的大漢都不一定能撐得過去。

更何況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

白既明倒吸一口涼氣,瞬間跌倒在地。

頭頂傳來徐正則的聲音,“六公子中的毒我未曾見過,有點像南疆那塊的,毒性極強,他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洗髓之後,就算能挺過去,但毒素對身體的損害已經無法挽回,很難恢複到與從前一樣,嚴重的甚至會終身癱瘓,五感盡失。”

言外之意,無論救與不救,活與不活,這個人都廢了,跟死了也沒什麽區別。

徐正則放下床簾,目光移向跌坐在地,滿臉淚水,麵色發白的白既明身上。

他歎了一聲氣,道:“這般,白舅爺還要救嗎?”

聞言白既明緊閉雙眼,肩膀抖動。

他聽出來徐正則的話外之音,是在勸他放棄,就算是救活了,齊因也回不去從前的樣子了,朝廷不會要一個廢人,慶國公府也不需要一個殘弱的世子。

為什麽啊!白既明恨不得現在衝出去,指著老天爺大罵,為何如此作踐他們。全完了,什麽都完了,他以為的滔天富貴,從此都與他白既明無關了。

但他還有錢,現在帶上全部身家,還去江南,這些錢夠買一個很大的酒樓了,或者留在京城,無論如何,他的妹妹還是國公夫人,總歸不是完全沒有退路!

這個外甥,不要就不要了,是他自己命不好,白既明咬了咬牙,我已經仁至義盡了,我……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床榻上垂下的一隻手臂,他是牽著這隻手,帶著梁齊因學會走路的,妹妹不要這個孩子,將繈褓中的嬰兒扔進水裏,是自己跳下河親手撈上來的。

那麽小啊,一點點地看到他長到十六歲!

白既明低下頭,將臉埋進掌心,壓抑著哭聲,淚水從指縫中流出來,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長長地抽了一聲氣,抓住徐正則的衣擺道:“無論如何,徐聖手,我求您了,救救他,怎樣都好,讓他活下來……讓他活下來!什麽藥都沒關係,我就是拚了這條命,我也一定能替您找回來!”

徐正則心頭一震,彎腰扶住他的手臂,鄭重地點了點頭,“好!老夫一定竭盡全力,定不負所托!”

滿目瘡痍,火燒遍野。

梁齊因身覺自己處在冰天雪地裏,然而腳下卻如火燎原,兩相折磨,叫他生不如死。

他神智昏昏沉沉,知道自己是在昏迷中,然而怎麽都擺脫不掉現在的處境,他身處混沌之間,算不清自己到底躺了多久。

從在住舍驚醒的晚上開始,他就知道自己被人下了毒,而這個毒又是誰動的手,他根本不需要細想。

果然,梁齊因苦笑一聲,都是假的,他這樣的人,憑什麽奢求老天爺會眷顧他。

原來母親根本沒有接受自己,這毒發的時機真是巧妙,斷了他的前程路,也斷了他和……

太多日的痛苦讓他已經很難再打起精神,身體被折磨至麻木,四肢無法動彈,再然後五感漸漸消失,他如同被丟棄於世間的死角,沒有人能拯救他。

算了,不如就這麽死了,梁齊因想,畢竟他的死,還能滿足許多人的期盼呢。

反正他也隻有這些價值了。

隻是遺憾,那日答應季時傿的話,終歸還是要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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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中秋,這一年的鄉試也在即,季時傿成了整個泓崢書院唯一的閑人,連戚相野都在他爹的威壓下,不得已開始學習起來。

中元的時候,季時傿回了京,本來想去慶國公府看看梁齊因病得怎麽樣了,但帖子遞了兩次都被回絕,她差人去問了一遍,看門的小廝也隻是說,梁齊因風寒還沒有好,不便見客。

於是她隻能返回嵩鹿山,梁齊因不在的這些時日,大家如往常一般讀書溫習,一開始可能還有些好奇,但漸漸的,大家都不再過問了,畢竟梁齊因是國公府的世子,就算病了也有一堆名醫趕著醫治他,輪得到他們操心嗎?更何況以他的才學,大家都心照不宣,最好病好不了了,這樣還能少去一個與自己競爭的人。

梁齊因不在,裴逐這個“萬年老二”也被人調侃終於稱了一段時間的霸王,他才學也不低,隻是沒有梁齊因那般超凡脫俗,平時總是被他壓一頭,如今終於有機會得以揚眉吐氣,近日似乎連走路,頭都抬高了不少。

季時傿在山上待得無聊,每一日都會往驛站跑,中秋快到了,阿耶已經一年多沒回京,先前他來過信,說今年中秋前一定會趕回來。

算了算估計就是這一段時間,季時傿於是每天都等在官道上,有時候便去驛站等信,她心裏著急,但又不好總是差人去打探,父親在戰場上那麽忙,哪有那麽多的時間來應付自己。

總歸他說了會回來,肯定不會食言的。

八月初,前線來報,鎮北侯季暮率領的西北駐軍大敗西域多國聯軍,龜茲與樓蘭上表投降書,自願歸屬大靖,季暮不日將班師回朝。

消息很快傳到京城,成元帝興致高揚,大加讚許鎮北侯英勇善戰。舉國歡慶,所有人都在等著這位戰功赫赫的將軍凱旋歸來,百姓間歌頌聲不斷,更有人說,季暮在,山河在。

季時傿在嵩鹿山上知道了兩軍交戰大獲全勝的事情,父親已經啟程回京,季時傿在書院裏根本待不下去了,索性同沈先生說清楚,她直接拜別戚相野等人,騎著馬日日守在驛站旁的官道上。

父親這次回來應該要待上許久,信上他說,這次若能戰勝,大靖邊境或許可有幾十年太平,他大概可以不用再上戰場了,到時候將兵權上交,便在京城當個富貴閑人,不必再到處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