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中毒
七月半將至,鬼門大開。
書院學子有的回家祭祖,有的選擇留在嵩鹿山。
最近一次考核的結果張貼在書齋外的牌子上,戚相野擠進最前頭,照例先從末尾開始找自己,毫無例外自己依舊是雷打不動的倒數第一,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從人群中擠出來,季時傿等在一旁,問道:“咋樣啊?”
戚相野挑了挑眉:“老樣子,非常穩定。”
季時傿:“……你厲害。”
戚相野嘻嘻一笑,道:“我在山腳下雇了個馬車,明早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可以啊。”季時傿點了點頭,“裴逐呢?”
“哦他不回家,他留在嵩鹿山上。”
如今裴逐算是一頭猛紮進四書五經裏了,如果不是為了活著必須睡覺吃飯,他恨不得一整天都將眼睛黏在書本上。
這時前麵傳來躁動,季時傿抬起頭,梁齊因從另一頭走過來,眾多學子圍上他,追問著他是如何次次考核皆不出錯的。
他今日穿著雪色長衫,被人詢問時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他從不自滿,即使被人恭維或是譏諷依舊神情淡淡。他那般不驕不躁的性格,站在哪兒都若和風細雨,連時間都慢了些。
季時傿目光落在他身上,忽然出聲道:“梁齊因!”
梁齊因身形一僵,聞聲向她看來,眼睛亮了亮,神情有些懵。
季時傿清了清嗓子,聲音平靜,道:“中元節你回家嗎?”
梁齊因愣愣道:“回。”
“戚二雇了車,明早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回去?”
梁齊因嘴唇微張,眼睛微微瞪大:“一起?”
季時傿點了點頭。
戚相野左看右看,瞄瞄季時傿,又瞧瞧梁齊因,下巴快要拖到地上。
什麽情況啊,他是越來越不懂這兩人了!
梁齊因反應過來,靦腆地笑了笑,“嗯”了一聲,“好,那我回住舍收拾行李。”他心裏有些欣喜,便不加掩飾地表現出來,連聲音裏都帶著笑意,眉尖上挑,恰到好處的弧度,“那……明早見?”
季時傿微笑道:“好,明早見。”
待他走後,戚相野一激靈,扭頭看了她一眼,嫌棄道:“你這什麽表情……”
季時傿轉過身,步伐輕快,“什麽什麽表情。”
戚相野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滿臉寫著不要錢。”
“滾蛋。”季時傿心情愉悅,懶得與他計較。
梁齊因剛剛看上去好像沒前段日子那麽沉默寡言了,興許他想清楚了,又或許是之前困擾他的事情已經解決了。
季時傿笑著喟歎一聲,有點期待明天趕緊到來。
——
梁齊因回到住舍,他嘴角牽著笑,連同行的學子都看出來他有些不同。
“梁兄啊,什麽事這麽開心啊,你這嘴角一直就沒放下來過。”
“啊?”
梁齊因一愣,反應過來後臉色有些羞赧,背著光低下頭去收拾桌上的紙筆,嘴角放下又忍不住揚起。
原來自己表現得那麽明顯啊。
他呼出幾口氣,試圖讓自己靜下心,這幾天是他人生中最輕鬆自在的日子,原本他一直自我厭棄,現在想來,其實自己才是被老天爺一直眷顧著的人。
過去沒有的東西都即將擁有,這個世上沒有再比他更幸運的人了。
梁齊因笑了笑,腦海裏把剛剛在書齋前遇到季時傿的過程又回顧了一遍,心頭變得很熱。
他希望時間過得快一些,最好馬上就是明天。
夜半三更,若流星墜地,火燒遍野,四下裏寂靜無聲。
梁齊因忽然從夢中驚醒,整個人如同從水裏撈出來般滿身是汗,他猛地喘了喘氣。
尚未破曉,窗外樹影幢幢,鬼魅一般,梁齊因伸手抓住領口,五髒六腑如同被烈火灼燒,然他卻手腳冰涼,牙齒都在止不住地打顫。
梁齊因從床榻上翻下,赤著腳跌跌撞撞地跑向書桌,四肢沉重如灌水銀,血液漸凝而至呼吸艱難,他抬手想給自己倒杯茶,雙手卻**一般,連茶杯都端不起來。
短短片刻,額頭上已經下了一層冷汗,梁齊因緊咬下唇,不死心一般舉起茶杯,終於,“啪”的一聲,杯子摔落在地,碎片飛濺,瞬間將他的腳背劃出了一道血痕。
梁齊因渾身僵硬,緊繃的下顎開始發抖,他雙目赤紅地盯著地上的碎片,脖頸上筋脈凸起,身形一晃,一手撐著桌子才不至於跌倒在地。
隻一片刻,梁齊因反應過來什麽,臉上血色瞬間褪盡,大概是杯子落地的聲音驚動了旁人,很快便有人敲了敲他的房門,擔憂道:“齊因,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梁齊因沉沉地閉了閉眼,喉嚨裏如生鏽的鐵片摩擦在一起,他顫顫巍巍地走過去開了門,啞聲道:“張兄,拜托你一件事……”
第二日清晨,季時傿被住舍外的說話聲吵醒。
她有些煩躁地扯了扯頭發,穿好衣服打開門,本來想抱怨兩句,誰知打開門,卻見幾個仆人打扮的青年正在搬運東西。
季時傿一愣,轉頭向四周望去,好幾個如她一樣被吵醒的學子不明所以地在門口探頭探腦,臉上滿是不解。
季時傿喊了喊在場唯一一個穿戴整齊的學子,道:“張振,這是在幹嘛?他們是……?”
被她喊住的學子聞聲轉過頭,“哦,這些都是慶國公府的下人。”
季時傿一愣,“慶國公府?”
見她不解,張振解釋道:“昨夜裏齊因受了風寒,燒得厲害,他央我去山腳的驛站報個信,讓國公府的人來接他回去。這不,他們在收拾齊因的行李呢。”
“他病了?”
聞言季時傿神情一怔,她往梁齊因的住舍裏望了望,裏麵空無一人,季時傿看向張振,急道:“梁齊因人呢?”
張振道:“已經下山了了,這些仆人隻是過來搬書的。”
季時傿頓了頓,又道:“那他病得要緊嗎?”
張振想了想道:“隻是風寒,應該沒什麽大礙。”
季時傿鬆了一口氣,那便好,鄉試還有一段時間,風寒的話好好休養大半個月,應該不會有什麽影響的。
隻是昨日說好的一起回家,大概是不成了。
她幾不可聞地歎了一聲氣,轉身返回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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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既明過去幾年一直在江南,他文武皆不突出,又是個膽小怕事的。此生做過最大膽的事情,可能就是在堂姐的喪禮上,把親妹妹迷暈了送到姐夫的房裏,以換取這輩子都享不完的榮華富貴。
他在江南任知州的幾年,雖無建樹,不過倒是賺得盆滿缽滿,白既明自認為自己還算得上是取之有道,畢竟拿豬肉的哪有手上不沾豬油的。
如今回京述職,以後大概也不必往外跑了,等外甥入了朝當了官,他的好日子也能更上一層樓,不必再看人眼色。到時候妹妹就會知道,他的抉擇都是正確的,他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給他們兄妹倆掙個好出路。
白既明打算與友人一起在京城開個酒樓,也方便外甥以後和同僚應酬,他這幾日都在忙著選地方,白天都不怎麽著家,好不容易才定好地方,因而當隨從找過來的時候,他剛打算在契書上按下手印。
“白舅爺,不好了!不好了!”
白既明手指一頓,望向來人,“嘖”了一聲,沒好氣道:“幹嘛呢,毛毛躁躁的,不像話!”
仆人跑得滿臉是汗,聞言一拍大腿,苦著臉道:“舅老爺啊,出大事了!六公子他病倒了!”
“啥?”
白既明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又問了一遍,“誰?”
“六公子!今早上剛從嵩鹿山抬回來的,病得不省人事啊!”
白既明臉色一白,整個人如同被雷擊中一般,他在原地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隨後猛地衝出大門,大腦一片空白,慌不擇路,一開始甚至跑錯了方向。
等到好不容易跑到慶國公府,滿府上下來來往往都是人,白既明急得在門口摔了一跤,他來不及管蹭破的衣擺,慌亂地往後院跑去,一把推開擋在屋簷下的婢女,大喊道:“齊因呢!齊因!”
他跨過門檻,屋內坐著慶國公梁弼,臉色沉沉,再看幾個妾室也候在外間,臉上表情都是擔憂,實則各個心懷鬼胎。人人都在,連那上了年紀的梁老太君都在下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尋了過來,就是不見他那妹妹。
白既明頓時心一慌,他直接衝進裏間,床邊坐著的是宮裏醫術最出眾的陳太醫,白既明抽了一聲氣,急道:“太醫,我外甥得的什麽病啊?嚴不嚴重啊?影不影響之後的考試啊?”
陳太醫聞聲望向他,抬手用袖子揩了揩臉上的汗,道:“六公子並未得病。”
白既明緩了緩,剛想鬆一口氣,陳太醫又麵露難色,歎道:“是中了毒啊!”
“中毒……”
白既明掀開床簾看去,梁齊因緊閉雙眼,麵色蒼白,嘴唇發黑毫無血色,他眼前一黑,後退兩步。
梁弼在屏風後出聲道:“什麽毒,可解得了?”
陳太醫搖了搖頭,“我未曾見過,且毒素已入肺腑,回天無力啊。”
白既明登時腿軟,傻著臉跌坐在地。
怎麽會,怎麽會中毒,明明上次送他去書院還好好的,誰要害他,誰要害他們白家!
陳太醫這話一出,外頭梁老太君直接暈了過去,姨娘們驚叫不停,梁弼揚聲喚來仆人,“陳太醫,我娘暈倒了,先別管他了,你快來看看我娘!”
白既明坐在地上,不停地搖著頭,見陳太醫要起身,他慌亂地撲過去抓住他的衣擺,臉上鼻涕眼淚糊作一團,哭喊道:“陳太醫,你救救我外甥,他才十六,他馬上就要參加科舉了,他才十六,他不能死啊!”
陳太醫扯了扯衣擺,垮著嘴角,慶國公還在催促,這位舅爺又不肯鬆手,他苦著臉,無奈道:“不是我不救,實在是救不了了!”
白既明鬆開手,臉色蒼白,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
陳太醫見狀,於心不忍,他咬了咬牙,道:“這樣,白舅爺現在就去瀘州徐家請徐聖手進京,我寫副方子,盡量讓毒素流得慢些,興許,還有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