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轉折
季時傿撒歡一般玩樂的日子,終於在沈先生某一次進京拜訪好友卻在街上撞見她和別人劃拳為終止。
“你不是說你手上的傷還沒養好,寫不了字,怎麽有力氣跟別人扳手腕啊?”
沈先生氣得一直在捋胡須,季時傿偷瞄了兩眼,忍不住胡思亂想,照先生每天一氣的程度,指不定哪天就把這胡子捋禿了。
沈先生似乎是看出來她心裏在想什麽,不容季時傿想好借口,讓她立即收拾東西,即刻滾回嵩鹿山。
季時傿隻好認命地回家收拾行李,沈先生明日才回去,她隻能自己先啟程回書院。
離開的時候還是春日,如今已是盛夏,登山小道被兩旁的草木遮蔽,綠蔭如蓋,蟬聲聒噪。
經過幾個月的休養,季時傿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雖然走路還沒有從前一般靈活,不過已經不再需要拄拐。
季時傿從馬車上下來,一掀開簾子便看到山門前站著一個人,戚相野一腦門的汗,頭發都黏在額頭上,臉被曬得通紅。
季時傿漫步踱過去,道:“你在這幹嘛呢?”
戚相野抹了把臉道:“等你唄,怕你腿瘸了得爬上去。”
“去你的。”季時傿罵了一聲,“我健步如飛。”
戚相野撇了撇嘴,賤兮兮道:“那比誰先跑上去?”
季時傿臉一黑,作勢要踹他,戚相野往旁邊一躲,討饒道:“開玩笑呢。剛剛小書童在修剪雜草的時候看到你來了,跑上去報信的。本來裴逐也想下來接你,不過秋試在即,我就讓他繼續看書,不要浪費時間了。”
季時傿無所謂道:“沒事兒。”
戚相野與她並肩走著,表情誇張道:“我也是想下來透氣,你是不知,山上那氣氛,我真受不了了,再這麽下去,我得被逼瘋!”
季時傿驚訝道:“啥氣氛?”
戚相野瞪著眼睛,“就我前兩天,半夜起來解手,迷迷糊糊地看到院子裏站著一個人,嘴裏嘀嘀咕咕的,我當鬧鬼呢,嚇得要撅過去了。”
“就張振那小子,夢遊!夢遊就算了,手裏還捧著書,嘴裏咕嚕嚕的,我湊近一聽,他說‘學而不思則獨善其身,思而不學則兼濟天下’!嘿,中邪了!”
可不是,書都背串了,季時傿認同地點了點頭。
“所以我就跑了,反正我去考試也就是走個過場。”戚相野樂滋滋地將雙手枕在腦後。
季時傿笑眯眯道:“你就不想考取個好功名?”
“我啊?”戚相野想了想,擺手道:“我才不呢,我家有我哥就夠了,哈哈,以後我哥當了大官有他罩著我,我想幹嘛就幹嘛。”
“切。”季時傿嗤了一聲,“沒出息。”
兩人走過半山腰,過了許久,季時傿忽然開口道:“梁齊因呢,他也在忙著準備鄉試嗎?”
“梁齊因……”戚相野雙目微怔,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納悶道:“你從前不是不讓我們在你麵前提他嗎?你轉性了?”
季時傿嘖了一聲,臉色一變,“我問問不行啊!”
“哦行行行。”戚相野聳了聳肩,思索一番,“他啊,感覺跟以前差不多吧,沈先生的得意門生,跟我們肯定不一樣啦,人家都是衝著榜首去的。”
“哦。”季時傿點了點頭。
“不過他好像是跟從前有些不同了。”
季時傿一愣,脫口而出,“什麽不同?”
戚相野摸了摸下巴,猶豫道:“我也說不出來,就是感覺,似乎話少了,不過他從前也不怎麽說話吧。”
季時傿神色動了動,上次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也不清楚,但這麽久過去了,不知道梁齊因緩過來了沒有。
戚相野道:“其實仔細一想也沒啥,他們都忙著考試呢,肯定跟以前不一樣,裴逐最近也不咋看見人,不咋說話了,梁齊因估計也是吧。”
季時傿“嗯”了一聲,若有所思道:“也許吧。”
行至傍晚,夕陽西斜,登山道路盡頭刻著“泓崢書院”四字的石碑上樹影斑駁,星星點點,有些晃眼。
終於走上山,季時傿仰起頭,捶了捶背,累得聳了聳肩,她望向刻字的石碑,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似乎有人等在那兒,她正欲上前查看的時候,戚相野催促道:“愣著幹嘛,走啊,曬死了。”
季時傿隻好收回目光,轉身跟上他。
待二人走後,梁齊因才從樹林間走出,陽光落在他身上,他臉上沒什麽情緒,微眯著眼,視線中,季時傿的腿雖然不似以前一般靈活,但行動正常,應該是沒什麽大礙了。
確認完這一點後,梁齊因於是放下心來,從另一條路上返回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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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試在即,泓崢書院讀書的許多人都是寒門出身,科舉是他們唯一可以出頭的機會,因而季時傿這次上山,親身在這種氛圍下/體驗了一把,才發現戚相野說得話並沒有誇大的成分。
這般平靜的日子在鄉試前一個月出現了一個小轉折。
慶國公夫人雖深居簡出,但每年都會到京郊外的白鹿寺祈福,白鹿寺就在嵩鹿山山腳不遠處。七月初的某一日,慶國公夫人的馬車停在山腳下,很快便有書童跑上去傳信。
梁齊因當時正在溫習功課,書童跑來告訴他母親正在山腳下等他的時候,梁齊因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過隻有短短一瞬,他便匆忙丟下紙筆,來不及細想便衝出書院大門,惹得其餘眾人看到他這反常的一幕還以為是出了什麽事。
梁齊因狂奔下山,半路上隱隱可見熟悉的馬車停在山腳,恨不得自己可以飛起來,他怕如果自己跑得太慢母親會等不及離開。
月牙站在馬車前,遠遠地看到他的身影,高聲道:“六公子,跑慢點,別摔了!”
梁齊因喘著氣,直到站在馬車前他都有些不敢置信。
月牙伸手替他理了理有些亂的衣襟,給他遞來擦汗的方帕,“夫人來白鹿寺上香,想到六公子這些時日忙著準備鄉試定然累了,便讓廚房準備了綠豆湯,消暑用的,六公子快到樹蔭下坐下,奴婢去給您盛一碗來。”
梁齊因愣在原地,耳邊嗡嗡的,他接過帕子,擦著臉的時候不住往馬車看去,心裏打鼓似的。
母親是特意來看他的?還給自己準備了消暑的綠豆湯。
梁齊因以為自己在做夢。
長這麽大以來,就算他學得再苦再累,無論如何,母親都不會看他一眼,為什麽今日會突然……
大概是看出他的疑惑,月牙捧著碗,輕聲道:“夫人這次去白鹿寺,想通了許多事情,她說從前的事情都過去了,她也不想再計較了。”
梁齊因鼻尖一酸,喃喃道:“真的嗎?”
月牙微笑道:“自然是真的,畢竟是血濃於水的母子,哪能做一輩子的仇人啊。”
梁齊因愣愣地接過碗,他心頭一熱,眼前覆上來水汽,有點不敢輕易相信幸福來得這麽突然,他又忍不住問了一遍,“阿娘真是這麽說的?”
月牙微笑著點了點頭,“是,六公子快喝吧,奴婢騙你做什麽。”
是啊,月牙可是母親的貼身婢女。
梁齊因哽咽了一聲,強忍住淚水,他咬了咬下唇,極力平複情緒,低頭去喝綠豆湯,向來斯文講究的梁齊因第一次動作這麽急躁,拿著勺子的手都有些不穩,碗裏的綠豆湯好幾次差點灑出來。
月牙溫柔地笑了笑,伸手幫他扶住,“六公子慢點喝不要嗆著。”
梁齊因很快將綠豆湯喝完,而後看向不遠處一直緊閉簾子的馬車,小心翼翼道:“我能、我能去看看阿娘嗎?”
月牙接過空碗,神色一僵,訕笑道:“六公子,總得給夫人一點時間,慢慢來,不要太著急。”
聞言梁齊因收回目光,有些局促地緊了緊拳頭,手心裏滿是汗,月牙說得不無道理,給母親一點時間,讓她慢慢接受自己。
而後在心裏不停地說,沒關係,多久都可以,隻要母親不要再那般厭惡自己。
月牙將碗收拾好,含笑道:“外麵炎熱,六公子還是快回去溫書吧,時辰也不早了,我們也得回去,再耽擱日落前來不及進城,”
梁齊因一怔,“好,我我這就回去,麻煩……麻煩月牙姑娘照顧好我娘,我會好好考,我不會叫她失望……”
月牙頷首道:“是,奴婢知道。”
“好、好……”梁齊因嘴唇微張,緩緩轉過身,一步三回頭,停下太多次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怕母親知道後會生氣,於是隻好強迫自己不要再回頭看,快步往山上跑去。
月牙抬起頭,少年離去的背影都透著抑製不住的欣喜,每一次小心翼翼地回頭,眼裏流露出來的期盼那般真摯,又那般可悲。
她歎了一聲氣,而後吩咐其他人將空碗砸碎後埋進土裏,待一切做完,她才轉過身,緩緩走向一直停在樹蔭下的馬車。
掀開簾子,裏麵空無一人,沒有所謂出城上香的慶國公夫人,她隨即登上馬車,幽幽開口道:“走吧。”
下次出城,可就是來接梁六公子的屍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