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陽】水鬼胎4

“啊!”元墨的身子往後一倒。

張開的祖傳殺豬刀還沒收回,即刻用刀擋在元墨麵前。元墨靠著他的小腿大喊:“他他他他!他在笑!”

笑了?張開沒瞧見,隻當元墨是小孩兒心性,太過害怕了。剛準備拉元墨起來,他無意間瞥向地上的死人,隻見那死人的嘴角動了動。

這回不僅是笑了,還睜眼了雙眼!

睜眼的刹那,屍首的皮膚就變成了淡青色,兩隻眼睛逐漸向外凸起,好似馬上就要掉出來。鼻梁骨開始塌陷,整張臉變得扁平,嘴唇加厚,五官完全變了模樣。

“哈……”他張嘴哈了一聲,腥氣撲鼻,仿佛肚子裏是成百上千條腐爛的死魚。

驚嚇之餘,元墨扭頭撲向身後的鍾言,大少奶奶就是他們的定心丸:“少奶奶救命!這人是鬼!”

兩隻手死死地揪住鍾言的裙子,元墨幾次三番想要站起來,可是忽然間又察覺到異樣,怎麽少奶奶的衣裙是濕的?

這不對,少奶奶又沒下過水,怎麽可能濕了衣服!驚恐之下元墨抬頭去看,而身邊人也低頭看他,青色的皮膚,塌陷的鼻梁骨,還有一張口撲麵而來的魚腥味!

這根本就不是少奶奶!

還沒等元墨喊出聲來,一把鋥亮的屠夫刀砍殺過來,直接砍了這人半邊脖子。奇怪的是這人的頭並沒有偏倒,還正正立立地頂在頸子上頭,傷口夾住了張開那把殺豬刀。危急關頭隻聽房門口傳來急促的跑步聲,木門被人從外頭猛地踹開,元墨餘光裏出現了一抹熟悉的月白色。

就在看到這顏色的瞬間,種種驚恐都退了下去,換成了足量的安心,他知道真正的大少奶奶來了。

鍾言進屋就朝屋裏扔了一把什麽東西,隨後元墨和張開的耳邊滋滋啦啦地響了起來,等到他們定睛一瞧,地上灑的全部都是白色的薏米。眼前被砍了一半脖子的人沒了,地上的屍首也沒有詐屍,仍舊是原樣躺在地上。

隻不過落到屍首身上的薏米全部變了樣,有原先的三倍大小,一顆顆飽滿鼓脹,好似在水裏泡了十幾個時辰。

張開再看,他的殺豬刀根本沒砍在什麽人身上,而是飛出去剁在了厚厚的木垛子菜板上。

“少奶奶!”鍾言看到元墨朝他衝來,嘴裏喊著,“有鬼!”

“別怕,我來了。”鍾言拍了拍他的頭,忽然嗅了嗅周圍的腥氣。他再低頭,懷裏抱著的哪裏是什麽元墨,而是一個小孩兒模樣的鬼。

“哈……”懷裏的鬼咧開嘴笑了笑,一道咧到耳根的大嘴張到最大,扭頭朝著他的小臂就是一咬。

鍾言拎著它的脖子揪了起來,再次扔出一把薏米,薏米還未落地就全部吸滿了水汽,手裏咬人的東西頓時消失了。他再次看向四周,又有一道人影衝了過來,栽進了他的懷抱。

“少奶奶!”元墨將他摟住。

張開靠在牆上大喘氣,方才發生的一切轉瞬即逝,可是又讓人驚恐萬分。先是元墨對他說那屍首笑了,緊接著元墨就變成了鬼,他立刻揮刀過去,隨後少奶奶就衝了進來。

可是少奶奶衝進來之後也不對勁,像是抱住了什麽東西,連續灑了兩把米之後他又抱住了元墨。

怎麽回事?張開再次看向地上的屍首,雖然還沒搞懂,但這一切想來和這死人有關!

“好了,沒事了。”鍾言勸著元墨,腕口的銅錢震得沒完沒了,他雙目一眯,果然,有人知道秦翎沒死,迫不及待要動手了。

“剛才我看到那屍首笑了,然後你也變成了鬼。”元墨反複確認眼前這個才是真的,確認完之後就忙不迭地告狀,“後來張開用刀砍了那鬼!”

“什麽?”張開剛把刀從木垛子上拔出來,“我明明看到是你變成了鬼!然後少奶奶就衝了進來!”

元墨一怔,竟然這樣?原來他們看到的鬼都不一樣嗎?

“你們別爭了,這是幻術。”鍾言鬆開了懷裏的元墨,轉手挽起袖口來,隻見小臂有一個青色的牙印,“每個人看到的鬼都有所不同,你看見是我變了,我看見是你變了,多虧得張開身上那把殺豬刀有煞氣,沒有聽從鬼的指引,否則他砍的就不是木垛子菜板,而是你的小腦袋了。”

“啊,您這傷……”元墨看到牙印就顧不上自己害怕了,“這怎麽辦!”

“恐怕要等這些鬼死絕了才能好,無妨。”鍾言將袖口放下,細細地問起他們來,“元墨,你是怎麽回事?”

“少爺說讓我跟著您,怕您嚇著,我就跑出來了。結果半路追上了您,在後廚又遇上張開。他說帶咱們來看屍首,我就跟著來了。”元墨說完一拍腦袋,“我知道了!必定是我追上的那人就不是您!”

“這會兒才想明白,有點晚了吧?”鍾言在他腦門兒戳了下,“是在哪裏追上那人的?”

元墨摸著腦門兒回憶:“好像是……湖邊的小路。”

“湖邊……”鍾言哼了一聲。

“湖邊是不是有髒東西?”張開一聽自己的殺豬刀立了功,再次晃了起來,“我去拿它!”

“你別拿了,你老老實實待著。”鍾言很無奈,可不敢讓張開去拿。他頭一回拿皮身人就死了,第二回拿肉紙人結果被嚇暈。

自己剛才隻身來找張開,聽人說張開領著元墨走了,頓時就心感不妙。元墨必定是秦翎吩咐跟出來的,沒找到自己,他怎麽會直接喊張開,一定是有鬼裝成自己的樣子,混在其中。廚房大,後麵拐七拐八的岔路也多,還好來得及找到,否則一定要出大事了。

元墨這會兒已經安定下來,一不小心他又吃了一次虧:“您說不讓去湖邊,我就一直沒去過,那小路離湖也有點距離,並不是挨著水。必定是這上吊而死的屍首作亂!”

“上吊?”鍾言往前走了兩步,“他可不是上吊而死。”

“不是嗎?”張開看了看屍首脖子上的麻繩。

“不是。”鍾言見過的吊死鬼可太多了,他走到屍首旁邊,蹲下一捏,剛好捏住的是咽喉部位,“麻繩勒在喉結骨的下方,如果是吊死的,舌頭不會還留在嘴裏。”

“原來您真的懂這些。”張開不知不覺地說,“大少爺娶了您,真是有福之人!你連仵作的活兒都能幹!”

“也不能幹,我隻懂皮毛而已,大概是……我娘親教的吧。”鍾言模棱兩可地回答,眼睛盯在死人身上。可這時元墨更犯愁了:“不是吊死的,那會是怎麽死的?難不成有人勒死了再搬上來?”

屍首就在他們麵前,鍾言明知這事不是人做的,可也必須找出問題所在才能知道是什麽鬼作怪。單手壓了壓屍首的肚子,他收回手,對著屍首說了句:“得罪了。”

話音一落,鍾言重重地朝著他的腹部劈了一掌。

屍首的鼻孔頓時流出血來。

“他流血了!”元墨又驚呼,“這是不是和他的死因有關!”

“不是,是我打的。”鍾言說。

元墨:“……哦。”

鍾言原本是想打出他胃裏的東西,看看是不是有人毒害,可是竟然什麽都沒吐出來,可見胃裏是空。他再次劈掌,隻不過這回不是擊打腹部,而是直接拍了屍首的胸口。

元墨正蹲在屍首旁邊,等著給少奶奶打下手,沒想到屍首就在他眼前慢悠悠地坐起來了。這回可給他嚇得不輕,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張開頓時抽出殺豬刀,這回是真的詐屍了吧?

“你們別慌,鬼已經走了。”鍾言先說,扭頭靠近了屍首的麵龐。他和死人的鼻子就隔著一指的距離,細細地查看每一處五官,不放過任何細節。元墨很想拉少奶奶回來,這樣近,他真怕屍首下一刻就睜開雙眼。

忽然,屍首的鼻子流出了透明的水來。

果然是水,驗完了,鍾言的心裏有譜了,他將屍首緩慢地按倒,左手按壓屍首的雙眼,讓他瞑了目,“這不是上吊勒死的,這是淹死的。”

張開左右看看:“淹死?周圍並沒有能淹死人的東西,難不成是淹死之後搬了過來?”

“不是,他就是在這裏淹死的。”鍾言指了指他的鼻孔,“這個人就是在岸上被淹死了。剛才咱們看到的鬼是水鬼,是有人做法,從小那兩隻水鬼就跟在秦翎身邊的,隻等待他下水將他溺死。可是我給秦翎續了命,那人見秦翎昏睡十日還不咽氣,故而再次做法,讓水鬼上了岸。”

“水鬼……上岸了?”元墨渾身發麻,“您一定有辦法對付吧!”

鍾言卻搖搖頭:“這和巫術有關,我並不懂行巫之道,隻能走一步算是一步。你們不知道,水鬼最是難纏,他們會幻化成別人的模樣,勾引人下水,也會引得別人互相殘殺,但我這還是頭一回見水鬼上岸。原先我以為隻要秦翎不下水就好了,如今看來……”

元墨聽完沮喪了一陣,可馬上又打起精神:“您別著急,世上法術道術這樣多,不會也是有的。隻是您身上怎麽會有薏米?”

“自從知道秦翎身邊有水鬼,我就帶在身上了。世間萬物,糧食可以穿透陰陽兩界,薏米辟邪不說,還專治濕症,自來就有在河邊灑薏米對付水鬼的法子,這東西能把水鬼帶來的濕氣吸幹。”鍾言摸了摸胳膊上的牙印,“還好,那水鬼沒來得及引誘你去湖邊……”

“就算下了水,它們也無法取我性命。”元墨拍了拍胸口,“少奶奶,我本來就已經死了,你忘了?”

鍾言放鬆地一笑:“是,是忘了。走吧,咱們先回去,我還得去看你們四小姐,真怕她也是著了水鬼的道。”

“這屍首怎麽辦?”張開說。

“屍首埋了,埋之前灑十層燒石灰粉末,然後通報家裏,就說是溺水而亡,屍首撈不回來。多給家裏賠點銀子吧。”鍾言說,能做的隻有這些了。

院落裏頭,秦翎剛剛把小泠送走,站在院內喜憂參半。喜的是自己大病初愈,憂愁家裏出了事故,不管如何,又有一戶人家失去了親人。昏睡前的日頭還有著夏日特有的溫度,這會兒再是烈日當頭也不行了,他剛要轉身回屋,隻見小妹身穿一身嬌豔的紅裙薄衫站在院門口,笑顏如花地看著他。

“小妹?”秦翎高興壞了,“聽說你病了,我和三弟著急得很,你怎麽自己出來了?嬤嬤沒跟著?”

“嬤嬤們偷懶,我自己出來的。”秦瑤站在原地不動,“大哥不想我嗎?”

秦翎將她的手攥在自己的手裏,這樣冰涼,想來是身子不舒服。“想,如今我好了,以後必定日日去看你,年下陪你去看花燈。”

秦瑤點了點頭,耳垂上的紅寶石墜子也跟著搖晃起來:“大哥既然好了就陪我出去走走吧,湖裏養了好些紅鯉魚,你陪我去喂喂?”

放在平時,秦翎一定不帶猶豫地答應了,可今日他卻一反常態:“別去,今日家裏亂,你好好的,別到處跑。等明日大哥陪你去喂魚。”

廚房那邊有人死了,這事可萬萬不能讓小妹知道,秦翎打定了主意不讓她出去,轉身拉著她往回走:“來,去大哥的屋裏坐坐,三弟剛走,咱們兄妹聊聊天也好。”

“可是……”秦瑤露出為難的神色,“我想去看魚,好些紅鯉魚呢。”

“紅鯉魚明日也在,再看不遲。”秦翎心意已決,親親熱熱地拉著小妹進了院,“來,大哥正準備去打頭麵,你說你喜歡什麽樣子,再給你置辦一對玉釵吧。”

說來也怪,小妹平日很黏著自己,這會兒不情不願,各種難受都擺在臉上。秦翎隻當她是鬧小孩兒脾氣,不知道用什麽能哄哄她,自己就這樣一個親小妹,看不得她受委屈。

“進來坐,是不是有什麽心事了?”秦翎又問,女兒家到了十三四歲,確實是長大了。

秦瑤卻沒吭聲,隻是跟在他的後頭,不知不覺間手上的指尖漸漸變彎了,好似雞爪。忽然她大叫了一聲,右腳剛剛踏入門檻就跳了出去,迅速甩開秦翎的手朝外逃竄,秦翎隻是一個轉身的功夫,小妹就不見了。

怎麽了這是?秦翎分外著急,剛要再去尋找,隻見小翠從耳房跑了出來,一把攔住了他。

“少爺去哪裏?”小翠正在幹活兒,聽到叫聲便出來護主。秦翎指著院門的方向說:“秦瑤方才來過,又跑了,你追出去看看,快。”

“四小姐?”小翠腦袋瓜裏一轉,四小姐根本跑不動,這裏頭必定有事,“您放心,我這就打發人去找,我先扶您回屋休息。”

說什麽都不能讓少爺離開屋子,小翠先把秦翎請了回去,還直接給扶上床了。**有續命紅繩,床下有符紙,對床就是高僧的僧骨,這才叫萬無一失。等離開少爺的睡房,小翠也沒有出去尋找四小姐,而是站在房門口把守,寸步不離。

不一會兒,她看到少奶奶和元墨回來了。

“出什麽事了?”鍾言回來就問。

“少奶奶怎麽知道?”小翠將方才的種種複述一遍,惴惴不安地問,“小的這事辦得對嗎?”

“不愧是在我身邊的人。”鍾言欣慰極了,把翠兒抱在懷裏拍了拍,“往後恐怕怪事難事更多,虧得有你和元墨。”

小翠聽了這話當真開心,能出力幫襯一下她就好,別什麽事都讓她一個人扛了。等這個擁抱結束,鍾言取出袖口裏的薏米,在門檻外頭灑了一層。

小小的薏米硬邦邦落地,很快就有一些不對勁了,吸足水分,變得格外飽滿。鍾言再將地上的薏米全部掃開,幹燥的石板上出現了一對兒濕濕的鞋印,就是秦瑤那麽大的小腳,尖尖的,站在門檻外頭。

“剛才有水鬼來過。”鍾言悄聲地告訴翠兒,“我先進去,你們別走漏風聲。”

必定不能讓少爺知道,兩個孩子門神一樣把守。鍾言擦了擦手才進屋,秦翎正站在書架子的前頭,好像在收拾東西。

“找什麽呢?”鍾言笑著走了過去,往他的肩頭一搭,右手的食指戳著他的臉。

突如其來的親密讓秦翎心跳又急又緩,一會兒快一會兒慢。“找我師傅留下的那些書,我想著……可能你愛看。”

“是詩詞嗎?”鍾言閉上了眼睛。

“有些是,有些是話本,我想著你必定不愛看枯燥無味的,便隨意找找。”秦翎被她靠著,心裏升騰起從未有過的雄壯之心來,若是自己強壯,便能讓她一直這樣靠下去,“對了,你有沒有什麽小名?”

鍾言聞著他身上的藥味,原先覺得嗆人,習慣了真是好聞。“怎麽了?不喜歡我的名字啊?”

“自然不是,隻是對你直呼其名不夠尊重,在外人麵前也顯得咱們……”秦翎咬了咬牙,才說出那個詞來,“生分。”

是了,別人可以叫她名字,身為夫君,自然是不一樣的。這樣一想,秦翎便理直氣壯:“你在家當姑娘的時候,爹娘總不會直接叫你的名字吧?”

“我爹娘都直接叫我‘天下第一奇女子’。”鍾言回答。

秦翎:“……”

鍾言:“或者叫我‘畫中仙女’。”

秦翎的嘴角抽了抽:“……真的麽?”

鍾言笑著摸他嘴唇:“那你想叫我什麽?”

“我就知道,遲早你是要氣死我。”秦翎哭笑不得,和她這樣有趣的人攜手共老,想來白發蒼蒼都不會枯燥,“你爹娘怎麽叫你,我自然也可以那樣,畢竟我們拜過堂。隻是你不說,我便沒法叫了。”

不是鍾言不說,而是自己沒有小名,從來沒有人親密地叫過自己的名字,更多的時候是直接稱呼“那個餓鬼”。思來想去,鍾言也不知道給自己起個什麽名字,餘光朝著觀音台上的僧骨一瞥,一道金色的視線闖入了他的腦海。

群山之中,那聲音伴隨著鍾聲而來:“你沒有小名,往後我叫你小言如何?”

“小言……”秦翎的聲音也在同一時刻響起,好似風鈴在耳邊叮咚,“你沒有小名,往後我能否叫你……小言?”

鍾言再回神,一雙黑色的眸子正凝視自己,秦翎的眼睫雖然濃密,可並不粗糙,根根細長,閉眼時輕輕柔柔地扇下來,同時也掃過了鍾言的心尖。

“好好的,給人起什麽小名啊……”鍾言紅了麵頰,側臉貼靠著他因為瘦弱而格外堅硬的肩膀。

這是應了,秦翎像吃了蜜一樣,心口甘甜,嘴角不由地微微翹起。這名字一叫,兩人的關係便又近一層,非比尋常,於是他假意翻看書冊,實則**心聲:“我從前沒有說心裏話的人,如今說給你聽,自然要叫你的小名。”

“你要叫就叫,讀書人真是事多。”鍾言卷起他一縷漆黑的發,在指尖當繞指柔來玩。他多想和曾經遇到的那些惡鬼說說,自己總算找到了一個幹淨的人,是個讀書人。

短短的一個上午,好似有什麽不一樣的情愫在秋日裏發酵了,連元墨和小翠都覺出不同,怎麽少爺和少奶奶連房子都不出,一直在屋裏頭說話。少爺是那樣正經的人,可是在少奶奶麵前就有說不完的話,被氣著了也不動怒。

這可能就是夫妻情趣吧,元墨和小翠都不懂,但主子恩愛,他們就跟著高興。

到了下午,秦翎吃過一頓茶,到了該補覺的時辰。鍾言吩咐元墨和小翠守著,自己則去了賬房。如今賬房是徐蓮的天下,自己人做主,他進去就如同回家,不打招呼就進了屋。新來的夥計必定受過徐蓮的吩咐,見了他十分恭敬,徐蓮趕緊放下手裏的賬簿,將救命恩人請進了內室。

“查到了。”進了屋,徐蓮關上了門,“那東西雖然藏得深,但還是被我翻了出來,是‘福壽堂’做的,而且請的是堂裏的大當家。”

“好,過兩日我就去看看,親自見一見這位大當家,能找出那樣的棺材板,想來不是好請之人。”鍾言說完將她打量一番,“你如今怎麽樣?”

“好著呢。”徐蓮說,雖然身體還是錢修德的,可裏頭已經換了芯子,“後麵那人每日掙紮想要開口,他一動就抻動我的頭皮。”

“那多難受啊。”鍾言思索,“要不我想個法子,給他弄暈了吧?時時刻刻暈著也給你少找麻煩。”

鍾言這話剛剛說完,徐蓮的後腦勺就開始有了抻拉之感,好似有人揪著後頭的頭發在撕扯頭皮。不是別人,正是錢修德在掙動。

“不必。”她卻一笑而過,“他活著,反而時時刻刻提點了我,今日受苦的是他而非我,我得好好珍惜這條命。”

“有誌氣。”鍾言讚賞,“聽元墨說,管賬的事你也會,甚至比錢修德還好?”

徐蓮又一笑:“這就得從頭說起,您可知錢修德算賬的能耐是怎麽來的?是我爹傳授的。我家隻有我這一個,我爹雖然從小教我,可沒有兒子一直是他的遺憾,也不曾想過讓我接班。後來為了能有個‘兒子’,他們選了一窮二白流落此地的錢修德入贅,將一身本事教給了他。若我爹娘還在世,真該讓他們看看,他們自以為養育好的女婿是怎麽對他們的親閨女,不光是霸占家產,連我的命都要奪。別說是如今管賬,從前秦家平不了的賬目都是我算的,隻是苦於我乃女眷,不能拋頭露麵,故而所有人都當他是金算盤、神算子。”

“竟然是這樣……那就讓他清醒著吧,後半輩子過生不如死的日子。”鍾言也不再多勸,隻當是替徐蓮出了這口惡氣。離開賬房,他沒有直接去秦瑤的院子,而是先去了廚房,順手蒸了一份雪花糕。

雪花糕是薏米粉蒸出來的,甜軟可口,半透明的糕最適合秦瑤來吃。鍾言是頭一回正經八百去她院子,這會兒薔薇花牆都開完了,隻剩下花葉。

小姐的睡房自來就在最裏頭,而且還是兩道院,門裏都有嬤嬤看著,就是怕外男不知好歹闖進去。鍾言也不知這是什麽時候有的規矩,反正見著這麽多人看管秦瑤,心裏不是很舒坦。好在他名義上是長嫂,嬤嬤們並未為難他,於是順順當當地進了薔薇花院。

院裏處處精致,和秦翎那沒人打掃的荒涼破院有著天上地下的區別。剛進去他就看到柳媽媽坐在花廊裏唉聲歎氣。

“柳媽媽好。”鍾言走過去。

柳媽媽趕緊起來:“給大少奶奶請安。”

“我聽秦翎說小妹病了,做了雪花糕來看她。”鍾言往屋裏看了看,“小妹醒著?”

“醒著呢,就是不肯吃東西。”柳媽媽帶鍾言進去,輕手輕腳推開了門,撲麵而來的是滿屋花香。

好香啊,果然是女兒家的房。鍾言這也是頭一回進千金小姐的閨房,連腳步聲都輕了。屋裏每樣擺設都是精美絕倫,單看鏤空的香爐就價值百金,鍾言是見過好東西的人,可看完還是甘拜下風。

再往裏走,就是他從沒見過的了。

“小姐在床裏,大少奶奶且等一等。”柳媽媽說完就去叫人,鍾言愣在原地,不知眼前這是閨房,還是床。

千斤拔步床,從前隻是聽過,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這床打造得好似一間睡房,上下左右都是木雕。絕好的木料層層疊疊作出一道門、二道門、三道門的樣式,甚至可以分出小小的偏室來。方才鍾言以為那些擺設的雕工已經鬼斧神工,見了床才知曉什麽叫渾然天成,每道門都有不同的雕刻花樣,從春夏秋冬一直雕到了牡丹、茉莉、百合、桂花。

鍾言粗粗地數了數,秦瑤這張床一共是六重,光是走到最底端就要三十來步,兩側沒有窗,越往裏走越暗,隻能靠常年點燈。而最裏頭是她睡覺的地方,是個月亮門的床,可能是柳媽媽走得慢,鍾言覺著她走了好久才走到床邊上。

隨後床帳一開,秦瑤躲在裏頭,朝這邊招手。“長嫂快來。”

鍾言一笑,這才進了她的拔步床。腳下踩的是帶香氣的木料,兩側都是描金圖案,每走一重,旁邊都有兩盞通紅的紅燈籠。

粗粗的香蠟在紅紗做的燈罩裏徐徐燃燒,香得鍾言都有點頭暈了。

明明是白天,可床裏倒像是晚上,可以昏天黑地地睡一場。走到床邊,鍾言先是看了看她的小鞋,心裏想的是,可千萬別讓這些嬤嬤們和柳媽媽知曉自己是男兒身。

她們日防夜防,結果秦瑤還沒成親,自己連她的床都看了。

“大嫂來了。”秦瑤見著她十分親切,“原本要去看大哥,可我渾身難受懶得走,還好你過來看我。”

“你大哥也想過來,又怕你不樂意。”鍾言將雪花糕捧給她,“嚐嚐嗎?”

“我沒胃口,吃不下東西。”秦瑤看了一眼,“這會兒還是累。”

“累就好好歇著,隻是你大哥擔心你沒吃飯,特意囑咐我,一定要看著你吃一口再走。”鍾言摸了摸她的長發,“我親手做的雪花糕,嚐嚐?”

鍾言故意將話說到這個地步,秦瑤是大家閨秀,不會翻臉拒絕。果真,秦瑤撐著身子坐了起來,淺淺地嚐了一口,可能是因為味道極好,又嚐了第二口:“長嫂的手藝真好,這是我吃過最香軟的糕點。”

“往後還給你做。”鍾言看了看她咬過的糕點,起身對柳媽媽說,“那我先走了,你們好好照顧四小姐。”

“是,謝過大少奶奶。”柳媽媽回。

秦瑤不舒服,鍾言自然也不會久留,況且他不喜歡千斤拔步床,確實價值千金可怎麽都覺得憋悶。再一想到秦瑤從小睡在裏頭,雙腳從未沾過地麵,心裏就更難受了。

等到他回到院子,秦翎剛睡醒。秋日裏天暗得早,鍾言再沒出屋,一直留在屋裏陪秦翎翻書。等用過晚飯,秦翎撐了一天也累了,清洗過後坐在床邊上,規規矩矩地抓著他們成親用的鴛鴦被,等著那人洗漱回來。

她就在水房沐浴,再回來,他們就要同床共枕了,彼此再無隔閡。

從前屋裏還有軟塌,她累了就歪在那上頭睡,如今換成了觀音台。秦翎倒不是不願意僧骨入屋,她願意放在室內就放著,隻是……怕她和自己睡不慣。

門外響起元墨急匆匆的腳步聲,小孩兒笑著衝了進來:“少爺少爺,拿回來了!”

趁著少奶奶不出屋,元墨去賬房支了銀子,親自跑腿出去打點了首飾鋪子,又陪著徐蓮翻找庫房,終於拿回了那對碧玉鐲。綠瑩瑩的鐲子用錦盒存放,秦翎將盒子放在膝上打開,情不自禁地笑了笑:“是了,就是這個。”

“這鐲子用料真好,像冰又像水,戴在少奶奶的手上必定好看!”元墨嘿嘿地跟著傻笑。

“就怕她不肯收,我看她穿著素得很,想來不喜打扮,更不喜歡鮮豔顏色。”秦翎將盒子放在枕邊,又問,“讓你去打聽的事呢?”

元墨搖搖頭,鐲子拿回來了,可第二檔子事沒辦成。少爺要自己去找喜娘,問出少奶奶真正的生辰來,可喜娘早不知所蹤,人間消失一般。再說,少奶奶又不是人,恐怕她自己都不記得出生年歲。

“沒事,你打聽不出來也對。”總要知道生辰的,秦翎懊惱是自己心急了,“等回門那日你陪我去,問問她爹娘便知道了。”

“這……”元墨更加犯難,少奶奶哪有爹娘啊,於是隨口編了個話,“這倒是不急,我看著少奶奶比您大個兩三歲。”

“女大三……”秦翎脫口而出,又頓時住了口。可元墨嘴快:“抱金磚,少奶奶大得好啊!”

秦翎微微地點了點頭,忽然責怪:“你接這話幹什麽,瞎說。

元墨才不害怕,顯然少爺是喜歡聽的。“嘿嘿,小的確實是瞎說。少奶奶身上那股子颯立就不像十幾歲的,萬一她比您大五六歲呢?”

秦翎思索,又喃喃地說:“這……我抱兩塊也不是不可……”

“你們主仆聊什麽呢?”鍾言擦著頭發進來,打斷了他們的悄悄話。秦翎聞聲抬頭,又立刻不著邊際地將眼神移開,有世家少爺的得體和謙遜,隻是雙眸裏有什麽情緒閃了閃。鍾言看向銅鏡,原來是穿著睡覺用的薄衣裳透出底下肚兜的顏色來。

作者有話要說:

秦翎:女大三……

元墨:抱金磚。

秦翎:住口。

元墨:那要大六歲呢?

秦翎:我抱兩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