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陽】肉紙人4

秦翎沒聽到她回應,隻當她還生氣。“你是怪我麽?”

確實應當生氣,一個消梨而已,不值幾個錢。若是尋常人家也就罷了,偏偏她嫁的是秦家,家大業大,卻讓她吃不上。

“我不是不舍得,隻是……從沒有給過別人。”秦翎見她還不做聲,心裏七上八下,如同心口懸起一塊巨石,左搖右晃落不下來,“我並沒有哄騙你,你若不信可以去問元墨和小翠。”

“原本一共種下八棵梨樹,可我不會照料,娘親去世那年就枯死了一棵,隻剩下七棵了。”

“那年我六歲,小妹剛剛兩歲,走路還不穩。”

“柳媽媽說,我娘親是因為生小妹那年傷了身子,所以怎麽都養不好。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才給我留了個念想。我把梨樹當成她,有時就過去說說話。”

這些話,秦翎從未對人傾吐過,娘親的病逝如同陰雲,將他兒時的愉快全部蓋住,隻留下一片淡淡的灰。但他是長子,長子的身份不容他悲痛太久,他要以身作則當個兄長,帶好弟妹,若不是病得起不來了,秦家的家業也會由他撐起,不會是二弟掌權。

這會兒他一吐為快,她是房裏人,不會笑話自己。

隻是鍾言一直沒有回應他,睡著了一般。唯獨那顆雞蛋一直在後頸上滾動,證實了她並沒有睡意,隻是不願開口。

她是不是煩了?秦翎忍不住多想。

鍾言當真不敢言語,取針這事並不容易,他怕那根鐵針斷在秦翎的皮肉裏。畢竟這不是整根的針身,而是泥螺吐出的鐵屑凝固而成,稍稍用力一些,力道不對,或角度不好,半途而廢就再難取出。郎中下針的地方是後頸和後背相連的那處,剛好是骨頭縫裏,這地方又叫“托生門”,便是魂魄居住所在,他們要封秦翎的魂,一定在這裏動手腳。

剛剛托生門的位置上隻是頂出了一個黑色的針頭,現在已經出來一些了,凶險異常。

“你要做什麽?”秦翎察覺到頸後發癢,還有些輕微的刺痛。

鍾言自然不會回答,眼下正是要緊時刻。探出的針尖剛剛紮入柔軟的雞蛋白,被吸了進去,這會兒人一動就要斷。發覺秦翎的手要向後麵探去,他趕忙將人緊緊一摟,這下親密無間,兩個身體當中連一張紙都塞不進來。

“我有點兒冷,快抱著我。”鍾言說,眼睛牢牢地盯著鐵針。

鐵針被徐徐引出,連帶針邊的皮膚也被微微揪起。

秦翎動都不能動,自然也無法伸手去撓頸後,但他本能覺得一定發生了什麽:“你在做什麽?”

“是不是像有個蚊蟲?”鍾言隨意扯了個理由,“方才一隻蚊子落到上麵,我沒來得及打,可能給你叮了個包……夫君再摟緊些,都成親了,你扭扭捏捏做什麽?”

“你若是冷了……”秦翎扭捏著,“可以蓋上我的床被。”

鍾言被他氣懵了,這人怎麽和他二弟差那麽多。那邊是不守倫理綱常,肖想大嫂,這邊成親了還不敢碰:“不要床被,要你抱著我。”

輪到秦翎不吭聲,這種話在他聽來過於直白,不亞於白日**。頸後忽地又疼了一些,還是方才那樣的刺痛,他的手腕剛好搭在鍾言的側腰之上,底下的肌膚確實不暖。

“隻這一次,往後你好好穿衣裳。”秦翎垂著眼睛,悶聲嘟噥,“往後不許了,你是秦家的大少奶奶,凡事要有自己的限度,這種事不該做。”

鍾言噗嗤一下就笑了,裝作柔弱地依偎在他的懷抱裏,另外一隻手輕輕地轉著雞蛋。可能是他太過小心,秦翎後來真不覺著刺痛,隻覺著癢癢。他騙秦翎後頭是長了個蚊子包,一整根鐵針差不多都要引出來了,就差最後那麽一點點。最後鍾言呼吸一滯,親眼看著另外一端針尖離開秦翎的皮膚,恨不得啵地一聲,冒出了一滴血珠來。

“嘶……”這回秦翎有感覺了,但又因為自己是夫君,於是裝作不在乎的樣子,“我脖子後麵熱熱的,是雞蛋滾的麽?”

“那自然是,在我家鄉燙雞蛋的用處可大,別說是風寒,就連吃錯了東西身上長疹子都能治。在肚臍眼上滾一滾,身上就會舒服許多。”鍾言鬆了一口氣,先把那顆雞蛋扔到床下。秦翎的臉因為羞恥而漲紅,抿著唇:“你再不穿上也會著風寒,咳咳,別像我似的。”

鍾言鬆弛地抵著他的額頭,空出來的左手隨意地撥弄他的耳朵:“那夫君就再抱緊些啊。”

“這不合禮數。”秦翎聲如蚊訥,卻收攏手臂,手指忽然碰到她的腕口,又問:“這是什麽?”

“算卦的銅錢。”鍾言沒打算瞞著他這個。

“哦。”秦翎沒聽過拿銅錢算卦,遲疑著問,“你不會寫字,怎麽懂這些?”

“誰說我不會寫字了,我給你的那方子上寫得好好的。再說,寫字和算卦又不相幹,既然你問了,我就給你算一卦。”鍾言動了動腕口,古舊的銅錢就像活了過來,脫離紅線到了他掌心裏,再一翻,六枚呈現出了卦象。

以錢幣的正反麵看陰陽,鍾言忍不住說:“陽、陰、陽、陰、陽、陰……火水未濟,中平卦,卦形是離上坎下。”

“這卦好麽?”秦翎並不信這些,但還是想要知道有何寓意。

“這卦……”鍾言隻說兩個字,不說了。

“你不說我也猜到,一定不好。”秦翎反過來勸,“沒事。”

“不是,這卦的意思是‘未完’,指渡河還未完成,但正因為河還沒渡過去,才有預示吉凶未定之意,將來都說不準。”鍾言從未算出過這種卦象,“這卦奇怪,若說求財則諸事不順,若說算家宅則門戶不合,若說求身體,則血脈不順。氣運不通,諸事不能如願,家運不振,枉費心機。”

秦翎聽著聽著就明白了,這卦真準,自己當真是沒有吉相。

“怪就怪在,這卦求什麽都不好,唯獨婚配上是好的。”鍾言自己都笑了,“若得佳人,則已經渡過了困苦,隻需謹慎便能得美滿結果。”

“這又是瞎說。”秦翎死寂的心忽然燃起了一股溫熱,“世上萬事若都能用卦算出,人還有什麽難事呢?”

“錯,世上萬事,其實早早就定下了,若得高人,皆能用卦象算出。”鍾言深信不疑,“隻不過求卦不能太勤,必須要用心才能得,再有,說的太多便是泄露天機,算卦之高人要糟天譴,有些害子女,有些害了雙親,有些害了自己。”

“那你還算!”秦翎一下急了,早知會如此厲害,剛才就不該由著她。

“我本身就三弊五缺的,有什麽不能算?”鍾言倒是無所謂,總歸自己沾不上寡婦、鰥夫這兩樣。但一想,也不對,若是秦翎一走,自己可不就是寡婦、鰥夫之流?

鰥寡孤獨殘,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自己居然是五缺命!

“總之以後不可再算,不管是算著玩兒還是什麽。這東西戴著也不好,還是摘了,隨便挑幾樣首飾佩戴,翡翠玉鐲也不少你那份。”秦翎心裏焦急,說著說著就將雙目睜開了。一開始他還以為自己看差,可是看著看著,眼前不再是成片的烏黑,反而有光。

隻是一片光暈,東西看不真切,如同霧裏看花。原先隻能聽到鍾言的聲音,現在直接看到她的肚兜,一片殷紅。

秦翎嚇得急忙推開,結果還不如不推。沒推開時就隻看到肚兜,看不到脖子、肩頭和腰,這下什麽都有了輪廓,慌忙中他隻能用袖子擋住眼:“怎麽這樣?居然這樣?”

“咦?能看見了?”鍾言沒料到取了鐵針之後他恢複如此之快,但那根針封了他的穴道太久,一時半會兒不可能完全恢複。秦翎已經轉過身去,明明沒看清,可是他卻覺得一切清清楚楚,紅繩、雙足、肩頭、後腰……他不該看的,可偏偏瞧見了驚鴻一瞥。

“能看見就好。”鍾言扯開了被子,在他旁邊放心地躺下了,兩個人同床共枕,“我補個午睡,睡醒了推你出去轉轉。”

秦翎已經不敢聽她聲音了,她怎麽還不穿上衣裳?

“你瞧,我說你能好,你必定能好吧?”鍾言累了,也餓了。

這倒是,盡管身體還虛弱,可秦翎又有了絲痊愈的希望,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能發生的事,被她勸著勸著,竟然信了。身後一直沒動靜,但他知道背後睡著的是自己的妻,他們當中隻隔著一床被子。

鍾言快睡著之際,聽見那人翻身。

“你多大了?”秦翎沒頭沒尾地問,幫旁邊的人拽了拽被子。

“你不是見過我的生辰八字嗎?”鍾言困倦地答。

“自然看過,可那應該不是你的,年齡對不上。”秦翎記得清清楚楚,“算生辰日子你今年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才到十五歲,我大你三歲。可是你……”他趕忙轉回去,“你不像十四的。我小妹十三,她比你矮許多。”

鍾言縮在被子裏偷笑,聞久了,其實這屋裏的藥味也不難聞。“那你猜我多大?”

這話童趣,都拜過堂了她居然這樣問,而且絲毫沒有生氣。秦翎吃下一顆定心丸,心裏全是她笑起來的樣子,笨拙地猜:“我看你有二十?”

“你見過多少二十的女子就敢猜?”鍾言沒說猜對猜錯,“若我真是二十,豈不是比你大?”

“老人說過,女子大一些也無妨。年齡之說自來不管這個。”秦翎文縐縐地嘀咕幾句,又說,“那次你說你從小食不果腹,我半信半疑,現在……信了。往後你想吃什麽就去要,我的吃穿用度和你相同,你往飽了吃。”

鍾言探出頭來,首先看到他通紅的耳朵:“這話怎麽說?”

“你太瘦了。”秦翎死死地攥著被子。

“瘦?”鍾言撩起被子看了看,一下子明白他的意思,笑得花枝亂顫,“我還以為秦公子是何等清正之人,居然嫌棄這個?連我沒發身子都看出來了?”

秦翎將半張臉藏在枕麵裏:“非禮勿看,我不是故意也不是嫌棄,你如果在意,可以去問問柳媽媽……咳咳。”

“行啦,明白你不是那個意思,那我以後多多得吃。”鍾言拍了拍他,“睡吧。”

秦翎並不想出去轉,自從幾年前搬進這個院他就不愛出去走動了,如今隻能在輪子椅上更是甚少露麵。但他聽著她似乎是累了,便沒有即刻反對,而是閉上眼,將已經輕得不能再輕的呼吸聲再輕一些。

元墨還在外頭掃地,剛剛眼瞧著二少爺快步走了,這會兒他也不敢進去詢問。主子的屋子哪裏是他們隨意去的,裏頭叫人才能過去。小翠舉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在黏知了,怕蟲子叫聲太大吵了少爺的午睡,他倆輕聲聊著,聊院子裏聽來的閑言碎語,還有二少爺大婚的事。

“不知道要娶哪家小姐呢。”小翠單純,隻覺得要有喜事就開心,“別人家的公子十五歲就成親了,大少爺和二少爺真是晚了一步。”

“這有什麽晚的?少爺要是早早成親,哪能碰得上咱們大少奶奶?”元墨不服。

“這倒是,少奶奶今日還給我抹胭脂了呢,香著呢。”小翠忽然停下,“你聽,那鳥又在叫了。”

“什麽鳥啊?”元墨繼續支棱著耳朵,隻聽竹林深處咕嘟嘟、咕嘟嘟地叫,“唉,這個啊,每年都叫。你若是想看就進林子裏看看。”

“我不去,林子太深了,我怕走不出來。”小翠玩笑著,又拎著木桶去外頭打水了。

兩個時辰之後鍾言才睡醒,覺是補回來了,可是餓得前胸貼後背的。秦翎還在旁邊睡著,一聲都沒咳,好似隻要無人驚擾他就能一直安穩地睡下去。

鍾言將被子給他蓋上,沒想到他就醒了。

“你要走?”秦翎迷糊著問。

“不走,出去轉轉,你睡你的。”鍾言拍了拍他。

“好,你讓元墨跟著。”秦翎稍稍放心些,出著汗又睡著了。他出些汗是好事,鍾言用帕子給他擦了,起來將衣裳穿上。地上的兩顆雞蛋都已冰涼梆硬,仿佛被吸走了生氣,變成了石頭。他將雞蛋包起來,收進袖口,一走出去就看到小翠追著元墨打。

“讓你幫我給地上潑水,你又偷懶!”

“不是啊,不是啊。”元墨抱著腦袋跑,不是他不上手,而是不敢沾水,“少奶奶救命!”

“你們輕聲些,裏頭還有人睡著呢。”鍾言將食指放在嘴唇上壓了一壓,兩個人都安靜下來,“翠兒,你留在院子裏看守,元墨陪我出去一趟。”

“是。”小翠繼續去抬木桶,元墨跟在鍾言身後,離了院才問:“潑水是幹什麽?是少爺覺著熱?”

“當然不是,他那個身子哪裏覺得出熱來,是以清治濁罷了。”鍾言說,“自打我知道這院裏有蠱人開始,我就想到了這一招。蠱人原本就忌水,潑了水他必定下不了地。所以他隻能掛在樹上,被清水洗滌過的地麵於他而言就是砧板。再有,如果有髒東西想要進來,其實也要過清水這關,所謂水清萬物。水是好東西,這院裏缺的就是這樣。”

“這倒是,院裏隻有一口井,還沒有多少水。剛進這院時我也納悶兒,雖然院子裏什麽都好,但就是不舒服,原來是少了活水。”元墨懂了一半。

“以後若有時間,我還得想辦法給院子裏引水才行。”鍾言不知不覺就這樣說了,絲毫沒察覺到他忽略了秦翎命不久矣的事,“肉紙人那天晚上來恐怕也不敢直接進來,本身泥螺就不喜清水,他得等到二更之後地麵全幹才進院。”

“那以後咱們多多得潑。”元墨振臂,轉了個彎又到廚房了。

這回沒等他們叫人,張開自己出來了,後腰上多了一把砍肉刀。“少奶奶來了。”

“嗯。”鍾言點了下頭,“這就是你祖上的刀?”

“是。”張開把刀遞過來,“屠戶的手藝也都是家傳的,人走刀留,一把刀傳三輩。”

“是把好刀。”鍾言摸了一把刀背,“以前有句古話叫‘殺畜保三代’,說的就是這個。尋常的邪物見了豁過牲口的人都會繞道,你有了這個,想必肉紙人不會找你。”

“那我呢那我呢?”元墨被嚇怕了,“我拿什麽護著?”

鍾言無奈搖頭:“你死得太早,年齡小,鎮不住。”

元墨哼唧幾聲,隻好認了這個命。

張開將刀收回去,沒想到死了死了,自己還能沾上祖輩的庇護。“您來後廚什麽事?還是大少爺想吃什麽了?”

“不是,我是想問問你,金鈴鐺做好了沒有?”鍾言問。

“好了,我讓金匠放下手頭的事,先把我這份打出來。”張開領著他們去拿,家仆在後頭有一個可以歇腳喝茶的地方,張開的包袱就在這裏。他攤開包袱皮,裏頭一共九個金鈴鐺,每一個都有餃子那麽大。

“這就是了,要的就是這個。”鍾言將鈴鐺收下,“等我用完就還你。”

“您先用著吧。還有一件事……”說用金子,張開不著急,但一提白蜜的事就麵露難色,“出去找白蜜的人都回來了,說一點都找不到。”

元墨急呼:“這又不是金貴的東西!”

“比這金貴的咱們秦宅都能買來,偏偏這個不行。”張開搖頭,“蜜農跟著花跑,這兩年的蜜都要上貢,百姓抵了稅。別說咱們沒有,釀蜜的人都不舍得吃。”

鍾言相信他說的是真,這兩年還有地方鬧兵災,百姓都苦,別說是蜜,自己種下的糧食都不一定能吃到飽。“好吧,明日再派人去找找,哪怕有一點呢。現下你把銅鑰匙給我,然後忙你的去吧。”

“您又要去後頭?”張開將鑰匙給他,但十分擔憂。

“我可以去,你們就別去了。”鍾言接過鑰匙,帶著元墨走了。隻不過白天的人氣旺,往後走不覺得淒涼,相反,周圍的人來來往往,哪怕走到冰窖後麵都能聽見家丁的聲音。等到他們開了那扇金銅門,還有幾個仆人從旁邊過去,隻不過沒人敢問少奶奶為什麽來這裏。

“元墨,你留在門外頭。”鍾言一腳邁進院門,這次絕對不再讓小孩子進來了。

“是。”元墨老老實實守在門口,有了一次上當的經驗,這回絕不再踏入一步。盡管隔著牆就有小廝說話,可那口棺材擺在裏麵,人的氣息就進不來似的,元墨揣著手在門口等,隻見少奶奶平平安安地走到了大棺正前,蹲下之後開始係鈴鐺。

他拿了一根紅繩,按照東、南、西、北、西東、西南、東北、東南八個方位來栓,每根紅繩都從棺木下方而起,栓木柱而終。金子打出來的鈴鐺十分小巧,懸在繩上紋絲不動。等這一切做完,少奶奶又去紙人堆那邊了。

元墨雖然也是紙人,但自覺和它們不同。昨晚上就是這些紙人害人,現在它們在少奶奶麵前一個個失了能耐,仿佛都是死的。

鍾言從前也給別人批陰宅,斷墓穴,故而對紙人並不陌生。這會兒挨個看一遍,主要就是看它們的腿。自己那張符紙壓在床褥下,肉紙人碰著了,一定傷在腿上,果真,沒看幾眼他就看出最後排的那個紙人雙腿盡斷,斷處還飄著一些紙屑。

不知是風吹的,還是沒放好,就在鍾言看到它的瞬間,成排的紙人倒了下來。由於地方不大,好些紙人都是放在木頭架子上的,這會兒倒下來像坍塌了一座山,瞬間將鍾言埋在了下頭。

“少奶奶!”元墨急的,一隻腳邁了進去。

“你別進來。”想不到鍾言穩如泰山,好似已經料到會有這一遭。紙人沒重量,砸在身上也無妨,他牢牢地抓住其中一個,一把將它扔了出來。

院內的金鈴鐺仍舊懸停,可卻有風雨欲來之勢,鍾言將扔出來的那個紙人一腳踩碎,翻開它的紙身查看,泥螺已經沒有了。可是它的手臂和肩膀有大片的水漬,顯然有東西附在上麵。

眼前全是歪倒的紙人,鍾言沒有管,轉身走出這道大門。“走吧。”

“現在走?咱們破局了嗎?”元墨問。

“早著呢,要破這個局,首先得引出殃人。殃人已經知道我在,恐怕他們已經開始對付我了。”鍾言將金銅門鎖上。

“那怎麽辦?”元墨怕鍾言一個人抵不住,“要不……咱們去隱遊寺請高僧?過幾日二少爺帶著三少爺和四小姐要去吃齋,要不要托人求一求?”

“他們去吃齋?可真是趕巧。”鍾言帶著他往湖邊走,到了地方,將袖口裏那兩顆雞蛋拿了出來,連針一起丟了進去。鯉魚食雜,最是喂不飽,別說往裏扔吃食,就是往湖邊站站,它們說不定都要烏泱泱地湊過來,可這回倒像避之不及,全部躲開了。

元墨心裏很多不解:“奇怪,魚怎麽不吃了?剛才我見您掛了好多金鈴鐺,是防著肉紙人的嗎?”

“是,它們受鈴聲驅使,所以棺材裏都掛著鈴呢。”鍾言看著湖底,明知道湖水有問題,卻像在找東西。

“那咱們將紙人一把火燒了如何?”元墨又問。

鍾言搖頭:“不行,殃人已經把殃神請來了,那些紙人就是殃神的貢品。現在他們想要對付我,肯定會再請殃神出力,恐怕還要上貢肉紙人。”鍾言摸了摸臉,忽然問,“對了,你什麽時候置辦了衣裳首飾?”

“就在您和少爺成親前幾日。”元墨還記得那天,“少爺寫了滿滿三大張,讓我一一買回。”

“那你回來之後,那些東西就一直鎖著了?”鍾言問。

“回來先要去賬房,銀子是那裏拿的。”元墨看著鍾言頭上的簪子,“這支最好看了,少爺也喜歡。”

“又是賬房?”鍾言思索一瞬,張開說過,辦壽材的時候就有賬房的人在。再加上郎中說秦翎不行了,時間趕得如此湊巧,恐怕裏麵都有牽扯。

湖水起了漣漪,照應岸邊的花紅柳綠,鍾言回身說:“走吧,咱們回去守院子。”

“是。”元墨也想回去了,怕邪物趁他們不在鑽了空子。兩人剛離開,清澈的湖水忽然冒出了氣泡,湖底的淤泥由靜轉動,不斷有泥螺蠕動著爬出來,紛紛吸附在紅鯉魚的腹部。風再朝湖心吹,卻沒吹動碧綠的蓮葉。

隻因為蓮葉挨著水的背麵吸滿了泥螺,密密麻麻,墜得葉子沉甸甸。

回院後,鍾言發現秦翎已經醒了,正坐在竹林邊聽裏頭的鳥鳴。他輕手輕腳地過去,往他背後一站:“眼睛好些了嗎?”

“我聽見你了,別想著嚇我。”秦翎慢慢地轉過來,迎著光,眼睛微微發酸,“你又去哪裏瘋了?”

“我說我又上樹了,你信不信?”鍾言將他一縷頭發卷在手裏玩耍,“推你到外麵看看,去不去?”

“不去。”秦翎認真分辨著她的裙色,雪青色好看,但沒有大婚那天的紅色那麽好看。

“宅子裏開了好些花呢,你小妹那邊還有薔薇。”鍾言想讓他出去透透氣。

可秦翎不這樣想,病軀容易引人議論:“不去,我在這裏坐坐挺好。”

這人可真夠強的,又容易生氣,怎麽都沒法勸,正當鍾言百般無奈時,院門口跑來一個小廝,元墨頭一個如臨大敵,鍾言卻搖搖手:“讓他進來。”

有人來這裏?秦翎也愣住了,這個院子早如與世隔絕,怎麽忽然來人了?

“大少爺,大少奶奶。”小廝到麵前弓著腰說話,“二少爺叫小的來一趟,傳個話,那日三少爺和四小姐說想看戲班子,二少爺請了一班,這會兒已經進來了,晚上也請您過去看看。”

“不去。”秦翎不帶猶豫地拒絕了,這種熱鬧他不愛湊。

“戲班?”可鍾言還挺有興趣,“是唱戲的?”

“是。”小廝答。

“那應該很熱鬧,我長這麽大都沒看過。”鍾言靠著輪子椅,“但還是算了,出嫁從夫。”

秦翎這時抬起頭,下了好大決心似的:“你去回我二弟,用膳時我過去。”

小廝得了話就走了,沒瞧見大少奶奶嘴角那抹誌在必得的笑。鍾言戳了下秦翎的臉:“這是哄我呢?”

“也不是。”秦翎這回沒躲,拿出秦家大少爺的做派來,“元墨,幫我找出行的衣裳。”

元墨差點沒聽懂,使勁兒地“誒”了一聲,恨不得喜極而泣。

戲台子都是戲班帶來的,就搭在西邊的小院裏,原本不是什麽大事,可今晚所有人都打雞血似的,私下裏紛紛議論,隻因為秦家的大少爺今天要出來了,還要帶著大少奶奶。這可是許久未聞的大事,在秦家幹久了的家仆還記得大少爺長什麽樣,新來的根本不認識大少爺的鼻子眼睛。

“你們別聊了,趕緊幹活兒。”

“可是大少爺真能出來?他不是馬上就……”

“噓,小聲點兒……誰知道他什麽樣子,聽說藥都喝不進去了。”

“那不就是等死的活死人?”

“來了來了!”

戲台上咿咿呀呀地吊著嗓子,下頭的丫鬟端著瓜果點心布置,所有人都愣在這兒了,隻因為一下子瞧見了。快辦喪事的大少爺一身青衫,收拾得齊整如玉,扇骨的吊墜兒也是青色,被身後的人推著。推輪子椅的就是那日娶進來的新嫁娘,一邊推,一邊聽著後廚總管事張開在後頭報賬。

“這就是上個月的賬,確實買鮮魚較多。”張開低著頭。

“知道了。”鍾言點了點頭。

周圍無聲,可每個人心頭都打了個響雷,大少爺好了,張開竟然把大權交了。

作者有話要說:

秦翎:天啊,白日**!

鍾言:……這才哪到哪。

陽麵的人結婚早是因為時間線是古代,我看到有評論說他們年齡好小。以前女十四男十五就可以張羅婚事了,十七八歲基本上就當爹娘,現代當然是不可以的。還有殃人養的泥螺不能吃!什麽都想吃隻會害了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