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陽】肉紙人5
鍾言料到他和秦翎一出現就是這個場景,所有人都盯著這邊看,可是又快快低下頭,好似手裏的活兒有多忙。這還是懂事的大人,有些和元墨、小翠差不多大的連假裝都做不好,時不時偷看幾眼。
這還是別人口中的大少爺嗎?不是已經下不來床了?成親那天強撐著來了前廳,走了幾步就咳血,可現在看著和常人無異,隻是瘦了些。
就如同驚蟄的第一陣雨,一下子給他們淋了個透頂。雖然大少爺和大少奶奶沒有說話,可是看著卻不疏遠,旁人插不進去。
“明日還有鮮魚進來,我先扣下,您過目之後我再開。”張開合上了後廚的進賬本子。
“好,你忙你的去吧。”鍾言說話時已經把周圍看了一整圈,病從口入,他可得把廚房盯緊了。這時他看見一隻蚊子落到了秦翎的肩膀,便揮手一掃:“翠兒,你去熏點艾草,趕趕蚊蟲。”
“是。”小翠今日也特意換了衣衫,揚眉吐氣了。秦翎看東西不清楚,側了側頭說:“不礙事,我沒什麽肉,蚊子都不咬我。”
“那可不一定,你的肉可金貴。”鍾言將他的玉冠正了正,由元墨引到正當中的桌邊,“不愧是大少爺,位置都是最好的。”
秦翎聞到了艾草的味道,是小翠在桌下放了一個香爐:“其實我秦家並不重嫡輕庶,都是一樣的。越是大家越不在意,隻要品德向上。”
“你覺著一樣,可別人不這麽覺著。”鍾言已經察覺出來了,雖然秦翎久久不見人,可他身份的分量還在,即便不在家裏拿權,家仆也不敢輕視他。
“當真一樣,我沒騙你。”秦翎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鍾言攔了,檢查完茶水無恙才讓他喝。秦翎隻當她太過小心,卻不責怪:“我三弟自小比我聰慧,五六歲時他做的詩詞就超過我很多,我們的師傅也對他讚不絕口,將來必定成才。”
“那你二弟呢?”鍾言故意問。
“二弟他……自小和我不合,這我也不瞞著你。”秦翎模模糊糊地看著桌,看出了一碟子紅豆糕來便推過去,“我沒見你吃東西,你要是餓了可以先吃。”
鍾言不能吃,便故意悄悄地說:“你就這麽盼著我發身?”
秦翎一下攥住了骨扇,這人當真可氣,自己隻是說了那麽一句她就放不下這個茬,時不時取笑自己。忽然他的手背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是很輕很輕的,宛如他們拉上了床帳要說些貼心話。這不該是一個大少奶奶做的動作,可是秦翎卻暗自開心,仿佛和這大庭廣眾劃清了界限,他們是一起的。
“別笑了,你二弟來了。”鍾言是提醒他。
笑?自己笑了?秦翎沒察覺,看向腳步聲時摸了摸嘴角,可能是麵孔繃了太久,笑容也離開太久。由於前頭是戲台子,燭火全在那裏,下頭則暗一些,他一時沒找到人影,那隻不算熱的手就又碰了他一下。
“右邊,別慌張。”
秦翎馬上看向右邊,這才沒有露出馬腳,如果讓二弟知道自己的目力出了問題就太過難堪。“二弟來了。”
“大哥好。”秦爍先到秦翎這一桌,外人看著是兄友弟恭,隻不過他看大嫂時眼神裏有熱度,“大嫂好。聽下人說大哥大嫂今晚有興致,要一起看戲,我已經吩咐戲班子演幾出好的。”
“讓他們自己看著唱吧,說多了他們反而放不開。”由於體虛勞累,秦翎並沒有站起來,“聽說你也快娶親了,我身為兄長還沒親自過去祝賀,明日一定讓元墨送一份厚禮。”
“那就謝謝大哥了。”秦爍笑著站在了一旁,隨意打量著他的長嫂。
“訂下是哪家的女兒了嗎?”鍾言給秦翎掰著紅豆糕,狀似無意地問起。但他也真挺想知道的,恨不得親手攪局,別讓人家清白的女兒嫁進來。
秦爍隻是一怔,並沒吭聲,但他旁邊的貼身小廝忍不住了,不由地低聲幾句:“爺們兒說話,沒見過這樣插嘴的……”
呦,這還有個多嘴的呢?鍾言手下的活兒一停,餓著肚子本來就心情不悅,正愁沒人開刀,你自己偏偏要撞上來,那就你吧。沒想到他還沒開口,秦爍已經開口嗬斥:“主子說話,你插什麽嘴!滾下去!”
鍾言麵上不動,心裏可清楚得很。俗話說貼身的家仆就是主子的第二張嘴,有時候主子不說的話全讓旁邊的人開口。這小廝對自己不尊重,內裏無非是秦爍沒有把秦翎放在眼裏。若他對大哥當真敬重,下頭的人一定不敢說這個。
“等等,先別走。”眼瞧著小廝要走,鍾言放下了紅豆糕,“他……”
“二弟,你這是什麽意思?”秦翎的話趕在了鍾言的前頭,聲雖清冷,可語氣中擺明動氣,情緒也從沒有什麽焦點的雙目中一閃而過。
“大哥這話什麽意思?”秦爍並不著急解釋,“是弟弟沒管好下人,讓他走就是,大哥別怪罪。”
秦翎看不清,但聽得清楚,別人數落自己的房裏人,他整個人都不痛快。“鍾言是我明媒正娶的人,在裏在外她都是主子,咳……你讓剛才說話那人回來。”
秦爍將不快的情緒壓在心頭,可是麵子上不好發作,自己的人自己護著,原本想讓小廝先下去就沒事了,沒想大哥居然追究起來。無奈之下隻好將人叫回來,心裏更恨了幾層,他隻是比自己早一刻落地,凡事就要以他為主。
秦翎看著那人過來,也隻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兒。這些年他很少責備下人,但真若開口,反而更讓人生畏。“有其一便有其二,她和我們相同,她說話沒有你議論的道理。自己掌嘴二十,打完了回來謝少奶奶。”
掌嘴二十不重,況且還是自己動手,所以並不是真要殺要剮,擺明就是出氣。而打下人的臉就是打主子,周圍的家仆們聽著小廝掌嘴,實則就是聽著二少爺掌嘴。
等打完了,秦翎將茶杯放在桌上:”二弟不會怪我吧?“
“怎麽會呢,大哥替我管教下人再好不過。我平日就是狠不下心,早就該殺雞儆猴,斷了他們口舌太快的毛病。”秦爍笑著咬碎一口牙根,也奇怪他怎麽就好了,“大哥教訓得對。”
秦翎並不接他的話,隻是拿起鍾言給他掰開的紅豆糕咬了一小口。不知道是不是這幾日吃好的吃習慣了,尋常的點心嚐起來索然無味。“明日我讓元墨把賀禮送去。”
方才的事一下子跳過,擺明是秦翎示意不再提及,秦爍笑著謝過,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麽,一聲輕快的“大哥”穿過人群,衝到了他們麵前。
鍾言還沉浸在秦翎替自己說話的驚喜裏,心裏一動,這一定是秦翎的三弟秦泠來了。果真,一個明顯還沒長大的男孩子衝了過來,看臉也就是十三四歲的模樣,粉雕玉琢,和秦翎笑起來很像,精致得像個姑娘家。
“大哥!”秦泠衝到麵前就抱住了秦翎,“二哥說今日有戲班子,我還想著你要是一起看就好了,你真來了!”
秦翎的冷麵有了一絲溫情,不禁摸了摸三弟的發頂:“小泠長高了不少。”
“沒有你和二哥高。”秦泠笑著跳起來,三兄弟站在一塊兒,鍾言倒是覺得挺有意思。秦爍和秦泠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可是他倆倒不像,反而秦泠像大哥,兩個人麵相都是溫文儒雅的那派。隻不過秦泠還小,多了幾分調皮的孩子氣。
鍾言一時又想開了,說不定那病秧子沒生病也是這樣呢,他最該快樂無憂的歲月都是在病榻上躺臥,日夜輾轉,他本該是這種無憂無慮、任意撒嬌的孩子。
“會長高的,將來比大哥和二哥都高才好。上個月我問了你的功課,師傅說你現在……”秦翎的話被咳聲打斷,盡管他坐得直,可身子骨內裏是虛的。秦泠趕緊來拍他的後背:“大哥你別擔憂,讓二哥出去給你找好郎中,一定能醫好……對了,我剛才太過高興,忘了這事。”說著他走到鍾言的麵前一拜,“給長嫂請安了。”
“起來吧。”鍾言笑了笑。
“謝謝長嫂。”秦泠起身之後仍舊不敢直視,隻是偷偷地看。鍾言見他還小,也沒有覺得他無禮,他看了幾眼之後紅著臉跑到秦翎身旁,彎下腰說:“大哥,你娶的是誰家的姐姐?”
“怎麽這樣問?”秦翎拍了拍他的後背。
“像天上的仙女。”秦泠說。
秦翎很想笑來著,可是又要拿著架子,比聽到別人稱讚他還要高興,就連方才覺著索然無味的紅豆糕也覺得好吃許多。“你哪裏見過仙女?”
“夢裏見過也不行嗎?”秦泠毫不見外,伸手抓了秦翎沒吃完的糕點嚐了嚐,“往後我能去大哥院裏嗎?你總是轟我走。”
“我是怕過了病氣給你,你還小。”秦翎說完歇了歇,“都坐下吧,戲班子也開始唱吧,咱們慢慢等小妹。”
有了大少爺的話,周圍這圈人才找地方坐下,一切如舊。隻不過秦泠和秦翎坐得近,一會兒和小廝要茶水,一會兒要糕點,十足小孩子心性。秦爍則坐了隔桌,吩咐戲班子可以開唱了,隨著器樂聲響,台上人一一亮相,唱的是才子配佳人,舉案共齊眉。
唱曲兒的入了戲,可鍾言並沒有,他看著秦翎的側臉。秦翎看不見所以聽得專注,時不時皺一下眉頭,仿佛思索戲文當中的詞句到底有什麽深意。這讓鍾言又發現了驚喜,原來秦翎是喜歡聽戲的,他對世間萬物都有著獨特的好奇,隻不過被病壓住。
台上唱的確實是好,三兄弟都各自吩咐下人給班子賞錢,還賞了瓜果。又聽了一會兒,鍾言發現秦翎那雙看不清楚的眼睛一直瞧向台上,而台上是一個花容月貌的小花旦。
莫非他喜歡這樣的女子?鍾言徒手掰開核桃,再把核桃仁塞到秦翎的嘴裏:“瞧什麽呢?”
秦翎忽然被她喂了一口,嚼也不是,不嚼也不是,還聽到旁邊的元墨噗嗤笑了一聲,於是快快地嚼了。“我瞧著她那身衣裳……”
“衣裳又關你什麽事了?”鍾言將每個紅豆糕都掰開,把碎掉的扔掉。
秦翎不知她到底要問什麽,隻好說:“她穿了大紅,你怎麽不穿了?”
居然是看這個?鍾言索性將所有紅豆糕都扔掉了。“你喜歡紅色?”
秦翎又不言語了,隱約看出她麵前那盤是核桃,知道她要吃,便將離自己近的核桃夾推了過去。
哢嚓一聲脆響,夾子還沒推到位置,鍾言一手一個,生生攥碎了兩個大核桃。
秦翎皺了皺眉:“你力氣還挺大。”
忘了現在是女兒身的鍾言:“……”
元墨在後麵嘟噥:“少奶奶神力啊。”
“唉,我以前在家幹粗活,力氣自然大些。”核桃仁都攥碎了,鍾言隻好再取一個新的,用核桃夾小心夾碎,往秦翎的小碟子裏一放,“你就這麽喜歡紅色?”
秦翎拿著核桃仁慢慢嚼了:“也算不上多喜歡。”
隻是那日見過了,驚鴻一瞬,過目不忘。可她不願意再穿,自己也不能逼迫人家。
鍾言繼續幫他開核桃,心思一點都沒在戲台上。他活的日子太久,很少對什麽起興致,隻是不禁想象秦翎若穿上一身紅會是什麽模樣。他平平安安長到十七歲,不生病,他一襲紅衣翻身上馬……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鍾言沒讀過什麽書,但莫名想到這樣一句。隻可惜了,他身邊的人都不能給他穿大紅。
想得出神時忽然來了好多丫鬟,還不是小丫鬟,全部都是懂事的大丫鬟,身旁不少男丁也撤了下去。兩排嬤嬤拎著繡燈過來了,繡燈裏是香燭,鍾言將核桃仁放下,估摸著秦家的四小姐要來了。
“是我小妹。”果然,秦翎這樣說了,“她單名瑤,是我親小妹,你別拘束。”
“秦瑤?這名字不錯,好聽。”鍾言才不拘束,隻是好奇這樣大的排場之下秦瑤是什麽樣的。他以為馬上就能看到,誰知過了好久還沒看見真身,不愧是大戶人家的千金,輕易不露麵,露麵千人等。
等到戲曲再換,才聽見有人要過來。鍾言一下明白了,原來方才沒來是因為那曲子唱的是才子佳人,隻能給少爺們聽,未出閣的小姐聽不得。若是聽了那些相思成苦、望眼欲穿的情愛之詞,往後就不好收心。這就奇怪了,鍾言向來不懂,明明唱曲兒的小戲子也才十三四歲,人家能唱,可是底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卻不能聽,當真諷刺。
更讓鍾言沒想到的還在後頭,秦瑤竟然不是自己走來的,而是被一位貼身嬤嬤背過來。
背上的女孩兒也就是尋常十三歲的樣貌,穿著打扮自然比丫鬟們好上許多。沒等她坐下,一位丫鬟先在椅子前方放了一把小木凳,小木凳上又鋪了帕子,然後嬤嬤才將秦瑤放下。秦瑤一看就是聽話的孩子,端正一坐,耳垂上掛著的小耳環都沒帶動的。
坐穩之後她將雙腳放在木凳上,雙腳始終不曾沾地。木凳上一雙尖尖的小腳,看得鍾言十足別扭。
他聽說有些大家的女兒雙腳不碰地麵,原來真的存在。
“大哥。”秦瑤坐下後先叫人,叫了秦翎之後才叫二哥和三哥,再看向鍾言,笑著點了下頭,“這位就是大嫂吧。昨日應該去送禮的,到了院門口,大哥他愣是不讓我進。”
這就是薔薇花牆那屋的姑娘,果然配得上那麽多花。鍾言繼續開核桃,對她也有好感:“沒事,以後我去你院找你,你大哥就這樣,下次我說他。”
“咳。”秦翎假咳。
“你著風寒了?”鍾言故意問,真咳還是假咳自己聽得出來,“還吃不吃核桃了?”
“你自己吃,不用給我了。”秦翎是沒經曆過這些,當著眾人的麵不知該不該這樣親熱。隻有秦泠笑得自如:“大哥,大嫂她對你真好,我也要核桃。”
秦翎心裏暖融融的,轉過頭問:“那……給我三弟一個核桃,行嗎?”
“這有什麽不行的?”鍾言隨手一掰核桃就碎了,直接扔給了秦泠。秦泠伸手一接,趕緊跑去和秦瑤分吃,鍾言看在眼裏,這大概就是親人間的其樂融融吧,隻是……沒有秦爍就更好了。
像是察覺到了鍾言的心思,一直專心看戲的秦爍偏過頭來,和他對視一瞬。
戲唱得不錯,但鍾言看了一會兒就乏味了,開始觀察眾人的姿態。原先他根本沒打算混入秦家,更沒想拿後廚的大權,但現在就算讓他一走了之也不行了,心裏總有牽扯。沒燈的地方昏暗,那星星點點便是火英姑了,一種會發亮的小蟲子。它們代替了天上的星子,落到底下,秦翎的院子裏也有不少。
鍾言端起茶杯,又放下,假意喝過了。嗬,自己果然忘了一層,這火英姑自水而生,在水中變成食肉小蟲,脫離水麵之後仍舊食肉,口糧便是……泥螺或蝸牛一類。怪不得秦翎的院子裏有,恐怕土裏已經生長了不少,若是翻土來看,估計下麵整整一層都是泥螺。
有人已經等不及了,現在這院恐怕都被泥螺圍住了。
忽然秦瑤那邊有了點動靜,好像是她拿了個什麽吃,又被嬤嬤給拿走了。鍾言看不過去,悄聲問;“你小妹怎麽總被嬤嬤管著?”
“管著?”秦翎不懂她的意思。
“算了,我去看看。”鍾言不再解釋,起身到秦瑤那桌去,將嬤嬤手裏的小蜜橘拿了過來,放在秦瑤手裏,“你才十三,晚上吃點東西又怎麽了?我看誰敢攔著。”
為首的一個嬤嬤看著資曆最深,上前一步說道:“小姐今晚已經用過晚膳,吃這些怕是對牙口不好。”
“牙口壞了有藥治,吃一個能壞到哪去?”鍾言彎下腰,親手將橘子剝了,“吃,沒人敢說你。”
秦瑤正不知所措,她哪裏見過敢和嬤嬤齟齬的人,況且還是未曾見過的生人。“謝謝長嫂,我不吃了。”
“你不吃我也不逼你,但吃不吃都是隨你的事,別怕她們。”鍾言並不氣惱,她年齡太小,從小被困在這裏也沒有見過世麵,再加上沒有親娘,自然怕嬤嬤們。等到他坐回原位,秦翎焦急地問:“小妹她怎麽了?”
“沒事,就是吃個橘子的事。”鍾言不願和他多說,說了他管不了,反而著急。這時一直未開口的秦爍反而笑了:“嫂子好脾氣,管教下人自然有一套,往後去賬房走走,以後還能管著我們秦家的賬。”
“可以,多謝二弟。”鍾言並不吃他的激將法,順著他的話就接了這個活。女子容易讓步,那都是嬤嬤們教出來的,他不是,你敢讓我進賬房,明日我就把你秦家的銀兩流入看個遍。
秦爍也隻是一笑,賬房不是後廚,不可能輕易進去外姓人。他再次看向秦翎:“我看大哥好多了,不如過兩日一起去隱遊寺吃齋,說不定身子能大好。”
“是啊,大哥一起去吧。”秦泠連忙說,“幾年前大哥帶我們去過,後來就我們去了,這回一起補上。”
“這個……”秦翎上次去燒香還是十歲出頭,那時候三弟和小妹都很小。雖然現在身子和眼睛隻是好了一點,可是他竟然動了心,說不定真能再去一次。誰料剛動了心思,手裏的茶杯便拿不穩了,一下摔在地上。隨著瓷杯的粉碎心口也難受上來,渾身燒得發疼。
“少爺!”小翠第一個撲上來,看向大少奶奶。
鍾言放下茶杯,該來的還是得來,早就料到了一般。“夫君身體不適,我們先回去了。”
元墨自然也很著急,但少奶奶沒慌,他和小翠就心裏有數,覺得少爺應該不嚴重。可等到回了他們的地方才覺出不對,少爺居然發起了高熱。
秦翎已經燒得昏迷不醒,直接被鍾言放在**。鍾言吩咐小翠去燒水,然後將袖口裏藏著的金鈴鐺掛在了床頭的紅繩上。元墨急著給少爺擦汗,今晚的那點歡樂全沒了:“這是怎麽了?為什麽會燒這麽燙?”
“他少了一魄,必定會這樣,今晚金鈴鐺一響,就是殃神要來索取第二魄的時候。”鍾言緊盯著鈴鐺,“快,把他的衣服脫下來。”
元墨哪敢慢了,趕快把少爺今天新換的衣服給脫了。鍾言又說:“把這身衣服用水泡濕,泡得濕濕的,掛在晾衣架上直往下滴水那樣,不到五更天不許收。”
“是!”元墨抱著衣服跑出去了。
一更火二更人,三更鬼四更賊,能不能挺過五更就不知道了。鍾言坐在他的床邊,輕輕地摸著他的額頭,時時刻刻用餘光看著金鈴鐺。沒多會兒小翠和元墨一起回來了,心裏很是難受,站在床頭說不出話來。
“少爺以前也發過燒,會好的。”不一會兒元墨主動開口,“會好。”
“我去煎藥,找點退熱的方子。”小翠也說。
“不必了,這不一樣。”鍾言搖搖手,他之前發熱可能是感染風寒,也可能是炙人蠱蒸壞了心脈,但那和眼下的情形全然不同,這是魂魄分離,“你們出去吧,我陪著他坐一會兒。”
元墨和小翠對視一眼,盡管擔心但還是聽了吩咐。睡房又隻剩下他們兩個,鍾言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好像過了一個時辰似的,燒著高熱的秦翎忽然動了動。
“別動。”鍾言趕緊用沾濕的帕子擦他的嘴角。
秦翎慢慢醒了,隻是不記得自己怎麽回來。醒來後他沒有怨天尤人,渾身灼熱之下大汗淋淋,連眼皮上都濕了,濃密的眼睫被汗水打成了一束一束,又隨著睜眼的動作緩慢分開。
“對不住。”緩夠之後秦翎無奈地笑了笑,“你還是走吧,別守著我。”
這是他最想說的話了,生病最折磨人的地方就在於此,無數次他以為自己可以好轉,然後就有一盆冷水潑下,當頭一棒捶下,讓他清醒。鍾言還是幫他擦汗,將他汗濕的頭發往旁邊撥一撥:“睡吧。”
“讓元墨把東西都給你,帶走。”秦翎本來也不是真正清醒,隻是高熱中的短暫醒來,轉瞬又閉上了眼,“當回門的禮……”
話未說完,人已經又睡昏過去,鍾言給他蓋上了被,擰幹濕帕,搭在他的額頭之上:“睡吧,睡醒了咱們去隱遊寺,上香求佛。”
門外的衣架旁是兩個不斷潑著水的人,元墨也顧不上其他,雙手泡破了皮也不管,整盆整盆的水往地上、衣服上潑。不一會兒他們就看見大少奶奶出來了,他趕緊跑向她:“少爺怎麽樣了?”
“睡著了。”鍾言看向正東,“今晚你和翠兒別睡,守著。”
“是。”肯定是不能睡的,就算讓睡,元墨也肯定不會偷懶,“那您呢?”
鍾言摸了摸袖口,摸出一枚桃木所製的長方塊狀的剛卯,剛卯四麵刻滿了符文:“我去和殃神手裏搶魄。”
時候已經不早了,窗外已經沒有人,郎中將自家藥房的窗上了鎖,回到抓藥的木格子前頭繼續搗藥。搗完之後他拉開一處暗格,從裏頭取出一個小碗,將小碗裏的草末倒入搗好的藥中。
草末一放進去先是起了一陣白煙,原本深色的藥膏變成了大米色,膏體也從粘稠變得稀薄。這是神螺五變散,於七月七日殺死九九八十一隻泥螺,混合七種毒蟲,於當晚埋入地下。一月後長出毒草,半月後結果子,將那果子摘下再種,再長,來來回回一共五次。而每回的果實皆不一樣,故而稱作五變。
這東西是給殃神做標記的,若是塗抹於皮膚之上,五日後便可腐肉蝕骨,被殃神收走。
藥碗裏的稀薄藥水被郎中倒了出來,放在琉璃瓶子裏擱置。而琉璃瓶子的旁邊便是一個白色的小玉瓶,裏頭裝著珍珠霜。
“這回的分量夠吧?”屋裏不知是誰在說話,但是是一個女人。
“夠。”郎中擦了擦汗,“元墨上回去賬房領銀子,這五變散就已經下進珍珠霜裏了。殃神胃口大,一命抵一命,祂把秦翎的魂魄讓出來,咱們就得給祂一個新的。剛好秦翎娶親,就同年同月同日死吧。”
“可這大少奶奶不好對付。”那女人又說。
“她隻要用了珍珠霜就逃不過去,用過第五日必定融化了骨頭。”郎中說,耳邊忽然響起一陣奇怪的聲音,像是誰家的頑童將小石子滾在地上了。
“什麽聲音?”女人問。
“不知道,我去看看。”郎中將藥碗和珍珠霜收好,舉著蠟燭去藥鋪的前廳看了看。寂靜無聲,他的腳步聲格外明顯,猛地一回頭,他被自己投在牆上的巨大黑影嚇了一跳。
“趕緊走吧,實在不行就找地方避一避,反正就這最後幾天了。”那女人的聲音斷斷續續,“今晚收第二魄,人若少了兩魄便長久不醒,秦翎睡著等死罷了。”
郎中不再回應,端著燭台往後走去,影子在牆上跟著,倒像是兩個人。藥鋪怕受潮,腳下沒有用木板,而是石磚,有點什麽動靜都格外清楚,他繼續往後走著,忽然一陣石子滾落聲響在身後不遠。
“誰!”他猛然回頭。
身後竟無一人。
女人再次催促起來:“快走吧,找地方避一避。”
郎中卻沒往回走,而是舉著燭火往後走了兩步。光照出一圈亮來,他將燭台從左晃到右側,依次查看木架子上的瓶瓶罐罐。
“可能是我多心了吧。”郎中自言自語,轉身走回剛才的地方。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他猛然回頭,晃得燭火差點不穩,這回他聽真切了,就是小石子在石磚上滾動。不僅聽見了,他還看見了,一顆黑色的小圓石在三步之外,滾了最後一下,定住。
這是什麽?他往前走去,為了看清還蹲了下來,讓燭火照亮它,緊接著雙目瞪大,這石頭子竟然會動!
石子表麵宛如有一扇門,被裏頭蠕動的東西頂開,拉著粘稠的絲在地上緩慢爬動。這根本不是石子,這是泥螺。
為什麽會有一隻泥螺在地上滾?郎中再次擦了擦汗,忽然發覺餘光之內多了一雙穿了繡花鞋的腳。
有個人和他隔著木桌,就在那頭。
作者有話要說:
秦爍:嫂子有本事去賬房。
鍾言:明日就把賬房殺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