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陽】融肉雪9
秦翎被他拉著跑了幾步,到了院門口已經氣喘籲籲。但他也驚訝於身子的改變,自己居然……能跑了?
他已經許久不曾跑過了,平日裏都是坐輪子椅,時不時走一走。跑起來對秦翎來說隻是一個夢,小時候跑過,後來就忘記了這種感覺。病痛那幾年他甚至懷疑自己還能不能走路,如今竟然又跑起來。
還是小言拉著他跑的,就像他的日子,明明已經一潭死水,又被小言親手帶活。他忽然想,若是能一生一世這樣平安度日就再好不過了,不管他是不是女子,隻要是兩個人一心一意,誰說不是夫妻呢。
隻是這份開心沒持續多久,兩個人一起愣在原地。這時候明明都該點燈了,可院落裏隻有一片漆黑,唯一的光亮就是外頭小廝手裏的提燈,隻能隱隱照出腳下一小塊石板路。
“春枝?”鍾言急著驗明自己的念頭是假,“夏露?”
他叫她們的名字,走之前那樣活潑明媚的女孩子,怎麽現在不見了?
“你們人呢?”鍾言又叫了兩回,“秋穀冬華?”
春夏秋冬,四個女孩兒凝結了四季的美好,雖然是大丫鬟,可在鍾言的眼裏都是小妹妹,隻不過年齡比秦瑤大兩三歲。臨走時還好好的,秋穀和冬華還神秘兮兮地咬耳朵,說著什麽,鍾言隱約聽到什麽剪窗花,猜出她們要給自己備禮了。
少奶奶有喜,她們都跟著高興。可鍾言知道這喜是假的,而且一輩子也有不了。
“她們人呢?”可眼下,一個人影兒都沒有,鍾言雖然心裏亂,可絲毫不敢露出茫然。這院子裏唯一能靠的人就是自己,自己不能亂。
“回少奶奶,丟的就是您院裏的人。”小廝戰戰兢兢地說,生怕主子的怒火遷怒到自己身上,“您和大少爺上山之後,當晚就丟了一個,春枝先沒了。後來夏露是後半夜沒的,秋穀和冬華是今兒一大早不見蹤影。這事已經稟報老爺和二夫人了,二少爺也在查。”
“他查什麽?”鍾言的第一個念頭是,這會不會是秦爍監守自盜?
四個丫鬟是他派過來的,原先鍾言還以為會是他的眼線,後來才慢慢察覺出並不是。那這會兒她們的失蹤會不會又是秦爍搗的鬼?鍾言飛速地轉著腦筋,短短一日就丟了四個人,她們能去哪裏?
是被故意支開,好對秦翎下手,還是被抓走了,去細細拷問少奶奶身孕之事?
一時間,毫無頭緒。
“小言,要不要細細地問問?”秦翎的聲音驚醒了他,聲音落在鍾言心裏,宛如又壓斷了一根青竹。
鍾言搖了搖頭:“雪大,你先進屋吧,凍壞了要生病。”
家裏發生的變故也讓元墨和小翠始料未及,大丫鬟姐姐就算不到少爺的院子裏,也是熟人,一下子找不到了他們也心急如焚。屋裏點上爐子,熱起來,鍾言先把秦翎安置在屋裏,給他燒了一壺熱水,然後坐到外麵的椅子上。
“怎麽丟的,你細細地說。”鍾言一邊問,一邊給秦翎剝著橘子,“烤著火說吧。”
“謝少奶奶。”小廝靠近火爐,小臉凍得通紅,“這事說來也怪,起初是夏露姐姐跑來說春枝丟了,我們也沒當回事,宅子大,有時候人去了別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也是常有。可夏露姐姐著急,說春枝從來不會亂跑,上一刻還在院子中,讓她們點燈,下一刻就沒了,絕非去了別處。”
“上一刻還在,下一刻就沒了?”鍾言喃喃地重複,將橘子皮放在爐子邊上,緩慢烘烤。
小廝點頭:“是,她們是這樣說,可我們不信。後來這事鬧大了,後廚的張開生怕人掉入冰窟窿裏,帶著人去湖邊點燈,結果冰麵完整無異,沒有窟窿。當時二少爺就來了,把我們訓斥一頓……”
“他為何訓斥你們?”鍾言將橘瓣兒上的白絲挑了下來。
“說二夫人生病,晚間不許吵鬧,找人也要悄悄的。”小廝原樣地回複,“隨後我們便悄悄地找了,沒承想,春枝沒找到,別人也丟了。院子裏找了一天,生怕是外頭進了盜賊將人拐走,每個偏門都多加了四個夥計看守。四小姐那邊也添了人手,畢竟……畢竟城裏不太平,外頭都傳……”
“傳什麽?”鍾言將挑下的白色丟進炭火中。
“都說咱們城裏進鬼了!”小廝很是害怕,“說少爺恩師那日就是被惡鬼所殺,還說少爺恩師的妻女已經慘遭不測。”
“哦?居然都開始傳這個了?”鍾言想了想,這事大概是玄塵道長那老不死傳的,他已經知道自己是什麽,所以先在外頭作勢。
“而且越傳越可怕,說什麽……那天有人瞧見一個白衣鬼翻牆而出,還說那白衣鬼的手裏攥著人心。”小廝年齡不大,說著還打了個哆嗦,顯然他也害怕,“還說曹師傅的妻女已經死了,都泡成了小山一樣。”
居然都對上了,那玄塵道長這是給自己下馬威呢。鍾言將橘瓣兒放入茶爐,又倒出一小把山岩茶的茶葉:“還有嗎?”
“還說……還說……”小廝吞吞吐吐。
“你說吧,我剛從隱遊寺回來,不懼怕這些。”鍾言遞給他一個橘子。
“謝少奶奶打賞。”小廝接過熱騰騰的橘子,緩緩才說,“外頭還傳,說這惡鬼已經潛入人家裏了,隻是沒找到究竟是哪一家。”
“胡鬧,這都是謠傳,嚇唬嚇唬人就得了。”鍾言一笑,玄塵就差把自己的生辰八字說出來了。
“是,嚇唬我們也就得了,你和少爺剛從佛寺裏回來,自然不怕。”小廝又說,“您放心,院裏添了人手,連年下回家的人都叫回來了,晚上張開親自派人巡查,不會有事!”
“真是辛苦你們了,過了年給大家夥發賞銀,到時候你們到我這裏來領。”鍾言說,既然做了人家的大少奶奶,就要拿出應有的氣派來,逢年過節絕不能含糊。小廝連忙謝了大少奶奶,繼續跑出去幫忙找人,他一走,睡房的門就開了。
“怎麽會丟了人呢?”秦翎都聽到了。除了家裏丟了人,為何城中還起了謠言?說曹正卿是惡鬼所殺?
那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水鬼是小言假扮的高人所殺,那恩師究竟死在誰的手裏?惡鬼又是哪裏來的,還潛入了人家?現下在誰的家裏?一時之間秦翎急火攻心,總覺著眼前有繞不開、吹不散的迷霧,每件事都環繞他開始,不停地往外擴散,波及了無數人。
師娘和小師妹、徐長韶、春枝她們,都像是被自己給連累了。
“你別急,先烤烤火。”鍾言將他拉到桌邊,“一會兒喝幾口熱茶,順順氣。”
“我不順,我出去看看,二弟他忙著照顧二娘,必定不會在這事上留心。”秦翎坐不下去。
“你安心就是,張開那人我了解,不會糊塗了事。”鍾言還是將他按在椅子裏,從上至下地順著他的後背。秦翎的身子忌動怒和著急,一急就容易出事。
元墨和小翠也回來了,兩人先後跳過門檻兒向主子匯報,說得大差不差,基本就是這麽回事。鍾言則起身看向前院,任憑冰冷的北風往臉上撲打:“這院裏,真是少了好多雪啊。”
元墨和小翠一同看過去,少奶奶不說他們不覺著,這下發覺還真是,院裏的雪怎麽少了這樣多?
下了一夜,那院裏的雪就該和外頭的一樣厚,大有瑞雪兆豐年之勢。可奇怪的是眼前的雪景不像是大雪過後,倒像是雪化後三四天。樹坑裏的積雪甚至蓋不住土壤,依稀能瞧見被雪水滋潤的泥巴土,梨樹的幹枯枝頭更是片雪不沾,像被大丫鬟打掃得幹幹淨淨。
可鍾言卻想,春枝如果丟了,夏露她們還有心思收拾落雪嗎?必定沒有。
所以這雪是怎麽回事?秦家的雪莫非成精了?
還沒想明白,秦守業的貼身侍從就來了,他名叫朱禹,大概三十有餘,瘦長身子,每每一開口就讓鍾言想起成親那晚,他高喊“一拜天地”。
“少爺,老爺請您去一趟。”朱禹低著頭說,並未提及鍾言。
“二娘的身子怎麽樣了?”秦翎站了起來。
“還那樣,說是明日請個好的郎中來,連少奶奶的身孕一並給看了。”朱禹說完掃了一眼鍾言,眼神不重不輕,顯然根本沒把鍾言當成秦家的人。
“少奶奶的事就不用你們操心了,我自有打算。”秦翎重新坐回輪子椅,“小言,推我過去吧。”
秦守業並沒有說要見兒媳婦,可秦翎還是讓小言跟著去,顯然就是和親爹對著幹。秦守業不承認的事他偏要承認,偏要讓整個秦家都認了小言的地位和身份。鍾言倒是無所謂身份地位,隻是認真地推著他的輪子椅,後頭跟著兩個小孩兒,四個大丫鬟不知所蹤。
沒多會兒他們就走到了,秦守業的住所鍾言並不陌生,他吞下了一顆轉時珠,在因果推算中來過一次,隻不過這回他不進去,在門口等著秦翎,同時在無人注意之時偷偷放出一隻千紙鶴,給師兄寄信。
“元墨,把張開找來。”看著紙鶴飛出院牆,鍾言對元墨說。
元墨不敢耽誤,趕緊叫來了張開。張開氣勢洶洶地跑過來,一開口就說:“少奶奶不好了!”
“我知道不好了。”鍾言吸了一口氣,“家裏怎麽回事?城裏又怎麽回事?”
“家裏不是進了賊就是進了鬼,丟了四個大丫鬟。”張開的殺豬刀從不離身,這已經成了他傍身的護身符,“找得天翻地覆都沒找到,一點蹤影都沒留下。城裏起了風言風語,說曹正卿是被惡鬼所殺,妻女也被惡鬼藏在水裏,永世不得翻身。還說那鬼現在就躲在大戶人家的家裏,這不就……”
“這不就是說的我嘛。”鍾言揉了揉鼻尖,“好個玄塵道長,我沒找他麻煩,他自己添堵。”
“用不用我去拿他!”張開壯誌豪言。
鍾言看向他,不懂是誰讓他升起壯誌豪言之心,現下自己親手令他美夢破碎:“你打不過他。”
張開一怔:“那怎麽辦?”
“解鈴還須係鈴人,這事得我親自去。”鍾言思索著怎麽除掉玄塵,“小妹還好吧?”
“好,而且秦家的人口風很緊,宅子外頭沒人知道四小姐和徐公子見麵的事。”張開拍著胸脯,“我特意叮囑他們閉上嘴。”
“就怕樹欲靜而風不止啊。”鍾言說著說著,忽然回過了頭,奇怪,明明都回家了,怎麽覺著有人偷偷看他?這回必定不是活屍,活屍已經被清慧住持收拾了,恐怕已經回到福壽堂,老老實實躺在土坑裏。
可身後卻沒有人,隻有一個孤零零的雪人,站在白茫茫的雪地裏。
沒一會兒,秦翎便從秦守業的屋裏出來了,臉色氣得通紅,看樣子像是談出不合。鍾言沒問,問了也是讓他生氣難過,隻是帶著他去了趟後廚,做了一道老鴨蘿卜湯來給他暖胃。
冬吃蘿卜夏吃薑,大白蘿卜切塊兒入湯最好,鍾言心裏有事,所以沒有親自吊鴨湯,而是用了柳媽媽早準備好的,鹹鮮合口,又不油膩。等到回院之前他特意推著秦翎原路返回,從秦守業的房前走回去,果不其然,那雪人沒了。
“你在找什麽?”秦翎也看出他心不在焉。
“沒什麽。”鍾言搖了搖頭,推著秦翎拐了彎,一拐過去就停住了。
飯前還在秦守業門口的雪人,居然在正對麵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