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陽】融肉雪6
窗外又哢嚓一聲,嚇得鍾言輕撚的魚食掉進了水裏。
兩尾新換了住處的小魚兒並沒有搶食,反而被水中突如其來的墜物嚇到,尾巴拍起水麵的漣漪,嚇得往缸底遊去。鍾言收回了手,好似有什麽不好的預感,怎麽這光明道人一來,他和秦翎的青竹就又斷了一根。
又是二弟帶來的人。
二弟,晦氣。
“就說我不見。”秦翎揮了揮手,“翠兒,你和他說去,不必太過客氣了。我院裏的事我能做主,雖說他如今學著管家,可……”
“可二少爺說,這是老爺的吩咐啊。”小翠戰戰兢兢。老爺的吩咐少爺不能不聽從,再有,那光明道人真是厲害,方才她已經遇上了。
遠遠地,那人還沒走到身旁,小翠就已經頭暈目眩,好似無數個日頭在眼前猛烈地照射,讓她睜不開眼睛。等到她能看清楚一切時,那位道人剛好站在麵前,他居高臨下地直視著自己,雖說一字不提,可那目光分明已經看透一切。
他必定看出自己是泥身子人了。那麽這樣厲害的道人進了屋,少奶奶扛得住嗎?
“我爹的吩咐?他怎麽會和我爹提這些?”秦翎仍舊不放口,“就說少奶奶胎像不穩,要靜靜地養胎,什麽人都不讓進。”
謔,鍾言立馬看向他,這謊話說得真是麵不改色心不跳,還“胎像”、“養胎”,真像有這麽回事似的。
“算了,讓二弟帶人進來吧。”鍾言輕撫過秦翎的肩背,有點兒不高興地噘起了嘴,又想起師兄說自己已經長大就不要再這樣了,馬上將嘴唇抿住。
秦翎仍舊搖頭,但方才小言的一瞬表情讓他看得明明白白,分明他心裏還是一片童心。隻可惜那童心如同曇花一現,很快不見。
“讓他們進來吧,不然到時候你爹知道了,又要責罵你。”鍾言是不怕別人指責,哪怕秦守業到麵前來罵個三天三夜,又礙不著自己的事。秦翎就不一樣了,他會往心裏去,會氣火攻心。
鍾言隻能再勸,用盡自己的言語將麵前的強石頭變成繞指柔:“你想,你爹本就不喜歡我,若是因為這事再生事端,豈不是有了休妻的理由?說我‘目無尊長,迷惑夫君,連同夫君一起不敬長輩’?”
“你哪有目無尊長……”秦翎低聲說,越來越小聲,“迷惑夫君倒是不假。”
鍾言:“……”
人心果然是會變壞的,讀書人壞起來也是遭不住。
然而等到秦爍帶著光明道人進屋時,鍾言和秦翎才發覺他們不是兩個人,而是三個。更讓他們驚訝的是,“光明道人”這名字聽上去怎麽都像是古稀老人,可本人卻很是年輕俊美,若不是穿那身道袍簡直看不出是一位高深莫測的道長。
還有一個穿玄色道袍的小道童跟在他後頭,眼睛滴溜溜地亂看。
“大哥大嫂,這位是……”秦爍剛剛開口,秦翎冷不丁地說:“你這是何意啊,二弟?”
秦爍將內心的疑慮藏在笑容的背後,笑得比從前還真摯,甚至能看出一絲暖意來:“這是為大哥的病而來,也是爹的意思。”
“父親的意思?”秦翎坐在正中座位,手裏的茶杯往桌上一放,“我看你是不想讓我過幾天安生的日子。”
“怎會?大哥怎麽能這樣想?你我本是兄弟,自然一力同心。”秦爍將身後的人引薦過來,“這位是光明道人。”
什麽叫“怎麽會這樣想”?你那張臉上就寫著不懷好意,真想打你。鍾言瞥了夫君那不省心的便宜二弟一眼,重新站在秦翎的邊上,給他換了一盞茶水。如今是冬日,他的桑葉薄荷飲已經換成了青橘皮山岩茶,故而屋裏飄散著淡淡的青桔酸甜。秦爍借此機會打量著長嫂的腰身,她還是和剛成親時一樣的單薄,看不出一絲豐腴的痕跡。可她的腹中真有了大哥的骨肉嗎?
大哥那樣的身子,還能留下香火?秦爍並不十分信,眼神在鍾言的腹部打轉。
“二弟,你在看什麽?”秦翎真想把茶杯扔過去,但這顯然和他從小學過的禮儀之道不符。
可還是好想扔,最好將二弟砸個頭破血流。秦翎默默地忍著,腦海裏響起了道德經。
“沒什麽,隻是方才爹娘吩咐要找個郎中來給長嫂把脈,開些安胎之藥,恐怕晌午後就請來了。”秦爍回答,究竟她肚子裏有沒有秦家的骨肉,郎中一摸便知,“而這光明道人今日來此也是為了給大哥看病,對了,他會診脈,可否讓他先摸一摸長嫂的脈象?”
鍾言一聽,敢情秦守業也懷疑了秦翎,於是自己的手摸著一點凸起的痕跡都沒有的小腹說:“怎麽,秦家就這麽著急給我安胎?”
秦爍看不出她這話是真是假,心頭一股火氣裹挾著嫉恨。“也是為長嫂做長久打算。”
“不用什麽打算,我肚子裏的孩子我自己知道,好著呢。”鍾言像模像樣地摸向小腹,緊貼著秦翎的右臂,“這可是我和你大哥的頭一個孩子,夫君,你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秦翎差點沒反應過來,畢竟他隻想到了安胎,沒想到還要繼續做戲。但兩個人已經相處出了足足的默契,盡管這話來得忽然,他還是接得上:“隻要是咱們的孩子,我都喜歡。”
秦爍的臉色更不好看了,大哥的姻緣福氣倒是走得不錯。
“要是男孩兒的話……”鍾言假意思索,其實生男生女他壓根兒沒想法,隻不過知道這樣更容易氣氣秦爍,“這就是將來的嫡長孫,一定和你一樣知書達理,也可以學著你的模樣,陪弟弟長大,教導弟妹。”
自身不是長子,這是秦爍心裏的一塊心病,鍾言最知道他什麽心思。他雖然總想非禮嫂子,可這一步始終沒邁出去,他最大的顧慮是大哥萬一真能人道,那麽秦家的長孫有可能就要出來了。
而他就算年下娶親再快,也來不及追趕。所以他急於搞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秦翎的骨肉,他沒能成為長子,就最希望他自己的孩子是下一代的長子。
說完這句話,鍾言眼睜睜地看著秦爍的神色凶狠了一瞬,這樣就對了,把對秦翎所有的怨恨轉移到自己的身上,轉移到自己的肚子裏,這樣無辜的秦翎就更安全幾分。鍾言不知不覺地搭上了秦翎的肩頭,唉,明明是同父異母,怎麽差別這樣大,秦翎就是傻,沒有自己可怎麽辦啊。
“大嫂說的是啊。”秦爍咬著牙,麵上已經換成了笑容,“你肚子裏的極有可能是我秦家的長孫,故而更要小心再小心,還是先讓道人把脈吧,這樣若有什麽不妥即刻就治,萬萬不能耽誤。”
“摸我的就好,你大嫂的脈象我自然會找郎中來看。”秦翎將左手放在桌上,他是不懼怕這些,畢竟自己的脈象無異。為了怕小言擔心,他還特意拍了拍小言的手背,結果這細微的動作放在秦爍的眼中又是一場波瀾。
可秦翎哪裏知道,他的脈象給尋常郎中來摸也就罷了,萬萬不能給道中人來細究。元墨和小翠兩個人都在門檻兒外頭站著不敢進來,生怕被光明道人的拂塵打散,結果那小道童一蹦一跳地過來了,指著那隻雞問:“這是誰?”
元墨看小翠,小翠鎮定地上前一步:“是我們秦家養的。”
“養的?”小道童的臉圓乎乎,非常可愛,白嫩的小手伸向那隻公雞,“給我吧!”
“這可不行。”小翠趕快搖頭,“這是我們少爺和少奶奶的愛寵。”
“沒見過人養這個當愛寵的啊,好奇怪。”小道童打了個哈欠,顛顛地跑走了。小翠和元墨這才鬆一口氣,兩個人探著頭往裏看,隻見那道人正在給大少爺把脈。
而鍾言,仍舊站在秦翎的邊上,好似這一切都和他無關。可這隻是表象,他知道光明道人一直在打量著他,所以也幹脆迎著打量,再打量回去。就說這道人道行高深,可自己也不差,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餓鬼道又不是好欺負的。
光明道人閉上了眼睛,好似在琢磨這秦家大公子的脈象。他看著沒比秦翎大幾歲,可動作異常穩重。
一炷香過去了,他還在把脈。
秦爍忍不住說:“大哥莫急,道人的法術高超,一定在想辦法給你細細診治。”
秦翎點了下頭,隻是覺著奇怪。郎中把脈都沒有這樣久,莫非他已經在自己身上施法了?
鍾言用心地看著光明道人的眉心,忽然有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念頭。
又一炷香過去了,光明道人還在把脈。
秦爍輕咳了兩聲:“道人,道人?”
秦翎也皺起了眉,難道自己的脈象出了大問題,已經藥石無醫了?
鍾言則無奈地驗明了剛剛的念頭,嗯,他睡著了。
“啊?”光明道人被秦爍的聲音吵醒,收回了自己的右手,“唉,老骨頭了,難免的事。”
“您這是……身體困頓,睡著了?”秦翎看了看臉色難看的二弟,再看回光明道人,“道人可是累了?”
“無妨,年歲大了就是這樣。”光明道人用一把清澈的嗓子說,“秦公子,您這是請了哪位神醫,老道自愧不如。”
“神醫?”秦翎靜默了,這該如何回答?
鍾言上前一步:“我家夫君是自然好起來的,天然地睡了十幾日,醒來後身子大好。”
“這話您自己相信嗎?”光明道人直視鍾言的目光,“您與我,並無不同。”
“我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罷了,生活依仗夫君,每日三餐盡全力照料他的身子,能有什麽不同?”鍾言迎著他的話說。
光明道人搖搖頭:“天機不可泄露,好自為之吧。逆天之道不可為,天罰地懲遲早要來。”說完他起身,走向秦翎的睡房。他並沒有像上回來的道長那樣故弄玄虛,反而隻是在房門外駐足,然後再一次閉上了眼睛。
隻不過這一回,他沒有睡著。
他馬上將眼睛睜開了:“養魚,養泥鰍,養龜,倒是齊全了。”
秦翎微微地攥了攥拳頭,果然,這些小東西是小言特意給自己養的,一定和自己的身子有關。
鍾言幹脆和他硬碰硬,既然互相都看穿對方的底細,實際上他們是一路人。他敢確定,光明道人絕對不是走正道的道長,他身上帶著些邪門的東西,不光是他,那個在屋裏亂轉的小道童也是如此。
“哦,這些啊,都是我養著玩兒的,解悶兒用。”鍾言走了過去,“道人若是喜歡,送您一條?”
“還是算了吧,我用不著那玩意兒,我遵從人壽天然。”光明道人反複地端詳鍾言的麵容,“隻是這些還是無用,你心裏明白。”
“您說的這些,我都不明白,我隻明白我要好好照料夫君,養好身子,為秦家綿延後代,香火萬年。”鍾言特意浮誇地說,好似自己就是一個娶來衝喜的女子。沒等他再開口,那小道童啪嗒啪嗒地跑過來了,徑直衝向了秦翎。
“當心!”他馬上就要跑摔了,秦翎伸手扶了他一把。一大一小的兩隻手接觸刹那,小道童猛然將臉一抬,細細白白的手指按在了他的眉心。
“是你。”小道童摸著他的眉心說。
“我?”秦翎一下子愣住了,“你我曾經見過?”
說完秦翎自覺失言,這話又從何說起呢。小道童看著才三四歲,怎麽可能和自己是故交。想必是孩童心性,童言無忌。
“不可說,不可說。”孩童歪著頭,將秦翎的麵容打量幾遍,搖著頭又跑走了。但他沒有跑出門檻兒,反而跑到了光明道人的身旁,靠著大人的身子往裏張望。鍾言順著他純真的目光看過去,原本還以為這樣小的孩子會被魚兒、泥鰍或靈龜吸引,沒想到他居然不害怕,一直在看高僧的僧骨。
“你不怕嗎?”鍾言忍不住問。
小道童搖搖頭,一腳邁了進去,他到僧骨前高高地昂起頭,看了看,然後又跑了出來,最後停在了鍾言的麵前。
“你想幹什麽?”鍾言忽然起了一陣寒意,這小東西或許比光明道人還厲害。
“孽障。”小道童指著鍾言說。
鍾言眉心一緊,隻想把這胡言亂語的孩子丟出去。
秦翎自然也聽見了,原本還覺得小孩兒童言無忌,可再怎樣無忌,他也不能容忍有人羞辱小言:“元墨,送客吧,我累了。”
“是……”元墨站了進來,“二少爺,我們主子累了。”
“大哥這麽快就累了啊,那好,我先帶道人離開,晌午過後帶郎中過來。”秦爍往後退了兩步,顯然他帶來的人已經看出了什麽。等到離開這院子,他趕忙問:“敢問道人,我大哥的病真好了?”
光明道人意義不明地嗯了一聲。
“真的好了?”秦爍不信。
光明道人停下腳步:“我若說你大哥是已死之人,你信不信?”
“已死之人……已死之人?”秦爍雖然疑惑,但心頭起了一陣狂喜,“他怎麽死的?是活死人?詐屍?還是說,屋裏頭的那個根本就是個假的!真正的大哥已經被換走了?我就說呢,他昏迷十多日怎麽可能再醒來就大好,必定是……那也就是說,鍾言肚子裏不可能有什麽骨肉,就算有,也就是個野種。”
光明道人沒有點頭,但是也沒有搖頭,反而給秦爍看不懂了。
“道人,我說的是對還是不對啊?”秦爍急問。
“也對,也不對,天機不可泄露。”光明道人說完後轉過身去,看向方才那院落的上空,“時辰也快到了,萬物皆有時辰。”
時辰?什麽時辰?秦爍聽得一知半解,可是無論怎麽再問,這道人都不說話了。
院落裏,等到元墨帶著光明道人和小道童離開,鍾言也走出了門檻兒。方才大晴的天不知怎麽地,忽然霧蒙蒙起來,明明是冬天,可卻沒有幹冷之意,反而潮濕起來。
“這是什麽奇怪的天啊?”鍾言伸手捏了一把樹梢的雪,剛要轉身回屋,忽然察覺到了雪花的飄落不大對勁了。
它們原本應當馬上掉在地上,和積雪融為一體,可是這會兒卻懸浮於樹梢正下方。又過了一刹那,它們紛紛飄落,好似剛剛隻是恍然看錯。
可鍾言卻急迅地回過頭去,一邊警惕地看向四周一邊往屋裏退。師兄說得沒錯,陰兵在找秦翎,而且已經快摸到這裏了。
等到他退到屋裏,秦翎正拿著一本經書,輕聲給那小泥鰍念經。“這也是每日必做的麽?它們能聽懂經文?”
“一開始不懂,你念著念著它們就懂了,往後我慢慢給你講泥鰍和金鯉魚的龍性。”鍾言裝作無事地走了過來,從背後抱住了他,“我不喜歡那光明道人和那小道童。”
秦翎轉了身,讓鍾言的側臉壓在自己的肩頭:“我也不喜歡。對你無禮便是對我無禮,你我夫妻一體。”
“不如……不如咱們今日就約徐長韶去隱遊寺吧!”鍾言並非心血**,陰兵已經找到秦翎,而對應的法子還沒找到,靈龜也沒養成。去大寺中應該可以避一避,再不濟,自己去偷偷隱遊寺的法器。
“今日麽?”秦翎不懂他為何這樣著急。
“嗯,就今日,晌午咱們就啟程!”鍾言恨不得一腳跨入隱遊寺的佛門,“叫元墨去徐家送帖子,他如今害怕水鬼,必定也同意。這樣咱們還能避開晌午之後的郎中。”
這倒是,若是郎中來了,腹中骨肉的謊話就圓不了了。於是秦翎派元墨去安排,沒想到帖子都給徐長韶府上送過去了,秦守業居然不同意。這也在鍾言的算計當中,秦守業這會兒肯定不會輕易放他們走,勢必要查出懷有身孕的真假,原本鍾言是想用那黑相公,隻需要稍稍燒一點就能讓秦守業昏睡,可沒想到剛到晌午,二夫人何清漣病倒了。
秦守業愛她至深,這一病,自然就顧不上秦翎院裏的事,而秦翎也乘勝追擊,去隱遊寺燒香的由頭又多了一個,便是替二娘祈福。
就這樣,晌午之後,鍾言和秦翎坐上了去往隱遊寺的馬車。
馬車逐漸往城外去,由於地上積雪較多,這回走得比上次慢許多。秦翎不急,反正和小言去哪裏都是好的,慢慢悠悠在落日之前到就行。可鍾言急得很,時不時掀開簾子往外遠眺,往後張望,隻求陰兵慢一些找到秦翎,再給他一些回轉的時間。
好在他沒看到任何異樣,隻能看到徐長韶所坐的馬車緊緊地跟在後頭,直到日落,兩輛馬車終於停在了隱遊寺山下的落腳處。
天黑了,四處都看不清。
秦翎的院裏也黑了,小翠和元墨跟著主子去燒香,院裏隻留下四個大丫鬟。春枝拿著掃把正在掃雪,眼前看不清楚,便喊:“快把燈點上啊,多點些!”
三個姐妹立馬去點燈,她一個人站在枯死的梨樹下,突然,樹梢上有什麽動靜吸引她去看,她扭頭去找,隻見一個圓滾滾的小雪球正在枝頭滾來滾去。
奇怪,世上怎麽會有自己滾動的雪球啊?春枝好奇地摸了上去,那雪球猛地一躥,在接觸一刹貼上了她的手背,嚇得春枝立馬搖手想要甩掉,卻怎麽都甩不掉了。
緊接著,那雪球順著她的手臂滾到了她的肩頭,又滾到了臉上,春枝剛想開口呼救,被雪球滾過的嘴竟然消失了,隻留下平坦的一片皮膚。
作者有話要說:
秦翎:想打我二弟。
鍾言:看我秀恩愛秀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