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陽】融肉雪5

鍾言經曆了今日的第二懵。

頭一回是知曉秦守業和何清漣回來,第二回就是眼下。他盯著秦翎的雙目,並未從秦翎的眼神裏看出些別的什麽,如平日一樣清澈,讓人一眼見底。

可是他說出來的話,讓鬼心裏沒底。

鍾言默默地轉了過去,這門親事,自己是虧大發了。

還找藥,他是怎麽用一張清澈的麵孔說這樣的話呢?鍾言望向他們的竹林,忽然一股憂慮愁上心頭,自己果然拿不準人性。

這股憂愁一直環繞著他,直到晚飯時他端來了豬肚雞湯。湯已是奶白色,又加了茯苓、淮山、蓮子一起溫燉,等到快出鍋時再加白果和蘿卜,將豬肚切成細條,將整雞剁成方便進食的小塊兒,最後下麵條。濃湯配細麵,銀絲麵綿軟地盤在碗裏,讓人不敢用力挑斷,而豬肚和雞肉也燉得恰到火候,軟爛而不膩。

端回來這一路,元墨忍不住歎了又歎,少爺的口福真好啊,如今能吃這麽多。前幾年每日讓少爺張口都要求著哄著,還是少奶奶有本領!

一碗豬肚雞湯配上細麵,秦翎的腸胃像開了竅,刹那間回憶起小時候吃飯的滋味了。那些年自己還未生病,想吃什麽就吃些什麽,夏天吃生冷,秋冬也不怕。後來病倒他便忌口,沒想到還能有一日放開胃口大吃大喝。

盡管他的大吃大喝在別人眼裏,也算是食欲不振,一碗就飽了。

鍾言的飯食還是師兄托人送進來的,做成了普通飯菜的模樣。也多虧了師兄,他在秦家才不至於餓肚子,隻是吃飯時他不敢抬頭看秦翎,生怕這病秧子吃飽了就問一句,藥拿來了麽?

一直到吹了燈上床,鍾言都沒敢怎麽看他,可他不看過去不等於那人不過來。被子下麵兩個人還是拉了手,仍舊緊緊的,像走散了的人終於重逢,他們難舍難分。

“小言,我是不是說了什麽話,惹你不高興了?”秦翎轉過來。

“沒有啊,沒有。”鍾言馬上開口,“你也是,和你爹撒這麽大的慌,到時候怎麽圓謊啊?”

“這不難,你可以假孕。”其實秦翎都已經替他想好了,“到時候我們可以尋個失去爹娘的孩兒,當作親生骨肉撫養。”

“可是……不是你的,你心中當真沒有遺憾嗎?”鍾言冷不丁地說出了心裏話,他當然懂瞞天過海這一招,他擔心的是秦翎不願意養他人之子。

秦翎搖了搖頭:“我病了這麽久,人生許多事都已經想明白了。雖然我活著的歲數不大,可沒那麽多的執念,能活著便是福氣。再有,你看柳媽媽和我小妹,親如母女,孩子跟誰長大就跟誰親,若是我們將他帶大,將來他就是我們的孩兒。況且我有你了,再無遺憾。”

“胡言亂語,不害臊……”鍾言真怕了他,說出話來灼燒人心,“原來你都想好怎麽圓謊了。”

“我敢和我爹那樣說,必定替你想好了出路。”秦翎大膽地親了下鍾言的眉心,“你放心,有我,我雖體弱,但也會盡全力護你。”

“我不用你護著,你可省省吧。”鍾言笑著摟住了他,“那你爹萬一就是看不上我呢?有了孩兒也要你休妻怎麽辦?”

秦翎的眉心皺了一下,沒有立即回答。鍾言雖然不生氣,但也猜到會是這樣,秦翎再想護著自己也沒法反抗他爹,秦守業可不是好對付的人。

“分家。”秦翎忽然說。

“什麽!”鍾言真驚著了。

“若我爹還是執意讓我休妻,我帶你走。雖然我這身子沒法帶你天涯海角……但走出去總是可以的。”秦翎低頭看了看他。

“你瞎說什麽呢啊,分家怎麽行!”鍾言掐了他一把,分家分家,那都是走到窮頭陌路的大家世族的最後一步,秦翎這樣說,便是秦家的基業也不要了。

“可我總不能讓你出去,所以隻好跟著你一起出去了。”秦翎笑了笑,將鍾言柔順的黑發一摸再摸,“我娘留下的那份家產夠我用,我與你重新置一處宅子,接上你的爹娘和兄長,院落裏也養上花,種上新的梨樹,然後咱們一起種上青竹,日日在一起。隻是可惜了……小妹是我沒法帶走的人,不然……”

“你快別瞎想了,我才不會讓你分家。”鍾言捂住了他的嘴,天啊,這可比圓房更讓他震驚。

秦翎也沒再說什麽,但平心而論,他帶小言出去也能過上好日子,雖不如秦家大富大貴,可衣食無憂也是有的。但若是他們一走了之,他也有舍不得,小妹,三弟,都要斷絕關係。

“快別想了。”鍾言完全能猜到這實心人在想什麽,“咱們不走,咱們還得看顧小妹呢。”

秦翎將鍾言緊摟入懷,可心裏打定主意,這輩子隻認一個妻子,便是小言。他沒有白活一世,有個知心人,此生無憾。

“那我們就直接去找個沒有爹娘的孩子吧,不用圓房了。”鍾言輕輕地說,心裏滿是感動。

“房還是可以圓的,你去找藥,我等著你。”抱著自己的那人說。

鍾言瞪大了眼睛,他怎麽回事啊,他這些年纏綿病榻是不是喝藥喝出癮了?就仿佛今晚有藥他今晚就吃似的……

一想到圓房,鍾言就頭疼。他好想問問師兄要怎麽圓,但是又怕被陳竹白滿院子追著打,他好厲害,自己又打不過他。可除了圓房的事還有福壽堂的信讓他揪心,三更後再一次帶著元墨偷偷跑出秦宅。到了福壽堂還是張炳瑞開門,一進門就說:“壞事兒了少奶奶!”

“詐屍了?”鍾言抖了抖雪,像是從雪裏鑽出來的小獸。

“您、您怎麽知道?”張炳瑞完全驚訝。雖說他是壽材鋪子的掌櫃,可經手的屍首沒有再起來過的,故而他從不懼怕死屍。人死了就是死了,無論是好棺材還是一卷草席,屍首完全感受不到,隻是家中人圖個安慰。

可他這回算是嚇著了,做壽材的人被屍體嚇住,說出去同行都得嘲笑。

鍾言坐下來歇了歇,看元墨:“你還記著咱們腳印旁邊的那串吧?”

“記得,那腳印又大又深,看著就像個大人,肯定還是個男子!”元墨用手比劃了一下,“這麽大吧!可說來也怪,那晚回去我沒聽見後頭有人跟著啊,雖說黑是黑了點兒,可走在雪上怎麽會沒有聲音?莫非……莫非!”

他瞬間看向鍾言,鍾言則點了點頭:“沒錯,我猜那就是屍首,咱們一走,他就詐屍了。”

張炳瑞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詐屍不常見,但若真是詐了,周圍必定有古怪。”鍾言將張炳瑞從椅子上扶了起來,“勞煩您再帶我們去看看吧。”

再次回到後院,土坑還在,可土坑裏的屍首已經不翼而飛。張炳瑞指了指那地方:“那日送走您和元墨我就將店關了,上了二樓,但是沒聽著後院有何動靜。但那夜裏我睡得很沉,隔日都沒來得及開門,還是夥計在外頭撬開了大門,以為我在樓上有所變故才闖進來。”

“但是……但是我也沒立馬去後院,前堂的事多,夥計們也多,我都要一一安排。等到忙得差不多了,我叫上一個夥計去後頭,想讓他辨辨屍首的麵容,然後畫出畫兒來,拿著去追尋這人的病因,外加和何人往來。結果到後院一瞧,隻剩下一個土坑!”

說著,張炳瑞還擦了擦汗:“當時我就嚇壞了,因為我知道不會是鋪子裏的夥計隨意搬動。一來這後院我下了口令,不許隨意出入,二來跟著我的那幾個能幹的夥計都知道這屍首的用處,更不敢隨意對待。隻能是屍首自己起來了,自己走的。”

鍾言走到土坑旁邊,雪地上的足跡散亂,顯然發現屍首沒了之後張炳瑞和夥計都在土坑旁邊尋找過。“後院的門關上了?”

“關著的!”張炳瑞說。

“沒讓活物進來?”鍾言又問。

張炳瑞想了想:“院門有兩條黑狗在把守,我後來去看了那狗,狗好好的呢,應該沒有活物。”

貓怕黑狗叫,有黑狗在,這院裏確實不會進貓,但未必不會進點兒別的。鍾言蹲下看了看足印,能看出坑裏的屍首確實是走了,而且足跡很深。

“這足跡怎麽這樣深啊,像是三個人一起走。”元墨也跟過來看。

“這才是死人,死人步履沉重,和活人自然不一樣。”鍾言說,“活人一吐一吸間遵循自然陰陽,故而走路有生氣,有向上的力。死人沒有,所以他們才沉。”

那幾個又大又沉的足印連成了一串,便是那屍首走過的地方。鍾言起身跟隨,低頭看著那顯然詭異的足跡,奇怪的是屍首並沒有往後門的方向而去,反而是調轉了一下,走向了西邊的牆。

就好像,那邊有什麽勾著死人過去的。

“少奶奶這是怎麽回事啊?”元墨越看越不懂,“莫非屍首到牆邊不翼而飛?”

“不走後門,可能是害怕黑狗的陽氣吧。”鍾言說,“狗性最燥,況且狗身上的陽氣最像人身上的陽氣,剛剛詐屍起來的屍首接觸不了,必定要躲著走。”

“狗性最燥……”元磨重複著,“那屍首又是如何起來的?小的小時候聽說有種人會‘趕屍’,不管外頭的人死在何處,他們都能通過旁門左道的法子找到屍首,然後用笛聲將屍首吹起來,跟著他們一路走,走回老家的村子。咱們這是不是碰上趕屍人了?”

“趕屍人我還真遇上過,但屍體若是起來了,不會跟著別人走,誰叫起來的跟著誰。這顯然不是。”鍾言回過身說,“看你好奇,我就再教你幾點,狗性最燥,且陽氣和人最像,所以有些地方將吃狗比成吃人。都說吃完狗肉渾身燥熱,你想想,這同類吃了同類,能不熱嗎?”

“懂了。”元墨點了點頭。

主仆二人說完就繼續順著腳印追尋,一直追到了西麵的牆根下頭。張炳瑞跟在元墨的身後:“小兄弟,原本看你人不大,還怕你沾染了這些會害怕,沒想到你如此大膽。”

“我……”元墨心說,我這都是跟隨少奶奶練就出來的,比這可怕的都見過,“我得守著少奶奶,別看我小,我盡力護著主子,哪怕我死。”

“這份忠心真是難得。”張炳瑞擦了擦汗,“少奶奶,您看完了嗎?看完了咱們回去說話。”

“我再看看。”鍾言摸了摸牆,牆麵有抓撓的痕跡,那屍首一定是從這裏翻牆走的。

“對了,要不請人來打卦吧?”張炳瑞說,“辦喪事之前都得打卦算命數,我和幾位有真本事的道人還算交情不錯,算算那屍首跑去哪裏,應該不難。”

“確實不難,你們抬頭。”鍾言指了指牆頭。

元墨和張炳瑞抬頭一看。

一張瘦長的死人臉正對著他們,下巴卡在牆頭的磚石縫兒上。由於已經死去多時,整張臉沒有血色,麵色就和那牆皮差不多,缺失了鮮血,灰白裏微微發黃。

元墨和張炳瑞兩個人一起嚇得坐下了,就仿佛一個人踩著凳子站在牆外頭,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原來一直沒找到的詐屍屍首居然又回來了,和他們一牆之隔,雙目灰白看不出裏頭有黑色的瞳仁,卻還大大地睜著。

就這麽一刹那害怕的功夫,那屍首就沒了蹤影,元墨嚇得恨不得抖出一堆紙屑來,抱著鍾言的大腿說:“少奶奶小心,少奶奶快跑!”

鍾言不僅沒小心,也沒跑,反而伸手將元墨和張炳瑞扶了起來:“唉,看來那屍首是纏上我們了。”

“不、不、不追嗎?”張炳瑞仿佛嚇丟了魂魄,渾身冷汗。

“我追它做什麽,它必定還回來找,隻是你要幫我問清這人死之前都接觸過哪些人,有沒有什麽怨恨。”鍾言又看了一眼牆頭,心裏想的卻是,看來有人已經知道我要給秦翎尋屍養息了,這才從中作梗。

離開福壽堂後,鍾言和元墨直接回了秦宅,回院時小翠還沒睡,抱著公雞坐在門檻兒上。鍾言趕緊讓她去休息,那雞就睜了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眼神專注且堅毅,好似真能看出什麽名堂來。

“怪了,這雞不啄你們,偏偏和我過不去。”鍾言小聲地說。

“雞能有什麽心眼啊,還不是我們喂得多。”小翠說著話又給它一把小米,“這雞在秦家六年,大概是見我和元墨眼熟,所以才嘴下開恩。”

“這事可不是這樣說的,它和陰物死戰,在它那雙金鳳眼裏咱們都是一團陰邪,才不會隻啄我,不啄你和元墨。甚至……”甚至在這雞的眼中,秦翎都不算是完全人了,續命的人它也能分得清。

莫非這雞已經通了人性,知道它是給秦家看門的,所以對秦家人格外開恩?

“往後這雞咱們好好養著,將來能養成靈獸就更好了。”鍾言想了想,“其實……如果院子裏有靈獸,對你們少爺又是多一重的保護。元墨,你明日去買些金色的鯉魚來,再買些泥鰍,還有烏龜。”

“是。”元墨一聽能護著少爺就渾身來勁,“貓兒狗兒的,用買嗎?”

“貓不行,貓並不護主,哪怕來了邪物,貓也不會勞師動眾地擋災。但貓這東西懂得報恩,你養好了它,養十幾年,它便能助人延年益壽,因為貓在陰司裏是管著小鬼的,也就是陰兵,養好了的鴛鴦眼老白貓能擋陰兵。”鍾言說,“狗……狗就算了吧,它確實衷心,但它太過與人相像,從頭到尾都不沾靈氣,護主全憑一身膽量,血肉相搏。你們少爺這樣的處境要用金鯉魚、泥鰍和靈龜,他已經沒有陽壽了,不能用岸上走的。”

“明白,小的明日就去!”元墨說。

“若是買回來了,靈寵一定要趕緊放回咱們院裏,最好是放在睡房裏,不讓它們見著外人,懂了嗎?”鍾言又吩咐了一次。

“懂。”元墨一一記下,“不過……您是怎麽知道養靈寵的法子呢?”

對啊,自己怎麽知道的呢?鍾言更迷糊了,靈寵就和他身上的續命繩似的,是天然的福祉。鬼不講究這些,鬼道才不管你活多久,隻管奪命。自己明明是鬼,但卻懂這樣多正道的法子,大廟裏的小和尚都未必能有自己這樣懂呢。

“快休息吧,明日要辦的事多。”鍾言幹脆不想了,隻當是娘親告訴自己的。

秦翎又是半睡半醒,朦朦朧朧地聽著鍾言在外頭說什麽魚,什麽貓,結果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元墨就買回來了。金色的小鯉魚兩條,泥鰍兩條,還有一隻灰色的龜。他從未養過活寵,唯一的愛馬給了三弟,從前自己能不能活都不一定,這會兒見著倒是覺著稀奇。

魚缸、泥鰍缸和龜缸都放在睡房裏,好在屋子大,可以隨意地放。小言雖然說這些是他平時閑得無聊才想養著玩兒,可秦翎心知肚明,這一定又和家裏發生的怪事有關,說不定這些都是給自己養的。

因為他可不覺著小言每日閑得無聊,小言每日都操勞過度。

“這魚兒好,往後你親自喂。”鍾言站在白底描青竹的魚缸前麵,親手把著秦翎的手腕教他,“必定要你自己喂,一日三次,別忘了。”

“好,你讓我喂,我每日都好好地喂,這是咱們的魚兒。”秦翎點了點頭。

“還不能一下子將魚食喂下去,要這樣。”鍾言將手裏煮熟的米粒在水麵晃晃,披著金色鱗片的小鯉魚貪吃,跟隨他指尖的晃動而抬起了頭,“這樣,你得讓它們看著你,瞧見你的臉了,你再喂。”

“嗯,我來試試。”秦翎接過魚食,學著小言方才所教試了試,隻是奇怪魚兒能記住自己麽?可是喂著喂著,他倒是覺出了樂趣,並不是喂魚能帶來多大的喜悅,而是和小言共養一物讓人喜悅。

“對,就這樣,往後小魚兒認識你了,便是認了主。認主之後你就得更加精心。”鍾言一點一點地教他養靈寵,拚出一身的本事幫他續命,“還有那泥鰍和龜,隻在咱們屋裏,不能放在外頭養。”

秦翎笑了一下:“你當真淘氣,我頭一回見著有人養泥鰍。”

“你可別小瞧,泥鰍是‘泥裏龍’,那東西有龍性。”鍾言剛說完,小翠跳進了門檻兒,站在屋外急急地說:“少爺少奶奶,二少爺又帶人來了,說是什麽……光明道人,要給屋裏驅邪。”

“二弟?”秦翎不悅地放下魚食,“他怎麽又發癲了?”

光明道人?鍾言皺了皺眉,這人估計比上回來的厲害。

作者有話要說:

鍾言:來人啊,把二弟給我拖出去斬了!

秦翎:想打他,又打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