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死生亦大矣(三)
四十年前,承恩婦科醫院。
女人在手術台上被剖開肚子的瞬間,黑色的活水噴湧濺出,流滿整個手術台。
道士的邪方確實給她帶來了“孩子”。
秦文瑞的**在她肚子裏孕育,它們不需要和卵子結合,僅靠自身都可以“活”過來。
成年男性1ml的精液裏麵就有一億個**,而她喝了十個月的“藥”。
她肚子裏流出的每一滴黑色的水,都是上億的生命。
哈,多麽諷刺啊。
鎮痛劑失效後,漸漸地麻醉劑和肌肉鬆弛劑也失效了,她終於醒了過來,睜開眼。眼淚滾燙大滴大滴從眼角流入鬢發,人痛到極致的時候是發不出尖叫的,她能發出的,隻有那種重重的、破碎的、像怪物一樣的痛苦哀嚎。
她舉起雙手,淚流滿麵想向他的醫生求救,眼神寫滿哀求:救救我,救救我。
太痛了。
萬億的孩子中調皮一點的鬼孩子,碰到空氣就開始生長。它們長出頭長出手長出腳,從她肚子的裂縫裏麵爬出。頭擠頭,手挨手,撕開她的皮膚,啃噬著她的血肉。
對,她的孩子在吃她!
女人的眼睛血紅一片,眥目欲裂看向自己的主刀醫生。她用盡全力張口:“救救我……救我……”
可蒼白刺目的手術燈下,戴著帽子口罩的醫生,像是失去靈魂的木偶,一雙眼睛麻木地看著她。他的手也在顫抖,但他並沒有去為她縫好傷口。他甚至還伸出手,彎下身,去幫助一個因為頭太大卡在媽媽肚子裏的“孩子”,緩緩把它抱了出來。
手術室明淨安靜,手術台上卻一片狼藉。
黑色的水和紅色的血不斷交融,披頭散發的孕婦神情驚恐絕望。
而穿著一身綠色洗手服的醫生抱著一個黑漆漆的鬼孩子站在旁邊。在這一刻,他蒼老沉默的眼眸,好似油畫裏的神明,帶著超脫人類的冷漠,審視著生與死。
悔恨、痛苦、絕望、仇視,像是海嘯一般將她淹沒。有幾個鬼孩子爬到了她耳邊,它們喊她“媽媽”。女人害怕得崩潰,精神錯亂,語無倫次:“不,去找你們的爸爸,別找我,別找我。”
鬼孩子笑嘻嘻不聽,它們湊到她的耳邊,然後一口咬斷她的耳垂。
“啊!”女人大叫一聲,從手術台上滾了下去。整個手術室就隻有她和主刀醫生,沒有麻醉師沒有護士也沒有其他的醫生,隻有他們兩個人,像是早就會料到今天的局麵。
光潔的地板被黑色的水溢滿,長出一個又一個鬼孩子。
那些鬼孩子又饑腸轆轆的,都湧到她的身邊來。
“媽媽,我好餓。”
“媽媽,我餓。”
它們四肢爬行在地上,張嘴說話,露出細密的牙齒。
自然界有一種動物叫沙漠穹蛛。一生隻有一次繁衍的機會,一生也隻有一年的壽命。
母蜘蛛一長出卵巢,身體就會開始分解;等開始孕育小蜘蛛,它的身體就會分解更加厲害。孩子出生時,母蜘蛛的器官早就全部液化。而這些液化的器官都是剛出生孩子的養料。
生出的孩子們會一擁而上,爬上媽媽殘破的身軀,鑽入腹部,吸取器官**,吞噬血肉。
將媽媽作為食物,吃的一幹二淨。
她現在好像就是那奉獻自己的母蜘蛛。
四麵八方的黑色活水朝她湧過來,一個個鬼孩子,爬上她的手,爬上她的腳,爬上她的肚子,爬上她的腦袋。它們咬住她的頭發,咬住她的手臂。
牙齒很小卻是很細密尖銳。它們蜂擁而至,把她徹底包裹。
渾身上下都難受疼痛,肚子裂開的縫裏還在緩慢的流出水、爬出嬰兒。皮開肉綻,頭發拉扯。
她絕望、尖叫、掙紮、痛哭、咒罵,到最後意識模糊。身體被啃咬得幹幹淨淨,人卻還沒死,意識模卻慢慢放空,一雙眼睛死死望向梁濱海。
這就是生命的誕生。
她好似在獻祭一切。獻祭自己的身體獻祭自己的靈魂獻祭的生命,贈與這萬億的孩子新生。
太荒謬了。
秦家人說她精神有問題,神誌不清。
她以前不這麽覺得,可是在臨死前,她覺得自己好像是瘋了。
因為她披頭散發蹲坐地上,伸出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手,摸上一個孩子的臉時。心裏的所有怨恨痛苦居然被一種奇異的溫柔蓋過。
這是她的孩子。
這是她生下的孩子。
生命是何其的偉大啊。
任何詩人藝術家用盡畢生才學都無法歌頌。
人類的存在,本就是這世上最偉大的事。
她在死前,渾渾噩噩,露出一個溫柔笑意來,閉上眼,俯下身,抱住了懷裏的一個小孩。長發披肩,眉目慈悲,如同油畫中歌頌的“天使母親”。
轟!
黑色潮水將女人淹沒,淹沒至完全看不出人形。
哢嚓哢嚓,噗滋噗滋,啃噬吞咽聲在手術室裏不斷響起。
梁濱海立在一邊,口罩把表情遮住,一雙眼看不出是悲慟還是麻木。
“我的孩子把我吃掉了,我的死換來了他們的生。”
“但它們還是愛我的,我的孩子們沒有消化器官,也沒有固定的身體。它們是流動的,所以我的每一塊血肉、每一個細胞,又可以重新組合在一起,變出一個新的我。”
“生命多奇妙啊,生命居然還可以是一個輪回。”hera從回憶中抽身,輕輕地笑了。
“我的孩子居然又‘生’出了我。”
四十年前那喋血瘋魔的夜晚,她半跪地上,噙淚微笑,擁抱了萬億的生命。
她用自己的身體獻祭新生。
一片紅與黑交織的地獄裏,她身邊湧現出淡淡白光。
極端的恨、極端的愛、極端的溫柔、極端的母愛中。
生門這道鬼門關,她居然走出了另外一條路。
她獲得了至高無上的力量,她成為了“鬼母”。
萬億的鬼孩子賦予了她強大的力量,但這力量需要和梁濱海共享。
“因為它們覺得,是梁濱海和我一起帶來的‘生’。”
hera諷刺一笑。
“梁濱海沒死前我哪也去不了,我隻能蜷縮在他腳下的每一寸土地裏。”
“萬幸的是,三年前他終於死了。我在他墳墓前,活了過來。”
葉笙聽著鬼母的敘述,想到了當初洛湖公館梁青青講述的故事。
【“三年前,我爺爺去世了。”】
【“那是一個陰天,從墓園回來的路上我總覺得心裏難過。爸爸關上車門,我沒忍住打開車窗往後望。這一望我嚇了一跳,我看到爺爺的墓碑底部密密麻麻有什麽黑色的東西在湧出來。它們像是蛇、像是蟲子,又像是水。在墓碑前凝聚成一個黑色的‘人’的形狀。我大叫一聲,想讓爸爸停車,可是爸爸應該情緒也很低落,沒聽到我的聲音。很快將車開出了墓園。”】
怪不得鬼母在淮城那麽多年,一直沒被非自然局發現。原來是梁濱海一直用身體鎮壓著她,用一半的力量,跟她對抗。
hera把手裏私立醫院的宣傳單撕成兩半,輕聲道。
“但是梁濱海死了也沒用。我跟孩子們說了他們的爸爸是秦文瑞,要他們去找他。可絕大多數的笨小孩還是覺得梁濱海才是他們‘父’。我的力量一直都隻有一半。”
“我本來想直接殺了梁旭和他的女兒的,可是後麵版主找到了我。”
“他說,做個交易吧。”
“他幫我擁有全部力量,而我作為回報,需要出演他故事裏的主人公。”
“這個故事很有意思啊,城市裏接連發生凶殺奇案,人人惶恐,死者被挖掉眼睛割掉舌頭,最後真相水落石出,原來殺手是個醫生,死去的人也都是罪有應得。”
“《都市夜行者》,梁旭確實是故事中最適合的失心之人,但是很可惜,我不能挖掉他的心。”
hera的手輕輕扶上自己的胸膛,摸著那一顆跳動的心髒。淡金的長發如水流動,她彎眼一笑,四隻眼睛裏都滲出惡意來,古怪說。
“我和他現在是一體的了,畢竟孩子們都喜歡爸媽在一起。‘父’和‘母’在一起,它們才會乖乖聽話。”
葉笙隔著長桌,看向正位上那個金發白裙的女人。他算是知道了為什麽鬼母會是A+級異端。
鬼母說:“我的故事講完了,還滿意嗎?”
鬼母忽然一笑,雙手輕輕抱起一個鬼孩子,她說:“滿意的話,你們該給我一個答複了。”
“隻有悲劇才能成就經典;隻有遺憾才能創造完美。用你們的愛情,來染成都市夜行者,一生裏,唯一的汙點吧。”
葉笙坐在這裏的時候,能清晰感覺到,那種潮濕、黏膩、陰冷的氣息越來越重。
地麵、牆壁、天花板,甚至桌子,都好似有**在滲出。本以為秦宅中鬼孩子的含量已經讓人心驚,可是麵對鬼母,知到一切真相,他才知道秦宅裏成千上萬的鬼孩子跟鬼母身邊比起來,完完全全就是小巫見大巫。
鬼母跟他們講故事,並不怕拖延時間,因為她本來就在等時間。她等鬼孩子滲透整棟廣播大樓。
葉笙左右四顧,淡淡道:“挖心的話,你不給我們工具嗎?”
鬼母饒有興趣看著他們,說:“不用,我的孩子會幫你們取出心髒。你們兩個隻需要做選擇就行了,誰來為愛赴死——”她舔了下唇:“為我奉上一顆為愛至死不渝的心。”
葉笙手搭在桌子上,清冷抬眸,許久,薄唇開口吐出一個字:“我。”
鬼母陰惻惻看著他們:“你們都不需要商量一下的吧。”
葉笙冷漠地扯了下唇:“不用商量。你要的至死不渝的愛情自始至終隻有我有。他對我沒有任何感情,隻是逢場作戲。”
鬼母挑眉:“嗯?”
葉笙垂下眸,站起身來:“走吧,我和你換個地方,別在這裏讓他看見血。”
寧微塵一直在旁邊聽著,聽到這裏終於沒忍住笑出了聲。
他動作溫柔又強勢,冰涼的手扣住葉笙的手腕,支著下巴抬起頭。桃花眼裏滿是戲謔的笑意,跟情人聊天一樣曖昧說道:“寶貝,你現在撒謊真是越來越流利了啊。”
葉笙:“……”
葉笙麵無表情看他,清寒的眼裏全是“別給我惹事”。
寧微塵歎息:“明明拋夫棄子,翻臉不認人的是你。現在你卻倒打一耙,說我對你沒有任何感情。”
寧微塵拉著他的手,把葉笙拉下來,自己站起來俯身下去,薄唇勾起,眼眸纏綿悱惻,輕聲道:“我怎麽可能不愛你呢。”
“為了你,我死幾次都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