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死生亦大矣(四)
鬼母看到這一幕,臉色陰沉、眼神扭曲。
這不是她想看的結果——她想看的是這兩人為了活命反目成仇互相殘殺,而不是在她麵前真的表演情深似海、至死不渝。
葉笙被寧微塵那句“為了你,我死幾次都願意”搞得愣了幾秒,心底掠過一種非常怪異的情緒。
不過他是個很能控製自我的人,快速恢複麵無表情,反握住寧微塵的手腕。
葉笙眼眸清淩淩,像一把薄薄的刀,剜了寧微塵一眼,冷聲道:“你別給我搗亂。”
他們的姿勢曖昧清晰,像是在依依相別。
寧微塵彎唇一笑:“哥哥,你演得這樣敷衍。我都無法自欺欺人,你覺得鬼母會信嗎。”
葉笙淡淡:“你真以為鬼母是崇尚愛情?她就是個瘋子,想折磨人罷了。”
寧微塵歎息一聲,眼神擔憂:“可她如果真的對你不利怎麽辦。”
這就是葉笙一直喜歡獨來獨往的原因。他很難信任任何人,不光會潛意識猜忌和懷疑同伴;更討厭這種廢話一樣的擔憂。
難道留在這裏鬼母就不會對他不利了嗎?
從進入這棟廣播大樓開始,要麽他們死、要麽鬼母死。
如果是麵對其他人,葉笙一定冷漠厭煩地說一句“閉嘴”就走。
但是寧微塵真的是他的克星。葉笙深呼口氣,主動靠近,在寧微塵耳邊平靜解釋道:“還記得我們之前分析過的嗎,第七版主,用故事創造故事。”他眼睫垂下,遮住琉璃瞳孔裏的冷意,道:“不用擔心,我不做完全沒勝算的事。”
雖然勝算很低,但是命不就是跟老天賭出來的嗎。
寧微塵深深地看他一眼,隨後在幽藍的燈光中,輕柔地露出一個笑來。
鬼母已經等的很不耐煩了。
她從位置上站起身來,淡金色長發和潔白衣裙都散發出淡淡的白光,重疊的臉陰惻惻看向葉笙,扭曲笑道:“為什麽要換地方?讓你的愛人親眼看著你為他剝心不好嗎?”
葉笙沒有去看鬼母,而是看著寧微塵,半明半暗的光影,冷著一張臉說著深情的話:“因為他怕鬼,而且暈血。”
寧微塵看著他假的不行還要硬演,沒忍住笑了一聲。
鬼母聽到寧微塵的笑聲,頓時惡意湧現到臉上,她幸災樂禍地沙啞說道:“你看,你的愛人看你願意為他去死,好像一點都不難過呢。”
葉笙不以為意:“我都說了他對我隻是逢場作戲,我心甘情願為他去死,你可以閉嘴了嗎。”
鬼母:“……”
鬼母的指甲差點把懷中緊抱的《夜航船》撕爛。
寧微塵索性也就真的成了他口中逢場作戲的人。手指輕佻曖昧地扶上葉笙的臉,眼眸盈滿笑意,似深情似薄情,低聲道:“真的心甘情願啊?”
葉笙心裏想著有完沒完。利落地站起來,淡淡道:“嗯。”
寧微塵:“喜歡我到喜歡得連命都不要,這麽乖,我是不是該給你一點獎勵啊寶貝。”
葉笙:“?”他剛想用眼神質疑寧微塵發什麽瘋。
寧微塵突然上前一步,一手掐住葉笙的腰,一手扣住葉笙的腦袋,俯身吻了下來。跟當初在鬼屋輕飄飄偷襲一般落在臉頰上的吻不同,這一次寧微塵直接咬上了他的唇。像是懲罰一般,牙齒落下咬痕。隨後,他又伸出舌尖、撫慰一般舔過那些不輕不重印記,居心叵測地在葉笙緊閉的唇縫間試探挑逗。
靠。
葉笙因為他的驟然靠近,下意識後退一步,腰抵在了牆上,退無可退。
他完全被寧微塵掌握在懷中。
葉笙:“……”
他討厭別人入侵自己的領域,而寧微塵本質就是個侵略性極強的人,危險又肆無忌憚。
其實一般情況下,他應該把他推開。
但葉笙覺得自己這一刻,腦子也不太正常。
他心裏不爽,想的居然是張開嘴,用牙齒咬住那根作亂的舌頭。腦袋裏這麽想,身體也就這麽做了。雖然唇齒張開後,他才察覺自己做了件多麽蠢的事。
寧微塵察覺到他的允許,放在他腰間的手驟然用力,眼眸中洶湧晦暗的銀紫色光閃過。原先調情玩弄般的吻,變得強勢萬分。他的舌伸入葉笙口中,攻城略地,掃過牙齒,勾住他的舌。扣住葉笙腦袋的手往上,手指溫柔插入發絲間。
肌膚相親,呼吸相錯。葉笙的身體能清晰感知到寧微塵手的形狀、溫度。口中漫開一種莫名微冷的甘甜,仿佛有蠱惑性,讓葉笙神智恍惚了片刻,連自己本來的目的都忘了。
不過他快速清醒過來,心裏罵了句髒話,在他打算用牙齒咬下去前,寧微塵已經笑著起身離場了。
眼眸笑吟吟看著他,所有的欲念藏在虛虛實實的散漫後麵。他饒有興趣欣賞著葉笙泛著水光的唇。
還很貼心的伸出手,為他抹去。
寧微塵說:“寶貝,我可真高興,你那麽喜歡我呢。”
“就當這是一個送別之吻。”
葉笙:“……”
他這副散漫薄情的樣子鬼母已經沒時間去辨別真假了。
因為剛剛某一瞬間,她驟然感受到一種極其恐怖的氣息,雖然那氣息轉瞬即逝,但鬼母渾身還是警惕起來。
她眼睛瞪大,神經質一般地左右四顧,試圖找出讓自己恐怖的源泉。她以為是故事大王親臨,可放眼整個世界,無論牆壁地麵都隻有自己的孩子。整棟廣播大樓已經被她的孩子們滲透填滿,什麽都進不來。
鬼母心中的不安越來越重。
葉笙忍住現在打人的欲望,偏頭望向鬼母:“走吧。去旁邊的洗手間,我親自取心給你。”
其實葉笙不說這話,她都不想呆在這間房子裏了。
那股氣息已經散去,她依舊戰栗不安。
鬼母拿起手裏的《夜航船》也不猶豫:“跟過來吧。”地上全是由鬼孩子組成的流動黑水。
它們爬上鬼母的身體,很快,鬼母消失在原地,一根發絲都不剩。
葉笙低頭,往外走。
廣播室的隔壁是個休息室,休息室居然還有一麵全身鏡,估計是主持人放在這裏的。葉笙一進去就先打開了房間裏麵的燈,有了燈,視野變得明亮之後。
他看清了現在電台大樓外麵的樣子。
一片漆黑。密密麻麻的鬼孩子擋住了視線。
鬼孩子嘻嘻哈哈地爬到這個房間。它們按照順序重新融合,又“生”出鬼母來。鬼母手裏還拿著那一本《夜航船》。《夜航船》第一期,童畫般天真浪漫的封麵,卻寫滿了各種沾染鮮血的故事。
葉笙在她來的時候,在照鏡子。
他比鬼母還要高一點,青年身形挺拔,到了秋天已經換上了襯衫長袖。他頭發也變長了,遮住了蒼白的脖頸。經曆那麽多事,當初在列車鏡子裏初次見胎女時的震驚,如今已經變成了杏眼裏一層薄薄的冰。
鬼母脫離那個房間穩定下情緒,臉色由僵硬變舒緩,回想著剛才的事,勾唇笑起來道:“來吧,我癡情的同類,讓我看看你為愛跳動的心。”
她哪怕已經變成異端,依舊戀戀不忘自己身為“人”的身份,並且時刻將它掛到嘴邊。
大概這就是“hera”吧,歌頌生命,歌頌人類,歌頌人類的愛和正義。
而自己做盡殘忍血腥的惡事。
葉笙漫不經心說:“給我一把刀,不用你的孩子幫忙,我自己取心。”
鬼母:“這當然可以,我們人類一直很尊重他人意願的。”
她拍拍手,很快她的孩子們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帶來了一把水果刀。水果刀大概十厘米的長度,可是破開胸膛取心也完全夠了。
葉笙接過水果刀後,就開始站在鏡子前,解襯衫的扣子,方便自己能準確無誤地找到心髒所在地。他眼睫纖長,鼻梁高挺,大概是因為很少做表情,無論說不說話都自帶一股冷意。水果刀薄薄的刃反著燈光,寒芒映射入葉笙的眼睛裏。
他手指一顆一顆解開扣子。
而鬼母在後麵古怪一笑,一頁一頁地翻著書。她心情不錯,《都市夜行者》的故事馬上要收尾。她答應故事大王的任務,就要完成了。
葉笙突然開口:“hera是你給自己取的名字?”
鬼母現在自詡“人類”,自然滿是“人類”的善意體貼,溫柔笑道:“對。畢竟我因生而死,我又孕育了萬億的生命。”
葉笙算是知道她為什麽那麽執著於“人”的身份了。
鬼母必須是人,隻有這樣,她生下的那些小異端,才能名正言順成為生命。
葉笙淡淡道:“梁旭做這些事,不怕他的女兒對他失望嗎。”
鬼母噗嗤笑出了聲:“他隻是我寄居的傀儡而已,你想做什麽?你想借他來對付我?果然啊,貪生怕死、狡詐多疑是人類的天性。三年前她女兒早就該死了,是我大發仁慈沒繼續要她的命,梁旭怎麽敢和我作對。”
葉笙輕聲說:“原來你們三年前就開始共生啊。”
葉笙隻解了兩顆扣子就沒繼續了,聽完這句話他把玩著手中的手術刀。
刀刃並沒有對準自己的心髒,而是緩慢往下,在自己腹部上隨意比劃了兩下。
葉笙道:“你那麽信任梁旭,知道你在占據他身體的同時,他也在盜用你的身份嗎?”
鬼母:“嗯?”
葉笙扯了下嘴角,站在鏡子前,手握住刀尖,劃開自己的皮膚就像是簡單劃破一張紙。
他從兩個月前就開始吃藥,安德魯的藥是針對“海妖”的,目的是徹底消除他體內的海妖氣息。
可是他體內是一個早就成形且被生下來的A級異端胎女。
每喝一次藥,都讓妹妹被嚼碎吞咽後四散的身體,因為害怕而聚攏一次。慢慢地,他覺得妹妹在他體內已經不是一種空****虛無的狀態。
妹妹的身體已經濃縮成了一顆小小的珠子,蜷縮在他的身體某處。
異端帝國跟李建陽交易的是hera,但是論壇裏hera的說話方式,比起鬼母,更像是梁旭。
梁旭要李建陽把胎女運到淮城來。
梁旭要胎女做什麽?
葉笙之前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故事大王為什麽要費力氣把胎女運到淮城?
現在他好像懂了。
鬼母的異能未知,可她的力量來自於萬億的鬼孩子。
胎女的異能,葉笙隻知道入鏡、喚靈,卻忘了最關鍵的一點。胎女的誕生,最開始就是因為子宮內的廝殺。
她在肚子中,吃掉了其餘五個妹妹,才成就的自己。
鬼母。
胎女。
這兩個故事,某種意義上,是完全相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