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怪誕都市(二十五)
大概從來沒有一個新生兒,像他這樣懷著滿腔的恨意出生。他對世界充滿了攻擊性,所以世界對他同樣不友善。最開始的幾年裏,疾病、饑餓、寒冷,如影隨形。
很多人了解他的經曆後,總會目露憐憫,在心裏給他貼上很多標簽:他們覺得他可憐,又慶幸還有一個親人的存在給與他唯一的溫暖,讓他不至於誤入歧途。
實際上,都是錯的。無論外婆在他的世界裏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葉笙的性格都不會變。
他童年的底色就是黑與紅。葉笙並不覺得自己可憐。一個人說自己可憐時,會用“命苦”來形容自己,那什麽又是命呢?
葉笙早就忘記了小時候的記憶,但那種饑寒交迫的病痛折磨和心中快要炸開的戾氣血腥,他還記得。
他是真的覺得,這個世界就不該存在——它該被血洗,被重組,被顛覆。
流淌在葉笙骨子裏的厭世情緒,充滿了瘋狂極端的攻擊性。
“我家住在半山腰,餓到極致的時候,我什麽都吃過,樹根,石子,蚯蚓,蛇。一個小孩子根本不可能靠這些東西活下去,但我活了下來。”
葉笙頓了頓先麵無表情說了一句。
“寧微塵,我說這些不是要你可憐,所以你等下也別跟我說一些廢話。”
葉笙道:“我小時候過的不太好,情緒很極端,但隨著我長大,有了自己思維,我開始學會控製這些情緒。我一直以為,我的為人處世是被我外婆影響了。直到我看到那個盒子,了解到自己有一段未知的過去,我才明白,我的性格早就注定了。”
“所謂的按部就班的人生計劃,讀書上學工作回到陰山,都是我在抄襲複製別人的人生。”
“我一直沒有人生目的。簡單的因為不想死所以在陰山活了下來。”
“不過現在,我好像有點方向了。”
寧微塵聽完後,很久沒有說話。
葉笙看著城市地平線下落一半的太陽,聲音輕如雲煙:“我在找我的過去。”
——那麽,過去有什麽重要的呢?
葉笙不由自主看了眼寧微塵,望著那張列車初見第一眼就讓自己微失神的臉,纖長的睫毛渡上夕陽的金粉,他在心中自問自答掠過一句的話。
可能,他的過去裏有個難以割舍的人吧。
寧微塵張了下嘴,似乎是想說什麽,可很快又皺了下眉,沒有開口,薄唇抿成一條線。
葉笙還是第一次見他這個反應呢。台詞功底爐火純青的影帝,居然有話到嘴邊又沉默的時候?
停頓了一會兒,寧微塵似乎是無奈妥協地笑了,眼眸如黑色旋渦。
“哥哥,你真的很犯規。”
葉笙挑眉。
寧微塵伸出手,和葉笙十指相扣,細密的心疼化為溫柔的繭,心中本就在搖搖欲墜的邊界線分析崩離。
寧微塵垂眸,吻在葉笙的眉心。
“希望將來,能在你念念不忘的過去裏看到我。”
他的聲音很輕,語調沒有一點散漫曖昧,清晰平靜說。
像是私語,又像是輕喃。
“哥哥,這一次又是你先來招惹我,以後後悔也沒用了。”
葉笙沒有退後,任由他的唇貼上來。
回長明公館的路上,葉笙又看到了小武。
小武的書包肩帶壞了,所以他一路抱著回來。傍晚時分,明明是一天中煙火氣息最重的時候。可男孩抱著書包,走進漆黑腐爛的小巷,神色麻木,像是被剝奪了七情六欲的傀儡。
葉笙想到之前的推測,走上前,去跟小武交流。
“小武。”
小武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抬起頭。他很瘦,也很黑,穿著白色的校服,上麵“光明小學”四個字已經被洗掉色,瘦弱的臉上隻有一雙漆黑的大眼睛非常顯目。
葉笙低下頭,跟他說:“我昨天發現一件事。”
小武天性自閉,移開視線,不是想和他聊天。
葉笙:“我發現我們公館裏麵,好像出現了一個偷窺者。”
小武猛地抬起頭來,錯愕地盯著他。他其實會說話,可他的家庭環境不需要他說話,他唯一要做就是沉默,在父親打他時沉默,在母親哭泣時沉默。
久而久之他也就忘了該怎麽說話。
小武蹲下身,從書包裏翻出一個本子和一支筆來。
他在田字本上寫道。
【你也發現了嗎。廁所的攝像頭是房東裝的,但我覺得我們這棟樓到處都長滿了眼睛,我的房裏也有眼睛。】
看來小武已經被這件事困擾很久了。
葉笙點頭:“我們把這件事告訴了房東,她今天會幫忙揪出偷窺者的。”
小武在本子上寫到。
【你猜偷窺者會是誰?】
葉笙:“你在這裏住的比我久,你都不知道嗎。”
小武搖搖頭,拿著筆寫道。【不知道,我最開始懷疑了一個人,但後麵我又不確定了。】
葉笙:“你懷疑誰。”
小武:【住我家隔壁的那個人。我經常放學回家,看到他在陽台邊踮著腳探身往下望。】
葉笙:“或許你是對的。”
小武寫道。
【他就是那個躲在暗處的偷窺者嗎。】
來到這個世界三天三夜,所有人重視的都隻有晚上,沒人在意過長明公館的白天。實際,比起晚上怪異恐怖的異端,白天的租客才是這個世界的主角。
葉笙說:“你要和我聊聊嗎。”
小武抬起頭,漆黑的眼珠子安靜看著葉笙。因為“偷窺者”這一共同話題,小武慢吞吞地點了下頭。
葉笙:“我們聊聊這棟公館吧。”
小武:【什麽?】
葉笙:“你的母親是個怎樣的人?”
小武思索了一會兒:【她總是在哭。比起她的長相,我更熟悉她哭的樣子。】
葉笙:“你的父親呢。”
小武說:【他喜歡打我,還會逼我去二樓偷人的衣服。不去就打我。】
葉笙:“偷衣服?偷201那個女人的衣服麽。”
【嗯。】
小武點頭,在這個時代,一個七歲小孩,對於“男女”與“隱私”還處於懵懵懂懂階段。
【後麵我被抓住了,我爸爸說是我不懂事。於是202的那個男的把我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我在換牙期,掉了四顆牙。】
葉笙:“你爸爸不阻止他嗎?”
小武搖頭。
【我去醫院回來後,我爸算著賬單,覺得我花了好多錢,後麵一個星期他都不讓我吃飯了。】
葉笙看著男孩明顯營養不良的瘦弱身軀,再想到他的爸爸對應的是居然是【臃腫】,頗覺諷刺,開口:“你的媽媽呢?”
小武又搖頭。
【我的媽媽在哭。她不敢違抗我的爸爸,我挨餓的時候,她就在旁邊哭。】
葉笙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了。
小武埋頭,寫道。
【人的眼淚為什麽可以那麽多。她每次一哭,我就不知道說什麽。我害怕聽到她的哭聲,所以我寫作業會到樓道口去寫。】
【可是這裏到處都是眼睛。】
這就是他的童年。好色的父親,懦弱的母親,交織著大人世界無窮無盡的欲望和爭吵裏。
還有一個讓他每天每晚做噩夢的偷窺者。他在田字本上畫滿了眼睛,又把它們戳的戳爛,將所有的惶恐、壓抑、難過都發泄在這一雙眼睛上。
他掙脫不了父母,掙脫不了這破碎的童年,但是他可以抓住這個偷窺者。
抓住他,好像就能讓他在這個棺材樓裏喘息片刻。
葉笙說:“你想快點長大嗎。”
小武認認真真地點頭。
【想,長大了,搬出去住。】
他們回到長明公館,如葉笙所料,房東在每個人回來時,都厲聲嗬斥,讓他們站住。把他們集中在了一樓。
卷發女郎窩在混混青年懷抱裏,她今天出門終於換下了那條吊帶,換了身紅裙。
金色的波浪卷,鮮紅的唇,過白的粉底遮住因為吸毒而泛出的青黃色,眼線和眼影都塗畫得很重,居高臨下看著房東,翻個白眼。
“又怎麽了啊老太婆!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你吃屎了啊屁事那麽多!”
她男朋友也是個不好惹的角色,惡聲惡氣道:“有完沒完老太婆,別以為老子不敢打你。下個月老子就不住這裏了,慣的你!死開!”
房東要是能被這兩人嚇住,那她就不叫房東。
房東拿著雞毛撣子,聲音比他們兩個加起來還要大。
“是不是就是你們兩個狗男女在老娘的房子裏安監控!賤不賤啊短命鬼,好啊,被我發現了吧!你們有沒有在我房裏安監控器!”
混混氣不打一處來:“你以為我們像你那麽惡心啊,就你這坡地,誰他媽稀罕。”
這個時候三樓那對的夫妻也被房東喊了下來。
妻子每天不光賣早餐,還要去打工,每天像個旋轉的陀螺。
房東挑鼻子瞪眼:“你也給我站住,天天大清早就吵死吵,不知道浪費了我多少水費電費。早就知道你們這幫外地人素質差,現在居然還給我搞偷窺。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妻子一下子尖酸刻薄反駁:“那你就別租啊。又想要錢,又事那麽多,天底下哪那麽好的事。”
房東炸了:“叫叫叫,再叫下個月就給我卷鋪蓋滾!”
妻子繼續和房東對罵。
她丈夫倒是優哉遊哉,看到卷發女郎的裝扮時,眼前一亮。眼睛有意無意的往她胸口瞥。
混混察覺到這一點,瞬間警覺,唾罵:“軟腳蝦你往哪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