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怪誕都市(二十四)

“偷窺者?!”

房東臉色大變,恨恨不休:“好啊,我就知道這群窮鬼沒一個好東西。不要臉,居然敢在我的房子裏搞這些,真不要臉。”

寧微塵拿出那串鑰匙,笑說:“二樓撿到的,應該是偷窺者從你房中偷來的。”

寧微塵為了取信於房東,展顏一笑解釋說:“我們早上下來的時候,發現203的房門開著,進去後看到這把鑰匙落在地上,一開始以為是進了賊,直到在牆壁上看了一個攝像頭。我才明白,我們之中,應該是出現了一個偷窺者。”

“203有個攝像頭?!”房東本來就氣得語無倫次,看到那串鑰匙,聽完這句話,更是瞳孔縮成一個點。房東氣炸了。

她猶如被侵犯領地的野獸,胸腔劇烈起伏,眼神恐怖猙獰,重重奪過鑰匙,從牙縫裏崩出字眼。

“賤人!賤人!這個陰溝裏的死老鼠,死雜種,我一定要找到他弄死他!”

對於房東來說,她才是最害怕出租房裏出現一個偷窺者的人。因為她也有秘密。而且她的秘密一旦曝光,她的寶貝歪樓就會跟著毀於一旦。

葉笙在聽到寧微塵說“偷窺者”的時候,就隱約知道了他接下來幹什麽。這一段時間的相處下來,不光是寧微塵對他更加了解,他對寧微塵也是越發熟悉。

而楊宗傻了眼,寧微塵顛倒黑白說公館裏有個偷窺者可鑰匙明明就是他偷的啊。大佬不會是要把他供出來討老太婆歡心吧?不,不要。楊宗嚇得臉都白了,試圖求饒:“哥……”

洛興言已經受夠上一個豬隊友了,他怕楊宗壞事,直接拎著他的領子就把他揪到旁邊來。

“閉嘴!不該你說話的時候就閉嘴!”

楊宗苦兮兮閉嘴。

寧微塵說:“203被人翻了個遍。”

房東抬步就往二樓走。

203的房門還沒有關。

她怒氣衝衝地一腳踢翻旁邊的花盆,進去看到櫃子上方那顆眼珠攝像頭後。

房東尖叫一聲,臉色出奇地扭曲!

她個子矮小,找來椅子,佝僂著腰踩在上麵,眼睛充血,像是從人臉上挖眼珠一樣,把那顆攝像頭活活挖了出來。

《他人之眼,他人之舌》中就寫到過,這叫eyes,是一種早就落後於市場的攝像頭,它除了便宜外沒任何優點。

eyes傳輸的距離有限,還需要用線纜連接顯示器。平心而論,用eyes做隱藏監控是一件很蠢的事,因為它會有很長一截**的線,很容易被發現。

但是在長明公館,再沒有比eyes更適合這裏的監控器了。

畢竟長明公館的電線都是亂拉的。

天花板上是黑色的黴斑,潮濕的青苔,和時不時掉落的牆塊。屋中間電燈泡邊上的電線都理不清,到牆櫃上方,更是一匝又一匝的線,像細密緊纏的黑蛇,分不出走向也分不出頭尾。

“不要臉!不要臉!”房東拽著那條線,本想順藤摸瓜地找出那個該死的偷窺者。但是很快,她就敗給了歪樓裏錯綜複雜的線路。

房東要氣死了。

寧微塵環顧了下四周,微笑說:“他在程小七房間裏安了監控器,應該很了解值錢的東西放在哪裏。床、櫃子,箱子都被翻了一遍。看來他是早有預謀啊,程小七剛退租,東西都沒來得及清理,他就過來了。”

房東說:“居然真的有個偷窺者!我一定要找出這個殺千刀的老鼠!我一定要找出他!”房東低頭看著自己的鑰匙,想到什麽,臉色更扭曲了:“他是怎麽從我房間裏偷走鑰匙的!這個雜種是不是也在我的房間裏安了監控器!不!”

她跳下椅子,幾乎要把那顆眼珠抓裂,彎著腰,火急火燎下了樓。

等房東下樓後,楊宗終於可以說話,他快要哭了:“大大大佬,你這是在做什麽?”

嚇死他了,他差點以為自己就要被賣了。

洛興言卻很快明白了關鍵點:“你想引起長明公館租客內訌?”

說道內訌兩個字,洛興言想到什麽,愣住了。

他想起了自己昨晚回來看到的畫麵:

房東拿著錘子,臭著臉不情不願取出廁所的攝像頭。旁邊是一群神情各異,抱胸仰頭看戲的租客。天黑了後,長明公館的租客一般都會自覺回房的,懶得在一樓看老太婆那張死人臉。

可是昨天,他們難得的在樓下呆了很長一段時間。

因為吵架。

對,因為吵架。

寧微塵漫不經心說。

“在怪誕都市裏,比起規則,更重要的是情節。”

洛興言不再說話了。

一直以來,他們都將怪誕都市當做一個S級危險地來闖關。

對他們來說,這裏的租客白天怎樣根本無所謂,他們隻關注晚上。

畢竟隻有在晚上,租客們才會變成極其恐怖的異端、擁有詭譎荒誕的能力。

人頭氣球的蠱惑、纏繞;臃腫的吞噬、血盆大口;負屍的替命、毒泡泡;小男孩的夢遊、筆畫眼睛;絕望妻子的哭泣、聲音攻擊和王小胖的換皮,用書吃人。

每一個都讓人毛骨悚然。

租客們存在的唯一意義,好像就是晚上變成異端殺死他們。

但真的是這樣嗎?

他們在嘉和商場毫無反抗地被扯入這個空間,如果故事大王的能力真那麽變態,可以隨隨便便把人扯入一個空間,再創造出一堆A級A+級異端追殺他們的話,那它也不用避開非自然局,躲在暗處了。

故事大王的能力來自於故事。

對於第七版主來說,情節永遠淩駕於規則之上。

或者說,故事情節才是世界的本源規則。

“情節?可這是十篇都市鬼故事啊。”洛興言說:“之前舊體藝館的地下室,我們是知道童話故事全貌才能利用結局對付他們。但是在這裏,長明公館的七個租客都沒有結尾。難道答案在《棺中棺外》這裏?我們要去故事雜誌社問一下第十篇寫了什麽?”

“不,故事雜誌社也沒人知道棺中棺外寫了什麽。”葉笙忽然淡淡開口。

《棺中棺外》的內容,他和寧微塵那天早就問過了。

寧微塵愣住,笑容燦爛:“寶貝,你終於能說話了。”

葉笙沒理他,冷漠至極道:“一個故事排除情節外,其次重要的是人物。”

他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因為嗓子剛恢複,又輕又慢,冷淡像是始終不起波瀾的死水。

葉笙關掉手機,一雙冰冷的杏眼望向窗外那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低聲說:“怪誕都市是一個係列。程小七用七篇章節,把公館的每個租客都寫了一遍。每個租客都是主角。我們一開始方向就錯了,白天的他們,遠比晚上的他們更值得關注。”

楊宗徹底傻掉了,他看著葉笙,磕磕巴巴地道:“可白天……所以我們要了解租客們的生平過往,再逐個擊破?但來不及了啊,現在就隻剩半天了。”

葉笙不是個喜歡回答別人問題的人,但是這幾天他當啞巴快要當瘋了。

葉笙解釋:“了解他們的生平過往沒有用。”

這裏的每個人都是純純粹粹的惡人,從一出生就注定了貪婪姿勢懦弱殘暴的一麵。知道他們的生平過往沒用,知道他們的欲望本身才有用。

楊宗快哭了:“所以……什麽叫白天的他們更值得關注?”

洛興言一點就通,出聲道:“這就解釋了,我們編造出一個偷窺者,他們互相猜忌然後內訌的可行性。”

長明公館的租客在晚上成為異端會在規則作用下,對於血肉的垂涎壓過本身的欲望。可根據人物第二重要的原則,如果他們在白天因為生活中的一件事一直吵到晚上,就能拖延他們變異端的時間,讓他們一直是“角色”本身。

這個邏輯漸漸清晰,洛興言卻又搖了下頭,他說。

“我覺得長明公館的租客,沒那麽容易內訌。”

長明公館的租客每天都在吵架,早就已經撕破臉皮。

可租客們的本性都是冷漠而自私的,真的會有人因為長明公館出了一個偷窺者就吵起來,吵一晚上嗎?

不。

他們確實很討厭偷窺,但大不了在房間檢查一遍,再鎖緊門窗就行了。

房東一定會喋喋不休纏著這群人不放,但是她沒化為地獄房東前,對這群租客的約束力根本不夠。

租客們頂多和她對罵兩句,就掉頭回房間。

剩下房東一個人在原地,氣得跺腳罵娘。

她糾纏無果,也隻能趕緊回房間死守著自己的“地獄之門”,在**捏著鑰匙繼續疑神疑鬼,恨的牙癢癢,盤算明天把這群人掃地出門。

這是最可能的走向。

洛興言開始構思一個可能:“我們可不可以創造出一個讓他們吵架的理由。”

楊宗說:“什麽理由,栽贓嫁禍嗎。”

葉笙否定了他的想法。

“沒用的。”

“我們是外鄉人,我們從來都不是故事裏的主角。我們創造‘爭端’引不起任何爭端,這一次房東那麽生氣,信以為真,是因為203確實有一個攝像頭。”

葉笙抬頭看著這個城市,看著它灰撲撲的天空,看著它節節生長的高樓,看著它在時代動**裏飽吸鮮血日漸繁華。

《棺中棺外》

他於一座棺材中,看著外麵一座棺材。

都市怪誕的每一篇都很重要,但他現在卻一直還不懂什麽叫《他人之眼,他人之舌》。

他人之舌,是鋪天蓋地的紅唇標誌,是辦公室那些層出不窮的戲謔挖苦,是最後的偷竊汙蔑。

是把程小七壓垮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麽,他人之眼呢?

他人之眼僅僅指的是長明公館被房東裝在廁所裏的攝像頭嗎。

怪誕都市第九篇的內容裏,“我”說這裏有一個偷窺者。

【小武疑惑說:那真的不是鬼嗎。

我開玩笑說:不是鬼,是我們這棟樓裏,出現了一個偷窺者。

小武臉色發白說,那怎麽辦。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安慰他說:偷窺者不偷看小孩子,你長大後搬出這裏就好了。

小武愣住,點了下頭。

他開始坐下來和我聊天。

他迷茫地說:我想快點長大,我一點都不喜歡這裏,班上的同學知道我住在長明公館後,說我住在棺材房裏。可棺材不是死人住的地方嗎,為什麽活人住的地方要叫棺材房?

我沒有說話。

他抱著自己的書包,悶不做聲。後來我經常看到小武一個跑到天台上去畫畫,他在田字本上畫滿眼睛,然後用圓規把他們戳得稀巴爛。小武經常看天空,我猜他在幻象自己現在有雙翅膀就好了,能飛出這裏,像鳥兒一樣自由自在。

有一天,小武突然古怪又神經兮兮地跟我說:我找到我們這棟樓的偷窺者了,但我還需要驗證一下。】

洛興言那晚和夢遊的小武對話。

——“你為什麽畫這個。”

——“你沒看見嗎,這裏到處都是眼睛。”

葉笙腦海中的線索一點一點補全,他眼神慢慢變得冷漠,眸光如寒霜洌雪。

葉笙低頭說:“不,不需要創造爭端。我們隻需要讀懂他的故事就行了。”

葉笙轉頭道:“洛興言,我記得你有一個異能是爆破金屬對嗎。”

洛興言不知道他要說什麽,咬著木塊,說:“嗯。”

葉笙身形同樣高挑,他伸出手就能碰到牆壁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線,裏麵什麽線都有,包括之前早就故障的電路房東也沒有拆除。

“監控器的線纜和一般的電線,在結構上會有點不同,你如果對金屬元素敏感的話,應該能分出來。”

洛興言:“哈?你要我把那些東西挑出來?它們纏成這個樣子,我估計得把這棟樓的電路全毀了才能找到!老太婆絕對白天都要殺了我。”

葉笙說:“不需要你挑出來。你做個標記,做個能讓所有人看清它們位置的標記。”

洛興言說:“這是感知上的異能,這方麵我隻剩百分之五了,可以做到,但需要花很長的時間。你要我做這個幹什麽,老太婆不是早就把浴室的攝像頭拆了嗎,留下這些線纜也沒用啊。而且203的攝像頭是王小胖安進去的啊,如果線纜連著顯示器。那麽一看這走向,老太婆直接就知道我們編造的偷窺者是王小胖了。那還玩個屁啊。”

葉笙:“你去做就是了。”他偏頭對楊宗說:“你去找房東,在她身邊假借幫她找攝像頭之名,看看有哪些地方是白天房東找都不敢找的。”

語畢,葉笙又對寧微塵說:“走,我們現在去故事雜誌社一趟。”

寧微塵含笑:“遵命。”

這是他們第二次看到白天的淮城。

庸庸碌碌神色麻木擠在公交車上的行人,和這春天馥鬱花香形成了鮮明對比。

淮城到處都在蓋樓,一半舊一半新。LED屏幕上,《小嘴講故事》電台節目新出台。巨大鮮紅的logo,見縫紮針遍布這座城市。

logo的顏色太鮮豔了,極度的殷紅,把整個世界都映照成黑白。這是一個文化,經濟,政治,都在翻天覆地發生大變化的年代。

但這些東西,太空也太大了,身處漩渦裏,看不清風暴全貌。身為螻蟻,最貼身感受到的,或許是這個浮躁社會,每個人的惡意。

就如長明公館這座歪樓。

它本身就是時代的產物,是貪婪的產物。它誕生於時代得利者的人心不足蛇吞象。

公館裏的租客,形形色色。有趕著打工潮進城務工的一家三口;有在會所工作吸毒上癮的妓女;有混黑道賣高利貸的馬仔;有普普通通麵臨裁員的上班族。

他們都在一個不足40平米的歪樓相遇。

葉笙說。

“寧微塵你還記得嗎。我們來到這個城市的第一天,王小胖就說三天後故事雜誌社倒閉——而故事雜誌社在閉館時發生了一件事。”

寧微塵的記憶力同樣出眾:“嗯,我記得,倉庫著火了。”

葉笙:“對啊,著火了。去那裏看看,有沒有遺漏的線索。”

洛湖公館,段詩就是故事雜誌社社長的曾孫女。宋章說,雜誌社倒閉的那一天,倉庫起火了。

故事雜誌社的倉庫在郊外。依舊需要乘坐那輛通往火葬場站的13路公交車。從嘉和路出發,下一站是小學,之後是初中,高中,民政局,養老院。

一路看著玉蘭花匆匆而過,到了火葬場站,還需要走一段路才到倉庫。

故事雜誌社原址旁邊就有個倉庫,用於發書賣書,而郊外的倉庫堆積的都是一些早就過時廢棄的舊書。在社長眼裏可能就是垃圾。倉庫前麵有個保安,寧微塵交涉兩句,保安就樂嗬嗬放他們進去了,在倉庫裏,葉笙看到了他百年後在淮城怎麽找都找不到的《夜航船》全集。

那些他曾經在非自然局給出的資料中看到的所有鬼故事,在這裏都有了對應。

倉庫很大,放眼望去,全是書籍。

葉笙走到倉庫登記台前,看到了一張宣傳單。

是《小嘴講故事》搞出來的新活動。

這也是一個征稿活動,不過這一次不是征稿故事,而是征稿結束語。《小嘴講故事》已經定好了開頭曲,需要一段結束語,於是向全市征稿。

要求:適合所有年齡段的人群,貼合節目本身,字數必須多於一百個字。

葉笙看到最後一條,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一百年後《小嘴講故事》的結尾並沒有超過一百字。

在離開之前,葉笙問這個倉庫的保安:“程小七以前在這裏工作過嗎?”

“程小七?!”保安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說:“哦哦那個怪小子啊,他以前的確在這裏工作過。不過這小子運氣好,一天到晚捧著書看做表麵功夫,居然走了狗屎運,被社長看中,把他提拔到了雜誌社做編輯。”

葉笙說:“程小七是不是有什麽東西還沒寄?”

程小七有一批要寄回去的東西。怪誕都市的第九篇提到過,清平鎮時光書店的老板也提到過。

保安說:“好像有這麽回事,他前不久來過這裏一次。故事雜誌社要倒閉了,社長打算把這裏的書當廢品按斤賣。程小七好像要回老家了,來拿幾本書走,剛好那天社長也在,社長就和他聊了幾句。到最後社長要給他寄東西,社長問程小七要地址,程小七給出的地址,就是嘉和路長明公館。”

所以,這個怪誕世界裏程小七被裁員後沒有馬上離開,躲在長明公館的地下墓地,是為了等一個快遞?

葉笙:“你有聽到快遞的東西是什麽嗎?”

保安搖頭道:“不知道,但我記得社長跟他說過一句話。社長說,以後好好做個人吧,你母親在天之靈也會欣慰點的。社長那天心情不好,對程小七的態度也挺不耐煩的。”

葉笙:“好的,謝謝。”

把這些信息暫時都存在心裏。

在坐車回去的路上,看著天邊一點一點變暗。

葉笙問寧微塵:“你現在的異能是不是接近於無。”

寧微塵聽到這句話,落落大方道:“或許吧。”

葉笙麵無表情說:“寧微塵,你出去後,好好練一下海妖的異能吧。”寧微塵輕笑一聲,他坐在公交車靠窗的位置邊,語氣意味深長。

“哥哥,你要開始管我了嗎。”

葉笙:“……”

寧微塵道:“這句話很多人都對我說過。研究所,寧家,第一軍校,非自然局,不過我對異端的事一點都不感興趣。嗯,我不想對付異端,更不想動用異端的能力。”

葉笙:“…………”

靠。

或許是看出葉笙下一句可能就是髒話。

寧微塵伸出手指,摁住他的唇,眼眸一彎笑起來。

“不過哥哥是例外,哥哥想讓我學習,我一定乖乖聽話。”

他靠過來,說話含笑,吐出氣息好似都和眼神一樣曖昧。桃花眼裏暈染著晚霞,帶著動人心魄的情愫。

“哥哥來監督我練習掌控海妖的技能好不好?”

葉笙一臉“你惡不惡心”地把他的手拿了下來,說:“我怎麽監督你?”

寧微塵:“你在我身邊就行了。”他從一句話裏就推演出了葉笙的很多想法,寧微塵笑意加深,眼神帶上了一點楚楚可憐的意味。五指和葉笙相握,輕聲說:“其實你不說,我也想出去後學習海妖技能的。”

“我在這裏根本不能保護你。以前非自然局人人瞧不起我,我都沒放在心上。可一想到,你可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受傷,我就覺得,為了你,去接觸異端變強也沒什麽不好的。”

葉笙:“……”

非自然局每個人都瞧不起他嗎?!為什麽他沒看到?!

淮城非自然局人人對寧微塵畢恭畢敬。洛興言雖然一口一個陰陽怪氣的“太子爺”但這傻逼還喊他“太子妃”呢天生嘴賤。

不過葉笙想到自己昨天也在吐槽寧微塵的異能真拉胯。

突然又詭異地沉默了。

非自然局很大,淮城分局隻是冰山一角,何況還有個什麽蝶島第一軍校。或許寧微塵的成長環境,並沒有他想象的那麽眾星捧月、順風順水。

寧微塵的身份,注定他要被無數人注視。被人議論,

嗯,非自然局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葉笙掩去眸中煩躁不爽的情緒,閉上眼,冷靜說:“出去再說吧。”

他也覺得寧微塵身負A+級異能暴殄天物,但這不代表,他能接受那群執行官因為這件事瞧不起他。

寧微塵笑得不行,把頭埋進葉笙的頸肩:“嗯,好的。”

葉笙:“……”他打算用手推開寧微塵的腦袋,但手指碰到發絲,想到他和寧微塵什麽過界的事都做過了。

葉笙就覺得,算了,愛怎麽樣怎麽樣吧。

趕上末班車,到嘉和路下車。今天就是他們在這個百年前的世界呆上的最後一天的。

夜幕降臨後,生還的幾率隻有百分之一。

那百分之一還是葉笙賭出來的。不過從他接觸異端開始,每一次都是在賭。

在列車裏,吃下胎女。在秦宅裏,嚐試喚靈。在學生宿舍,把縫屍針裝進槍中。在洛湖公館,跟著異端入鏡。在舊體藝館,用故事結束故事。

在廣播大樓,和鬼母廝殺。

他的籌碼永遠是自己的命,可對手卻越來越強大,說起來還是他賺了。

葉笙突然說:“寧微塵,我現在開始相信你那句話了。”

寧微塵:“嗯?”

葉笙:“玫瑰帝國酒店那晚。你說,我要不要重新規定一下人生計劃,我對自己的了解不夠深。”

寧微塵:“所以你打算重新規定人生計劃了嗎?”

葉笙:“嗯。”

寧微塵好似隨口問道:“那麽,你的人生計劃裏會有我嗎?”

葉笙愣住。

他的人生計劃是什麽?從打開那個遺物開始,他就一直被一種莫須有的憤怒和戾氣逼著前行,九死一生去尋找真相。

他是真的對異端感興趣,對耶利米爾論壇感興趣嗎?

不,他隻是對自己的過去感興趣。

而寧微塵,他是貫穿自己過去和現在的人。

前男友……前男友。

真沒想到啊,當初第一次聽到,讓他差點想直接打人的三個字。

現在對他來講,光念著都有種很奇特的感觸。

葉笙想到這件事,一下子笑出聲來。

聽到他的笑聲後,寧微塵愣住了,直接抬眸看過來。

這是葉笙這輩子第二次笑。

他每次笑都是因為想清楚一些事情,笑意很短暫,轉瞬即逝,似冰雪消融。

葉笙長得很好看,但眉眼和氣質中的冷意,把那種漂亮割裂粉碎。一把劍驚為天人,可你隻能看到他見血封喉的刃。一個人看到他,第一反應不會是他很好看,而是他很不好對付。所以葉笙在陰山多年,從來沒被人盯上過。那裏都是亡命徒,亡命徒對危險有本能的直覺。

葉笙一直就不喜歡笑。因為他不會笑,也懶得笑。無論是哭還是笑,自己做起來都又傻逼又嚇人。

但是現在,葉笙嗓子恢複了,仿佛才從接二連三的驚悚變故中抽出身來。精神放鬆後,笑居然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

葉笙笑完後,淡淡說:“你不是我的前男友嗎。我既然在找我的過去,那麽我的未來,怎麽可能沒有你呢。”

寧微塵問:“你在找你的過去?”

葉笙:“嗯。以後你會知道的,但我現在不想說。”

寧微塵步伐微頓,臉色晦暗。他抬頭地看著葉笙,隨後扯唇一笑,眼裏的情緒說不上是好是壞。

“哥哥,你這就有點犯規了。”

葉笙扯了下嘴角,麵無表情:“你每次不說人話的時候我都想打你。”

寧微塵眼裏的情緒依舊讓人看不出,但他還是笑著說:“那我也告訴你一件事吧,其實有段時間,我也很好奇我的過去。”

葉笙:“……你的過去?”

寧微塵:“嗯。我第一次失控就是因為這個,失去理智,後麵被關在蝶島的囚……”寧微塵一愣,錯開這個話題,他語氣很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好奇心會害死貓啊,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重要的是現在。我之前不是說想找論壇創始人?這件事算是我現在,最大的執念吧。”

他說到這,望著葉笙。

剛接觸時永遠優雅曖昧、遊刃有餘的影帝,這一刻,葉笙在他眼裏看到了最純粹的笑意。

“我不是不說人話,是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執念是什麽。”

“就像你莫名其妙地想去尋找自己的過去,招惹耶利米爾。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要那麽急切地去尋找論壇創始人。”

“我想,殺了他。”

寧微塵輕描淡寫說出最後的五個字。

葉笙愣住,久久不言。黃昏的風燥熱,穿過工地廢墟,穿過狹窄逼仄的小巷,繞在他們之間。早在很久之前,葉笙得出的結論,這一刻再度證實了。

寧微塵對他從來都是,以真心換真心。

鬼使神差地,葉笙說:“寧微塵,我跟你聊下我的過去吧。”

寧微塵微愣,挑了下眉,露出一個笑來。

“樂意至極。”

葉笙重新抬頭,看矗立在自己麵前的這棟棺材建築群。

“長明公館的生活,對你來說是不是很不可思議。一群人因為沒錢蝸居在一個十平方米的棺材房,用電靠偷,用水被罵。天沒亮就要被施工地的聲音吵醒,每戶人家都在吵架。”

寧微塵沒有說話。

“我小時候日子過的和現在差不多壓抑。”

葉笙說。

“我很少跟你提起我的外婆。雖然她影響我很深,對我很好,給我求平安福,告訴我很多道理,她要我做個好人。但我知道,她怕我。”

葉笙極少跟人說自己的過去,說自己的內心。從他的隻言片語裏,或許寧微塵隻知道他有個相依為命的外婆。

一個善良樸素的老人,從小就照顧他長大,給他唯一的溫柔和愛。

但是在那些不斷被他刻意美化的記憶背後,是他生而敏銳,能輕易察覺到的老人對他的害怕,對他的忌憚,以及經常苦口婆心希望他不要去報複黃怡月的卑微。

她告訴他生恩為重,告訴他母親的不容易。

所以他到淮城一而再再而三容忍黃怡月。

他是外婆為了救自己的親女兒和別人做下的交易,他以一個血珠的形式,被黃怡月重新孕育。他救了黃怡月的命,可黃怡月卻踐踏他、拋棄他。外婆知道他是邪物,越長大越害怕,擔心他報複自己的女兒,日常生活總是見縫插針提著一點。

他從一出生就沒笑過。

因為他從小到大的人生,就沒發生過一件讓他覺得想笑的事。

一件、都沒有。

至於後麵過來的老頭,葉笙和他更難說有什麽情感了。老頭對金錢的渴望刻入了骨子裏,葉笙時常覺得,老頭對付他,就是對付一筆交易。

這是他人生中,兩個為數不多的,可以拿出來說的人。因為提到這兩個人,別人就會覺得,他也不是很孤僻。他小時候收到過溫暖,所以應該也會有那麽一絲人情味在。

其實不然。

如果真的是純粹的愛,就不會什麽都沒留下,拋下一個五歲的男孩跑去淮城和親生女兒住一起。不過那個時候,外婆得病了需要去大城市治療,所以不告而別也沒什麽。

他一個人在陰山又不是不能活。人不能貪婪,不能因為一件事就否定之前的一切。

葉笙從來沒恨過他外婆,他記得她垂淚給自己熬藥,記得她把自己抱到山上許願他平平安安。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相信外婆對他也是有感情的。

但是這並不純粹的親情,經常閃躲的眼神,和總是冒出來的苦口婆心。

也沒那麽,給予他一個快樂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