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映微幾乎是被太子拽著走出去的, 她踩著旗鞋,根本走不快,連聲道:“太子, 您慢些, 當心摔著了, 這後頭又沒人追您, 您跑這麽快做什麽?”
太子這才慢下來, 帶著映微到了陰涼處, 才扭頭看向身後的宮女太監道:“你們都躲遠些,我有話要與赫舍裏主子說。”
雖說完顏嬤嬤並未跟著他一塊來,但這些人可謂是完顏嬤嬤的心腹, 一個個隻聽完顏嬤嬤的話,站在這裏並沒有動。
太子有些不高興道:“你們沒聽到我說話嗎?”
為首的一個宮女跪地道:“還請太子莫要為難奴才……”
太子肉嘟嘟的臉上浮現幾分怒容:“我要你們走開,不要耽誤我和赫舍裏主子說話!”
幾個宮人跪地瑟瑟發抖,不敢說話, 卻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太子都快被他們氣哭了, 眼眶紅紅的:“好,你們都聽完顏嬤嬤的是不是?待會兒我就與皇阿瑪說要他把完顏嬤嬤趕走!”
映微臉色微變。
是啊,她隻想著自己沒答應索額圖,卻忘了依照索額圖的性子, 定也在太子身邊安插了眼線, 就算沒有她,也有旁人在太子跟前進獻讒言:“太子這話是什麽意思?”
太子自覺失言, 下意識捂住嘴。
映微看向跪地的幾個宮人, 道:“如今完顏嬤嬤因照顧太子生了病, 她你們寸步不離守著太子,無非是害怕太子的安危受到威脅, 可如今是在太皇太後院子裏,我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下手。”
說著,她更是想了想道:“若是你們實在不放心,不遠不近看著便是。”
那幾個宮人也是為難的很,太子,他們不能得罪,可完顏嬤嬤的話,他們更不能不聽。
思來想去,他們便同意了映微這個折中的法子,距離映微與太子十來步的距離,寸步不離守著。
映微先是將彈弓遞給了太子,笑著道:“太子可還喜歡?”
雖說這彈弓不算什麽精美東西,但她卻是細細打磨過的,更是在上頭寫上了太子的乳名“保成”二字,彈弓把手尾部更是綴了寶藍色的流蘇,十分精巧,遠比尋常彈弓好看多了。
太子指著那兩個字道:“這兩個字我認識,是我的名字。”
映微再次忍不住摸了摸太子光禿禿的小腦門,笑著道:“咱們太子可真聰明,這彈弓啊不光是我最哦的,您皇阿瑪也親自教了我的,還說改日命內務府給您準備個鳥籠,到時候去木蘭圍場打下來的鳥就養在鳥籠裏。”
“真的嗎?”太子提起皇上,麵上就帶著崇拜之色,可能這天底下所有孩子都是崇拜父親的,當即眼裏更是泛起亮光來:“皇阿瑪真的這樣說嗎?他準我用彈弓?”
映微點點頭。
太子是愈發高興,細細摸索著手中的彈弓舍不得鬆手:“先前我就想要一把彈弓,隻是完顏嬤嬤說這東西是來尋常百姓家的兒郎無聊時打發時間玩的,若皇阿瑪知道了會不高興,要我有時間不如多跟著師傅們多學學騎射。”
說著,他更是撿起地上的石子,拿彈弓試了幾次,雖說次次射了個空,可他連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多,別提有多高興。
映微看他心情不錯,試探道:“太子將才說要去皇上麵前告狀,將完顏嬤嬤趕走?”
太子驚覺失言,他畢竟隻是一個幾歲的孩童,當即便是連連否認:“我,我沒有。”
“方才我分明聽到您這樣說。”映微向來在太子跟前和顏悅色,如今卻難得正色道:“可是有人在太子跟前說了什麽?”
太子再次搖搖頭,可神色卻不如方才堅定。
映微聲音放柔和了些:“先前太子要我替你保守秘密,要我不要將您想偷偷遊水一事告訴別人,我並沒有食言,您就該知道我是個嘴巴嚴的,況且您私下還喊我‘姨母’,難道您寧願相信旁人都不相信我嗎?”
太子這才囁嚅道:“是我身邊的王嬤嬤教我的,還有秋霜姐姐也這樣說過,說完顏嬤嬤整日就知道管著我,要是完顏嬤嬤不在了,我就可以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其實在他身邊說這話的遠非這兩個人,不過是有些委婉的話他暫且還聽不出來而已。
映微心中了然,道:“太子是不喜歡完顏嬤嬤嗎?”
太子點點頭:“我不喜歡完顏嬤嬤,我怕她。”
“每次我想做什麽,完顏嬤嬤總是頭一個不答應,不光是我,我身邊的人都怕她。”
“隻是皇阿瑪與老祖宗都喜歡她,所以她就愈發肆無忌憚,什麽事情都管著我。”
映微道:“那您是希望您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身邊的人都依著您,可您卻想過沒有,這樣不是對您好,而是害了您。”
“您是太子,一國之儲君,縱然完顏嬤嬤很多時候做事的方法不對,可出發點卻是好的。”
“她更是您故去皇額娘留下來的人,若是她不對您嚴苛些,到時候怎麽對得起您故去的皇額娘?”
太子懵懵懂懂,一副不大聽得懂的樣子。
映微道:“我更是聽說,這次您受驚生病,是完顏嬤嬤衣不解帶照顧您,如今您的病好的差不多,但她卻是病倒了……您說是不是?”
太子想了想,有些不情願道:“是。”
說著,他更是道:“我還記得有一次完顏嬤嬤帶我去禦花園散步,因路上才下過雨,有些滑,當時我差點就要摔倒了,是完顏嬤嬤扶著我,墊在我身下,最後我沒事兒,完顏嬤嬤卻摔傷了腳,在**躺了好多日。”
他更是記得當時完顏嬤嬤尚未病好就起身照顧來,聽孫院正說因此落下了病根。
別看小孩子年紀小,其實很多事情他們心裏門清。
更多時候,愛一個人與恨一個人之間並不衝突。
映微見狀,嘴角微微翹起:“所以啊,改日您可以與完顏嬤嬤好好說一說,就算完顏嬤嬤不答應,您也可以與皇上提啊,隻要您功課完成了,皇上這樣疼您,怎麽會不答應?”
“這皇上都答應了,難道完顏嬤嬤還敢拒絕嗎?”
“若真是依了那些小人之言,您在皇上或太皇太後跟前告了完顏嬤嬤的狀,或說了些無中生有的事兒,您以後一輩子都看不見完顏嬤嬤的。”
“完顏嬤嬤會被砍頭嗎?”太子雖年幼,卻對生離死別有了概念,:“我不想以後再也看不見完顏嬤嬤。”
映微笑道:“那您就照著我說的做好了。”
太子懵懵懂懂點了點頭。
映微帶著他又在外頭玩了會彈弓,這才回去。
殊不知他們的談話早已傳到皇上的耳朵裏去,皇上是高興不已,心中更是有些小小的驕傲——驕傲於映微的心地良善,驕傲於他對映微毫不保留的信任是正確的。
映微與太子卻是渾然不知。
太子一回來臉上的笑意是擋都擋不住,太皇太後瞧見便問他獵了幾隻鳥。
太子垂頭喪氣道:“一隻都沒打到。”
太皇太後嗬嗬直笑,扶著蘇麻喇嬤的手朝外走:“走,咱們去瞧瞧是怎麽一回事,叫你皇阿瑪好生教一教你,若是再獵不到鳥,那就是這彈弓有問題,叫你姨母賠你幾個彈弓。”
太子高興應是。
等著到了院子裏,隻可見零星幾隻鳥兒飛過,太子試了好幾次,皆以失敗告終。
皇上見狀,蹲下來指導他道:“保成,你這樣是不對的,你是看到這鳥兒時才鬆手的,但你忘了,鳥兒是會飛的,等著你石子射出去時,那鳥兒早已飛走了。”
“這和打獵是一樣的道理,看,這樣,你得將石子打在它前頭一些,就正好了……”
太皇太後攜著映微坐在石桌前看皇上陪太子陪彈弓,若有所思道:“哀家記得皇上小時候也頑劣得很,有一次冬天夜裏帶著人偷溜出去玩冰床,怕被人發現,偷偷在**塞了個枕頭,等著第二天早上宮女喊他起床時,魂都快嚇沒了。”
“因皇上玩的太瘋,染上風寒還病了十來日,哀家當時被他氣的夠嗆,可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皇上也就比太子大上三四歲的年紀,也沒什麽好氣的。”
“如今回想起當時的皇上,覺得他小小年紀身負整個大清,可憐得很。”
“但如今看來,太子卻比當初的皇上愈發可憐,一日不得鬆懈,不過玩會彈弓就高興的像什麽似的。”
“哀家有的時候在想,這些身在皇家,身在紫禁城的一個個人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
映微瞧著不遠處的那對父子,並不敢接話。
若她是太子,她定會覺得不幸吧。
聽太皇太後說起皇上年幼時期的事,她笑著道:“如今皇上看著沉穩,不曾想小時候竟這樣頑劣。”
“皇上小時候做的頑劣事兒多的去了。”太皇太後是親自撫養著皇上長大的,說起皇上年幼時候做的事,不誇張的說,那簡直可以說一籮筐:“那時候你瑪法雖為輔政大臣之首,可對皇上最嚴苛的卻是蘇克薩哈,小時候他管教皇上極嚴,他也沒少被皇上捉弄,三天兩頭來找哀家告狀。”
“隻是可惜啊,蘇克薩哈那樣好的一個忠臣,最後卻被鼇拜與遏必隆逼得最後落得一個屍骨無存的下場,雖說故去的孝昭仁皇後與此事無關,可皇上每每看到她總會想起遏必隆……”
可惜她老人家的話還沒說完,映微就聽見不遠處傳來太子雀躍的聲音:“打到了!打到了!皇阿瑪,您可真厲害!”
說著,他更是獻寶似的將跌落在地的麻雀捧到太皇太後跟前:“老祖宗,您看,這是皇阿瑪教我打到的麻雀,我要好生將它養起來!”
太皇太後笑到:“咱們保成可真厲害。”
映微瞧見太子卻直覺他有些可憐,尋常人家玩了不玩的遊戲,到了太子這兒卻成了稀世珍寶。
很快就有人拿來一個精巧的鳥籠,太子親手將麻雀裝了進去,吩咐人好生養著,一定不要養死了,最後更是正色道:“皇阿瑪,老祖宗,我已經耽誤半日的功夫了,不能再玩,得回去溫書。”
他們每年也就幾天休息時間,生辰便是其中一天。
但他每日念書寫字已成了習慣,如今便惦記著早些回去。
皇上頗為讚許點點頭:“好,你回去吧。“
說著,他更像是想到什麽似的,叮囑道:“保成,如今你還小,功課上不必將自己逼的太緊。”
“這裏是別院,沒事兒也可以出來走走玩玩,身子才是最要緊的。”
太子還是第一次從皇上嘴裏聽到這樣的話,小臉上滿是笑意:“多謝皇阿瑪!”
等著太子離開,映微瞧見太皇太後臉上浮現些許疲色,便也起身告辭。
誰知皇上也站了起來,“朕陪著你一塊回去吧!”
映微略有些詫異,等著出了院子大門才道:“……皇上不是說近來公務繁忙嗎?正事要緊,您不必將太皇太後將才的話放在心上的,嬪妾這幾日沒有睡好的確是因為不習慣的緣故!”
皇上卻不由分說抓住她的手:“朕就是想陪你走走,與你說說話。”
映微愈發驚詫。
這些日子,皇上雖對她很好,但在明麵上卻並沒有表現出太過青睞,如今她動了動手腕,竟沒辦法將手腕從皇上手心掙脫開來:“皇上……”
“你怕什麽?這裏是別院,沒那麽多規矩的!”如今兩人走在陰涼下,微風夾雜著湖風帶來的涼意,吹的人很是舒坦,可皇上想著接下來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卻不免有些忐忑:“映微,朕要與你賠個不是,若朕做錯了事兒,傷了你的心,你會原諒朕嗎?”
映微下意識以為自己聽錯了:“皇上,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可她對上皇上那鄭重的眼神,才發現皇上並非玩笑,解圍道:“您是皇上,是天子,怎會有錯?”
“朕雖是天子,卻也怕傷了你的心。”皇上將她的手握緊了些,便是汗漬漬的,也舍不得鬆開,像怕她跑了似的:“朕,朕……前幾日索額圖來見了你,與你說了些什麽,朕都知道,先前你與索額圖來往一事,朕也知道……”
吞了口口水,皇上竟有些緊張起來:“說實話,朕一開始對你並不在意,知道索額圖的意思,卻念及你是故去孝誠仁皇後的妹妹,不願深究,後來漸漸與你相處,發現你是個心地良善的女子,對誰都沒有壞心……”
映微心裏一驚,可旋即一想,這不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嗎?
索額圖身為赫舍裏一族當家人,一葉障目,以為事情做的隱秘,但她卻知道若皇上真是個尋常之輩,又怎會流傳千古?
所以與索額圖的來信中,從始至終她都是極為小心謹慎,一直存的都是穩住索額圖的心思。
但,猜測是一回事,親耳聽到又是另一回事。
若映微對皇上情根深種,如今定會動怒,但她對皇上並無什麽情誼可言,但也不影響她有種被人戲弄的感覺。
當下,她便使出吃奶的勁兒將手掌掙脫出來,看向皇上道:“所以當日叔父來蔚秀園一事是皇上故意安排的?您就是想看看嬪妾是不是如您想象中一樣?若嬪妾因姨娘的病情答應了叔父,皇上打算如何做?砍了嬪妾的腦袋,還是將嬪妾一輩子關在冷宮之中?”
說著,她更是後退幾步:“嬪妾身在赫舍裏一族,雖很多時候身不由己,但行事卻一向落落大方,無愧於心,無愧於天地,更無愧於任何人。”
“皇上乃一國之君,如今看來,行事卻不如嬪妾。”
顧問行等人:……
他們驚呆了。
這話說出來可是要掉腦袋的啊!
映微雖到大清已十七年的時間,自覺與這個封建的社會已融為一體,但骨子裏卻並沒有他們這種奴性,一生氣,便什麽都顧不上:“皇上口口聲聲說嬪妾心地良善,對誰都沒有壞心,可既然如此,就該提前知會嬪妾一聲,而不是設局叫嬪妾往裏鑽,將嬪妾當傻子似的……”
後宮妃嬪,還是頭一個人敢在皇上跟前這般說話,就連從前得寵的宜嬪瞧見皇上臉色不對,也不敢繼續跋扈下去。
皇上臉色沉沉,揚聲道:“映微!”
映微將心頭的不快壓了壓,耐著性子道:“嬪妾知錯。”
她的火氣方才都已經撒了出來,如今心裏已好受多了。
皇上妄圖再次拉起映微的手,卻被她不動聲色躲開了:“你這是生氣了?”
映微麵上含笑,可若仔細看來,她麵上卻是一點笑意都沒有:“嬪妾不敢生氣,將才嬪妾就已經說了,皇上是天子,天子怎會有錯?從一開始就是嬪妾錯了,嬪妾進宮那一日就該對皇上和盤托出的……”
皇上:……
他知道映微是真的生氣了。
他一開始也曾想過要不要將這件事告訴映微,還是如從前似的,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可後來他仔細一想,他覺得這樣對映微並不公平。
映微又往後退了幾步,道:“若是皇上無事,嬪妾就不叨擾皇上散步,先行回去了。”
皇上就這樣硬生生看著映微轉身,繼而是漸行漸遠。
其實皇上並不會哄女人,他這個身份,也不需要哄任何人,稍微給個台階,別人就下了,何曾有人像映微這樣,敢衝他甩臉子的?
映微一路上是氣鼓鼓的,可等著她回去蔚秀園時,這火氣就消的差不多了。
也對,她也就將皇上當成上司而已,上司對下屬不好,懷疑下屬,生氣是應該的,但卻沒有因為這等事兒氣壞身子的道理。
春萍卻被她嚇得夠嗆,一整天都誠惶誠恐,外頭有個風吹草動就嚇得不行,生怕是皇上派人過來治他們家主子的罪。
映微被她逗笑了:“……你別害怕,皇上若真的要怪罪,當時就發落了我,怎會等到現在?”
春萍卻惴惴不安道:“話雖這樣說不假,可主子,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皇上過,萬一您從此和宜嬪一樣從此失寵了該怎麽辦……”
說著,她更是意識到什麽,連忙抬手直打自己的嘴:“瞧奴才這烏鴉嘴,呸呸呸,您才不會失寵。”
映微卻是一點都不擔心。
她記得姨娘曾說過,自古以來,女子最下等的招數便是以色侍人,中等招數是若即若離,最高明的招數則是攻心……若皇上對她不在意,又怎麽會與她賠不是?
皇上卻不似她這般一點不在意。
最開始皇上見她拂袖離去後還有點不高興,可等著回去澤華園後心裏卻越想越不是個滋味,甚至還覺得映微回去後會以淚洗麵,當即便將顧問行叫了過來:“……你去打聽打聽她現在在做什麽,可曾傷心。”
顧問行很快就聽懂這個“她”指的是誰,連聲應下。
正當他準備轉身時,卻又聽到皇上道:“還是算了,不必去了,若是叫她知道了又會不高興的。”
顧問行:……
就算顧問行很無語,卻也隻能再次應是。
皇上坐在書桌前看著折子,可看來看去,看的都是同一本折子,顯然沒有看進去。
過了好一會兒,皇上皺著眉頭道:“你說,你要是她,你可會生氣?”
顧問行苦著臉道:“皇上,您這話可把奴才給問住了,奴才是個閹人,哪裏會知道這些?”
他就算知道也不敢隨便瞎說啊!
皇上掃了他一眼,不悅道:“你雖是閹人,可平素與宮女打交道也多,按理說也該知道些女人家的小心思。”
顧問行隻能硬著頭皮道:“奴才私以為,若赫舍裏主子將自己放在妃嬪的位置上,那是不會生氣的,可若是尋常百姓家,尋常丈夫這樣哄騙妻子,別說妻子會生氣,一怒之下回娘家都有可能。”
他又不傻,自然要選皇上喜歡聽的說。
皇上“哦”了一聲,若有所思起來——敢情映微這樣在意他?
他越想,心裏越不是個滋味。
入夜,皇上借著散步之名晃悠到距離澤華園附近的蔚秀園,瞧見這個時候蔚秀園還是燈火通明,更不是個滋味。
他分明記得映微一向睡得早,怎麽會這個時候還沒歇下?可見是真的傷心了!
映微是真的在傷心,卻沒有一絲一毫因為皇上,而是擔心家中的雲姨娘。
雲姨娘向來體弱多病,如今又犯了頭疼病,這病雖不會要人性命,可發作起來卻能叫人生不如死……
如此,映微是惴惴不安,一夜都沒有睡好。
翌日一早,映微還沒起身,還睡在**迷迷糊糊,就聽見外頭傳來一陣炫耀,很快就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再是春萍雀躍的聲音:“主子,皇上賞了東西過來了!”
若說一點不意外,那是假的,映微揉了揉眼睛,懶懶道:“當真?”
春萍眉梢眼角都帶著笑,高興道:“千真萬確,還是梁九功公公親自帶人過來的。”
映微這才起身,等著出去一看,隻見梁九功帶著好些個太監候在院子裏,院子裏擺著五六個箱子,一看這陣勢,頗有幾分嚇人。
梁九功上前見禮,一一介紹,有半人高的珊瑚,晶瑩剔透的珍珠鏈子……最叫人矚目的則是一顆雞蛋般大小的夜明珠。
梁九功說話時是小心翼翼,別人不知道,他可是聽顧問行說過的,這些東西都是昨日連夜從紫禁城送來的,可見皇上對這位赫舍裏主子有多上心。
所以,他是一點都不敢怠慢:“……這夜明珠雖個頭不算太大,卻是高麗國進貢的,主子別看白天瞧著不算十分起眼,夜裏卻是熠熠生輝,格外好看,您將這夜明珠放在屋子裏,夜裏起來不用點燈都能瞧見各處了。”
說著,他更是笑道:“這是皇上聽說您夜裏睡覺不喜點燈,所以才叫人從庫房裏翻出來的。”
映微自知這夜明珠是好東西,才不會自命清高的將東西還回去,她可沒這麽傻:“那就請公公回去替我謝謝皇上。”
梁九功微微一愣,連聲稱是。
不過他心裏很是不解,尋常人收到這樣的寶貝,不是該親自去皇上跟前道謝嗎?
可主子們的事兒,他可不敢瞎摻和。
等梁九功一走,映微連早飯都沒來得及吃就欣賞起這顆夜明珠起來,像小孩子似的將夜明珠拿到帳幔裏瞧了又瞧,最後更是在春萍等人好奇的眼神中驚歎道:“真的好亮啊!”
她總算明白為何後宮中的女人都要爭寵了,皇上的寶貝這樣多,隨便賞一樣下來不說價錢連城,卻也是價值不菲,叫人怎能不眼紅?
小卓子則帶人將皇上賞賜的東西歸類,最終則抱著一個壇子進來:“主子,皇上還賞了一壇酒下來,還是梨花白了!”
梨花白乃是宮中特有的美酒,據說是用梨花芯加上四川運來的山泉水釀製,每年隻產數十壇,入口清冽,一口咽下去可謂是唇齒留香。
映微也就從前聽說過,據說梨花白乃是董鄂妃在世時最愛的美酒,當下便吩咐道:“春萍,晚上你叫小廚房做幾道好菜,我來嚐一嚐這梨花白是不是名副其實。”
春萍連忙應下,想著昨晚上自家主子因雲姨娘的病情悶悶不樂,如今有興趣吃吃喝喝也是好事。
映微從前在家中時經常閑來無事與雲姨娘小酌幾杯,如今有禦賜的梨花白,再加蔚秀園那兩個廚娘手藝精湛,所做吃食看起極美味,映微也多了幾分食欲。
隻是剛喝了幾杯酒,映微就察覺到了不對。
這酒,與她平素在家中喝的果酒並不一樣,雖說入口清冽甘甜,可後勁霸道。
這不,如今她整個人就有些昏昏沉沉起來,好幾次說話都是無意識的,等著話出口後才驚覺自己說了些什麽。
春萍見狀,不免勸她莫要多喝:“主子,您當心喝醉了。”
映微卻難得任性起來,擺擺手,有些大舌頭道:“不必勸我,我,我……想多喝幾杯。”
“宮裏頭的日子太過無趣,好不容易到了別院能鬆快幾分,若是連喝酒都不能,那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春萍,你……就讓我喝吧。”
春萍沒法,隻能任她去了。
又喝幾杯酒,映微就昏昏沉沉起來,連話都說的不大利索。
這人呐,一旦喝醉了酒,所有的情緒就會被放大。
映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想起家中的雲姨娘隻覺心疼,更是難受的掉起眼淚,嗚嗚哭了起來。
春萍何曾見過這個陣仗,當時就嚇壞了,又是哄又是勸,可是半點都不奏效。
阿柳也著急道:“春萍姐姐,這可怎麽辦啊?”
就連在外頭候著的小卓子也跟著出起主意來:“……主子從前沒有喝過這梨花白,每種酒釀造的東西都不一樣,我可聽說有人喝多了酒沒了的,等著大夫一來才知道原來那人不能吃高粱,先前一吃高粱就渾身長疹子。”
他是越說越怕:“春萍姐姐,你說主子……”
春萍也被嚇了一大跳,磕磕巴巴的道:“這,這可如何是好?快去請孫院正過來。”
阿柳連聲下去。
春萍還覺得不放心,又叫小卓子去請皇上過來。
小卓子也不敢多做停留,急忙往澤華園跑。
等皇上聽說這消息也被嚇得臉色一沉,抬腳就往蔚秀園走,厲聲道:“映微如何會不好了?昨日不還好好的嗎?”
待皇上緊趕慢趕去了蔚秀園時,映微已喝得暈暈乎乎,迷糊間瞧見有人朝自己走過來。
雖說這人是皇上,可落在她眼裏卻變成了雲姨娘,她記得雲姨娘從前有一件鵝黃色的旗服,上頭用金絲線繡著芍藥花,十分好看……
隻是,她覺得有些不對勁,雲姨娘的衣裳顏色怎麽深了些?這個子也變高了?
當下,她並沒有多想,壓根不記得請安這回事,拽著皇上的袖子就道:“……您去哪裏了?我好想您啊,我以為以後再也見不到您了!”
話畢,她的眼淚更是簌簌落下,瞧著十分可憐。
這一顆顆眼淚仿佛珍珠似的,皇上瞧見十分心疼,一把就將她摟在懷裏,輕撫著她的脊背道:“朕在這兒了!真是個傻丫頭,你怎麽會見不到朕?”
說著,他微微側身看向春萍等人:“你們家主子這是怎麽了?可是喝多了酒?”
春萍戰戰兢兢道:“回皇上的話,主子喝了幾杯梨花白就成了這樣子……可從前主子也會用些酒水,根本不會像今日這樣子一個勁兒掉眼淚,奴才覺得不對勁,所以才擅自做主請皇上過來的。”
聽聞這話,皇上懸著的一顆心才微微放下來些:“這是禦賜的梨花白,雖好入口,卻是酒性極烈,你們主子不過是一個弱女子,身子又弱,平素頂多喝些果酒,如何受的住?”
“雖說不打緊,卻還是請孫院正來瞧一瞧的好。”
說著,他更是微微側身吩咐顧問行道:“孫院正年紀大了,腿腳不麻利,你派人去催一催,要他莫要耽擱。”
皇上不過是略一側身,他懷中的映微卻以為他要走,緊緊拽著他的袖子道:“別走,您別走……”
“好,朕不走。”皇上的語氣愈發柔和,捧著她的臉道:“朕就在這裏陪你。”
說著,他更是攔腰將映微抱起,小心翼翼將映微放在**,便是這般,握著映微的手依舊沒有鬆開,低聲訓斥春萍等人道:“好端端的,你們家主子怎麽喝這麽多酒?你們見了也不攔著?”
春萍嚇得帶著阿柳等人連忙跪下,低聲道:“回皇上的話,主子是因為心情不好……”
可映微因何事心情不好,春萍卻有些不敢講,畢竟這事兒與索額圖有關,她便囫圇帶了過去:“奴才等人也勸了,可主子直說心裏難受,想要喝點酒,奴才就不敢繼續攔著。”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皇上一愣,下意識以為映微是因為他才心情不好,更覺先前自己的做派實在太混賬了些,皺眉看著映微道:“都是朕的不是,是朕害你如此傷心難過,是朕的錯……”
映微醉得迷迷糊糊,呢喃道:“您,您怎麽會有錯?不關您的事兒。”
便是醉著,她也不忘雲姨娘對她的好。
她越是這樣說,皇上心裏便愈發不是滋味。
好在孫院正很快就匆匆趕來體,仔細替映微把脈後直說並無大礙,說不過是飲酒過多導致的,等著酒醒之後就好了。
皇上卻仍是不放心,覺得映微這樣醉著太難受了點。
孫院正連聲應是,心中卻暗道人喝醉了不都這樣嗎?
他開了一副溫和解酒的方子,待映微服下後,見映微平安無事這才離開。
一通忙活,等著映微略有些清醒時,已過去了一個多時辰。
但映微依舊不怎麽清醒,看著那一抹明黃色的身影,一下知道這人是皇上,可一下又將人當成了雲姨娘。
皇上一直寸步不離守著她,一會兒要春萍給她端水,一會兒要阿柳給她擰了帕子擦身上,最後更覺得阿柳笨手笨腳的,便親自上陣。
這可把一旁伺候的春萍等人嚇壞了,自古以來,隻有妃嬪伺候皇上的,哪裏有皇上照顧妃嬪的道理?
可她瞧著皇上怡然的模樣,到底不敢多話。
映微漸漸有了些睡意,卻依舊攥著皇上的袖子不肯鬆手,低聲道:“我,我有些困了,姨娘,你別走,你就在這裏陪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