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歲除
◎再懶下去,我怕自己廢了。◎
入了臘月天地肅寒,凜風刮得無休無止,簷下的冰溜子尖長。
韓平策一肩挑了兩營事務,忙碌不堪,直到年節將近才回到家中。
妻子宋欣兒懷著身孕,見了他滿心歡喜,抱怨道,“出去這樣久,棲兒要不認得你了。”
三歲的韓寧棲一點也不配合母親,飛快的奔過來,親熱的攀著父親不放。
韓平策一把將兒子托起,得意的逗弄,“棲兒這般機靈,哪會忘了爹,最近家裏可好?”
宋欣兒將丈夫灰髒的外氅交給侍女,含笑而答,“一切都好,就是年末應酬多,收禮與回禮忙得緊,一堆的雜事。”
韓平策又問,“妹妹怎樣了?”
宋欣兒微露憫色,“聽說練得極苦,但沒什麽起色。”
韓平策心一沉,悶悶道,“我讓人去別州打聽還有沒有名醫。”
宋欣兒委婉的勸道,“已經換了多位醫者,那麽痛的針灸妹妹也忍了,依然不見好,我看不如先勸她歇一歇,別練傷了身子。”
韓平策更坐不住了,“我去瞧瞧她。”
他知道妹妹將院裏的茶室改了武場,每天在裏麵折騰,一去見侍女在門外等候,屋內靜悄無聲,他疑惑的推開門,目光霍然一凝。
屋內燒著地龍,地上鋪了軟氈,邊角置著石鎖與兵器架。
韓明錚大約練累了,席地倚牆睡過去,額角猶有汗跡,臉頰熱得緋紅。
一個男人貼在她身側,目光幽灼的俯視,宛如一隻餓狼在窺伺獵物。
韓平策渾身繃緊,一聲斷喝,“陸九郎!”
陸九郎一震,神氣頓變,不著痕跡的起身一禮,解釋道,“韓七將軍令我陪著習練。”
韓明錚給喝聲驚醒,一見大喜的站起來,她筋疲力盡,身形搖晃,陸九郎及時一托,她順勢站穩,渾然不察的向兄長行去,“嫂嫂才說你要回來,這就到了,營裏怎麽樣?”
韓平策搶近要扶,她卻歡欣的道,“我已經能舉最小的石鎖,揮拳百下,一氣走數百步。”
她高興得像個孩子,可想極為不易,然而她六歲初練都比這個強。
韓平策要出口的話一滯,心又酸又軟,隻有道,“哪能心急,你才養了多久,還是等完全恢複了再練。”
韓明錚笑了一笑,雙眸清亮,“再懶下去,我怕自己廢了。”
韓平策越發不忍,見陸九郎悄然退出,皺眉道,“怎麽叫這小子陪著。”
話一出口他也明白了,妹妹的女親衛陣亡於獨山海,家中的仆婦沒習過武,未必能及時扶住,男兵更不合宜,唯有陸九郎勉強算是半個韓家人,不必過於避諱。
韓明錚知道兄長的防備,“他總歸與過去有些不同,門外又有人候著,應是無妨。”
韓平策仍有些不快,“那小子看你的眼神不對,到底性子不正,還是得留心。”
韓明錚隨口一應,想起疑惑,“阿爹當真沒有認他的意思?”
兄弟幾個皆在納悶,但誰也不敢問。
韓平策懶得多想,“不認也好,免了多出事來,處理投降的回鶻部落就夠頭疼了,既要安撫頭領,還要調理與百姓的衝突,營裏也在重整,年一過又要忙碌。”
他拉拉雜雜的說完,覺出不合適,趕緊改口,“你不用理會,家裏能應付,隻管養好身子,今年的燈節請了長安的燈匠,弄了不少新花式,到時候帶你去看。”
韓明錚也不再問,揚起臉笑應了一聲。
陸九郎回到南邊斜街的新宅,門前已經掛起了兩盞大紅燈籠。
軍營放了假,一幫夥伴都到了,伍摧扶著梯子,石頭仰頭踩高,正往大門上掛挑符。
王柱在幾步外抄手看著,嘖嘖有聲,“畫得不錯,上頭還有字呢。”
史勇從獨山海傷愈回來,一頓胡塞猛吃,足足壯了一圈,叉著腰指點,“這是老子花錢買的,兩個笨手笨腳的夯貨,別掛歪了!”
石頭和伍摧嘻嘻哈哈的應了,王柱促狹道,“符上寫的啥,史營念來聽聽?”
史勇大咧咧道,“鬼知道寫的啥,無非是吉祥話,你個傻貨也不識字,就算老子胡謅,你聽得出來?”
幾人大笑,石頭掛完跳下來,抬頭驚喜一喚,“九郎回來了!”
伍摧跟著迎上來,“新宅子過年要紅火,大夥約好了,一道給你暖宅。”
史勇豪氣的一揮手,“等酒樓的席麵送來,誰也不許裝孬,今天喝死你們幾個龜孫!”
王柱不免叫起屈來,“瞧我做什麽,陸九才慣會裝樣,你盯他呀!”
一幫人哈哈大笑,氣氛歡愜,宅門黑漆勻亮,新符對紅燈,很有年節的喜氣。
陸九郎靜靜的望著,嘴角無聲一翹。
一頓酒喝到深夜,史勇雖然氣慨豪邁,將王柱和伍摧灌倒後就不行了,一頭栽在桌麵打起了呼嚕,口水都淌出來。
陸九郎打小在花樓偷飲,酒量遠過於人,這會才有七分醉意,挨個將夥伴扛到廂房安置了。
石頭兀自趴在酒桌暈陶陶的傻樂,見他回來就嚷,“九郎!真好!”
陸九郎知他醉了,隨口道,“好什麽?”
石頭捏著酒盞不放,不肯去休歇,“有家了,我們有家了!”
陸九郎在他身旁坐下,不以為然,“一個宅子就樂成這樣?以後還有更好的。”
酒醉的人哪聽得進旁人的話,石頭大著舌頭道,“我以為一輩子混吃討喝,不餓死就是好的,沒想到能有今天,幸好和九郎離了天德城,幸好從了軍——”
陸九郎聽得不屑,“幸好什麽,又不是老天賜的,我憑本事掙的。”
石頭碎碎的念叨,“那得感謝韓七將軍沒攆你,讓史營他們訓你——九郎變了好多,大夥都讚你,不像以前隻能騙女人——”
陸九郎靜了片刻,輕哼,“我一直很能耐,以前那是旁人瞎,瞧著吧,世間的好東西我都會得到。”
石頭嘿嘿的傻笑,“九郎,你每天陪將軍做什麽?伍摧他們可好奇呐。”
陸九郎提起殘酒一飲,淡道,“還能做什麽,她已經廢了,仍要在練習上白耗力氣,折騰個半死,我一拳就能擊倒她。”
石頭很不高興,嘀咕道,“將軍是赤凰,怎麽可能廢了,一定會回營的——”
陸九郎不置一辭,什麽赤凰,一個普通女人而已,不外是當慣了強者,受不了此刻的無用。現實早晚會讓她明白,嫁個有本事的男人才是解決之道,韓家既然富貴已極,她根本不必吃這些苦頭。
石頭當然是不懂的,陸九郎也懶得再說,一把將他拖起,甩去了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