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燈火亂
◎將軍真好看,與軍中大不一樣。◎
河西每逢年節,最熱鬧的一定是韓府,車馬流水不斷,沙州官員與豪族皆以上門拜賀為榮。
韓家人從臘月忙到十五,直至元宵入夜,韓戎秋帶著兒子與官員在碧雲樓宴樂,韓夫人領著女眷登飛天樓觀燈。
兩樓分立街頭,隔百丈遙遙相對,裝飾得異常華麗,從樓頂懸下數十條燈索,滿掛彩燈,密係銀鈴,風過處如天樂悠揚,樓內錦衣華繡,金玉生輝,萬千百姓仰頭而看。
韓家三子各有妻妾,女眷帶著孩子與仆婦就不少,加上女兒與女婿,還有眾多官員的妻女前來問安,縱是飛天樓足夠開闊,仍是濟濟一堂,人聲笑語嘈雜不堪。
韓明錚極少參與這般場麵,往年多是帶著女兵去街上觀燈,今年韓夫人絕不肯放,必要將小女兒留在眼皮底下才安心。
韓夫人臨窗而坐,身畔擺著一籃子荷包,挨個的受禮給賞,等一眾應付完,她抽出帕子壓了額汗,喚小女兒坐近,又吩咐侍女,“再挪個火籠過來,看手爐涼了沒,七丫頭還虛,吃膩的容易鬧肚,將油酥挪下去,換盤炒果子。”
韓明錚禁不住一笑,“阿娘,我又不是小孩了。”
她傷愈之後首次出門,給韓夫人從頭關注到腳,男裝也不讓穿,挑了一襲大紅水波紋的裙襖,雲髻簪著奢華的飛鳳釵,耳垂赤金鑲寶耳璫,衣飾鮮明華貴,天然的青鬢玉額,眉黛如漆,灼灼明豔照人。
韓夫人瞧得很滿意,“大了就該這樣妝扮,和你娘一個樣,當年我就在飛天樓上看,她在巡遊中扮觀音,宛如神女落凡,多少人追著讚歎。”
韓明錚聽著母親的舊事,不禁神往,連這座樓也似不同起來。
大街人聲鼎沸,燈火通明,商販忙碌不停,胡人賣力的雜耍獻藝,到處是歡言笑語,人們翹首等待燈火巡遊的開始。
飛天樓高逾十丈,輝煌奪目,引得無數百姓聚在樓下,對著窗邊的女眷指點議論。
人群中一個大漢叫起來,“九郎你看,那是不是將軍?”
不必石頭提醒,陸九郎早已尋見,盯住了樓上那一抹紅影。
石頭傻愣愣的道,“將軍真好看,與軍中大不一樣。”
許多人給紅衣美人吸引,交頭結耳的猜測她是韓家哪一房的女眷。
石頭聽得嘴越咧越大,忍不住叫喊,“那是我們將軍!韓七將軍!赤火軍的赤凰!”
百姓一片嘩然,均是難以置信。
樓上的韓明錚給嘩聲所引,瞥見二人一笑,隨手從籃裏捉了兩枚荷包拋下。
底下的人群轟然而動,紛紛爭搶,石頭膀大腰圓,輕鬆擋開左右,陸九郎身形頎長,眼明手快的一接,人們發出一陣遺憾的噓歎。
石頭打開荷包,裏頭是對小金元寶,樂得牙不見眼,“難怪九郎要來這邊,果然有好運。”
韓夫人瞧女兒的舉動,留上了心,“接荷包的年輕人是誰?”
韓明錚收回目光,隨口而答,“他就是陸九郎。”
韓夫人還是頭一回見,她原對這人厭極,後來聽說救了女兒,才算略平氣性,仔細一打量,搖頭道,“生相過於出挑,不是個讓嶽家放心的樣兒。”
韓明錚莞爾,似陸九郎這樣的人,大約壓根沒想過成婚。
韓夫人低哼一聲,“你阿爹說這小子——”
“姑姑!我要下去看燈!”棲兒潑腿奔來,打斷話語,一頭撲到韓明錚懷裏。
棲兒年紀尚幼,正當最活潑的時候,韓明錚每次回家總愛逗弄,帶去外頭玩耍,小人與她親近慣了,瞅著街麵各種有趣,鬧著要下樓玩耍。
韓夫人當然不許,“你姑姑大病方愈,不許折騰她,外頭擠得慌,哪能隨意亂走,小孩子一不留神就給拐了去。”
棲兒哪裏肯聽,揪著韓明錚的紅裙撒嬌。
韓明錚在從前定是依了,如今稍稍一動就肺窒難當,氣都喘不上,隻能哄上幾句,由著奶娘將棲兒抱開。她盡了極大的努力,肺疾依然頑固,心情怎能不低黯,隻強撐著不露人前,如今給棲兒的失望所觸,越發的難受。
樓下的喧鬧聲忽然大盛,人潮起了歡呼,燈火巡遊終於開始。
飛天樓臨街的長扉依次而開,現出木製的欄杆,女眷們不顧寒氣湧去,扶欄傾身而望。
燈節萬頭攢擠,熱鬧遠勝往年,也是因為如今城中的民眾更多了。投降的回鶻部落被分散安置,逢了盛節湧入城內玩耍,甚至有靈光的做起商販,想趁機大賺一票。
石頭興衝衝的從人堆裏搶到兩碗扁食,不小心撞上一個回鶻大漢,淋了對方一身。
大漢氣咻咻的方要發作,同伴扯住咕嚕幾句,大漢這才一瞪,推著板車走了。
石頭自知理虧,對陸九郎訕訕道,“還好沒鬧起來。”
陸九郎懂回鶻語,聽得分明,“他們忙著發財,顧不上找麻煩。”
石頭恍然大悟,望去見板車堆得極滿,邊上骨碌碌滾下一隻煙花筒,不由道,“一路好多回鶻人賣煙花。”
陸九郎也未在意,一些傻貨不知聽了何處的消息,當這買賣能獲暴利,隻怕褲子都要虧掉。
就在此時,一條煌亮的隊列現於長街,帶著震天的鼓樂姍姍而來,人群歡叫,聲如潮湧,這是燈節最輝煌的時刻,也是能工巧匠呈技的競台。
一條絹紗紮起的巨龍蜿然盤旋,怒目奮張,騰身於祥雲之間;隨後是一座美輪美奐的七寶佛閣,色彩紛麗,明光爍爍;下方兩列舉著燈幡的仙使踩蹺而行,後頭的寶車載著觀音與龍女,力士抬著巨大的金鯉與荷花,威風的天馬牽引軍鼓,還有笑盈盈的福??壽三仙。
一座座巨燈明煌奪目,活靈活現,看得人目不暇接。
每一個巨燈行過,激起人群不斷的嘩讚,沸騰的笑鬧震耳欲聾。
飛天樓居高臨下,看得更為真切,連龍頭也似觸手可及,欄邊擠滿了女眷,孩童歡叫不休,棲兒也忘了沮喪,興奮的在奶娘懷中掙扭,想去觸碰半空奮張的龍須。
萬眾如沸,全城歡笑,唯有韓明錚毫無喜悅,心頭灰寂而糟亂。
當七寶天閣移至飛天樓前,爍亮的閣頂與樓欄並列,一眾女眷正在盛讚,天閣之頂突然光華大盛,轟然炸開,無數銀火激衝而出,人們的歡笑瞬間變為驚駭,甚至有人被焰火擊中,從欄邊摔跌墜樓。
四射的銀火撞上了左右的巨燈,煙火飛速躥起,驚亂了踩蹺的燈使,手中的燈幡墜下,無巧不巧燃著販煙火的板車。車邊的回鶻漢陡然驚恐,還來不及應變,板車哧哧燃躥,煙火帶著激響炸開,有的衝入人群,有的躥入夜空,更增騷亂。
韓明錚見天閣明光突盛,已經生出警覺,砰的一聲掩上窗扉,護住了韓夫人,然而衝來的焰火爆烈,震得格扉四裂,硝煙入樓,混著四下的駭亂尖叫,樓內亂成了一團。
韓明錚一把扶起韓夫人,交給健壯的仆婦,“帶阿娘下去!”
韓夫人力持鎮定,吩咐侍女,“不要亂,孩子們要緊,讓奶娘抱穩了下樓。”
七寶天閣在街心熊熊燃燒起來,宛如一隻碩大無朋的火炬,不斷有焰火躥進飛天樓爆響,聲勢雖然驚人,並不會致死。倘若是令行禁止的士兵,一呼喝就鎮定下來了,但眾多女眷從未遇上如此驚怖的時刻,一時間倉惶亂躥,完全喪失了理智。
韓明錚將韓夫人送下樓梯,又將最近的幾個孩子攏住,喝住仆婦將婦孺依次扶下去。
星火在樓內四射,濃煙熏得眼眸難睜,宋欣兒給煙氣一衝,惡心欲嘔,又慌著尋找愛子,正當恐懼無措,一隻手扶住了她。
宋欣兒抬頭一見韓明錚,心慌的眼淚就下來了,“棲兒,棲兒不見了——”
韓明錚安慰了兩句,讓人將嫂嫂扶下去,自己忍著肺部的滯痛,在煙霧中搜尋,她的眼力過人,終於找到樓欄外有個小身影,渾身驟寒。
原來抱著棲兒的奶娘給銀火襲中,慌亂中墜跌下樓,萬幸棲兒沒給一起帶下去,勉強攀在了欄邊,隻是樓內紛亂不堪,良久竟無人覺察。
小小的孩子號哭了半晌,又怕又疲,驟然身旁又一枚銀火炸開,他再抓不住,滑向了簷邊,眼看要摔成一團肉泥,一道紅影撲了上去。
七寶天閣炸裂,漫天煙火亂衝,一長列的巨燈接連燎燃,再加上回鶻人煙花板車,整條街混亂非常,百姓驚恐駭怕,呼兒聲,呼婦聲不絕於耳,亂成了一鍋粥。
幸好巡遊的車隊後頭跟著水龍車,趕過來施救,巡衛也吹哨示警,召集多處人手幫忙。
石頭眼看飛天樓內煙氣彌漫,不斷有銀火衝入,隱隱聽到女眷們的尖叫,不禁憂心忡忡,“上頭似有人掉下來了,不知將軍要不要緊?”
陸九郎雖知以韓明錚的冷靜,絕不會給小場麵亂了神,還是忍不住仰頭望去。
石頭邊看邊咋舌,“我的天,怎麽欄外攀了個孩子,也沒人抱走,怕不是要掉——”
天空驟一爆亮,石頭驚呼未落,一抹紅影撲出樓欄,抄住了失墜的孩童。
掛滿燈火的飛天樓宛如高不可攀的天闕,輝煌中懸著一個伶仃的細影,一手攀在簷邊,一手抱著孩童,夜風悠長,吹得一襲紅裙翩飛,鳳尾般輕盈搖擺,似要乘風而去。
石頭瞪圓了眼,整顆心提起來,“天哪——那是將軍!”
陸九郎一言不發,人已經縱出去。
遠處的碧雲樓也有一隊人疾奔而出,打頭的正是韓平策,遙遙望見,肝膽俱裂。
韓明錚清晰感到了桎梏,她明明有足夠的力量,肺腑傷疾卻似詛咒,一個翻躍就窒息難當,渾身激汗,根本無法將身軀提上去。
她的呼吸越來越難,眼前陣陣發黑,隨時將陷入昏厥,連孩子也快托不住了。樓下似乎有人在呼喝,又似有人尖叫,她什麽也聽不清,胸口撕裂般痛楚,喉頭湧上了腥氣。
護衛衝來卻束手無策,簷邊離樓欄近丈,她所攀的的地方極險,稍有不慎救援者也會失足。
宋欣兒在樓下望見,撕心裂肺的哭喊出來,“棲兒!我的棲兒!”
韓夫人被仆婦扶著,看得麵色刹白,駭然按住了胸口。
韓平策狂奔而來,從護衛處奪了長索係上,翻過樓欄往簷邊探去,嘶聲道,“撐著——再一會就好——”
韓明錚的唇角湧出血沫,拚盡最後一點意誌,將棲兒托向兄長。
韓平策的指尖堪堪抓住兒子的衣領,樓下的萬眾驀然迸出驚呼,那一抹亮烈的紅衣憑空而墜,宛如折翼的凰鳥,跌在了所有人的心尖。
彩燈懸在夜空,如漫天炫亮的星辰,韓明錚卻吸不進氣,胸腔裂開般激痛,她無力跌落下去,等待死亡的來臨,就在這一刹,一股強橫的力量直飛而來,凶猛的截住了她。
人群轟聲激嚷,一個青年不知何時攀上了樓頂垂掛的燈索,飛**抄住了紅影,燈索在半空擺**數次,青年借勢滑落下來,等燈索受不住力脫落,二人也已近了地麵。
陸九郎鋌而走險,一旦有差池,自己也要跌個粉身碎骨,萬幸抄住了人,隻撲地時肩臂略有撞傷,他支起來看向懷裏的女郎,入眼瞬時驚恐。
韓明錚發釵散落,紅裙如華羽鋪地,豔美絕倫,然而麵龐透出灰白,唇色暗紫,氣息幾近斷絕。
陸九郎惶然箍住她,失聲激吼,“韓明錚!”
她已經失去知覺,給箍得陡然一攣,嗆出了一口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