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一連下了幾日小雨, 直到十一月初九方才放晴。
前一日平國公府來下了請帖,邀請北定侯府的女眷們赴平國公府老夫人的七十大壽。
太夫人年紀大了不大出門,侯夫人和世子夫人雲初自然是該去這一趟的, 杜盈盈的身份略為尷尬, 照理是不該赴宴的, 可禁不住太夫人堅持要讓杜盈盈一道去,侯爺和侯夫人被個“孝”字壓著, 見太夫人執意如此, 便也不敢再多言什麽了。
原本五姑娘裴珂萱是沒資格赴平國公府的壽筵的,可她仗著自家姨娘在侯爺麵前甚是得臉,加之又見太夫人的娘家親戚杜盈盈此次也能跟著侯夫人一同去, 心裏便覺著有些不服氣, 愈發堅定了想要赴宴的念頭。
裴珂萱的親娘施姨娘跟她自然是同一個想法, 裴珂萱隻是單純地想要出趟門湊熱鬧, 施姨娘卻還帶著幾分想要替自家女兒謀一門好親事的心思。
平國公府邀請的可都是高門大戶裏的人,那些人雖不會僅憑見上一麵就定下裴珂萱的親事, 可裴珂萱若能借此機會在各位貴婦麵前混個臉熟那也是好的。
心裏打定了主意, 施姨娘立刻換了套衣裳, 帶著裴珂萱徑直去了頤至堂。
太夫人對她向來沒什麽好臉色,從丫鬟的手中接過茶盞, 掀起眼皮冷聲道:“今日天冷,你們倆不在屋裏待著, 又巴巴地跑來做什麽?”
施姨娘麵上掛著笑:“妾身聽聞再過三日便是平國公府老夫人的壽筵了。”
太夫人慢悠悠地啜了口茶, 不鹹不淡地道:“好端端地, 你打聽這個做什麽?”
施姨娘有些局促地扯了扯手中的帕子:“其實今日妾身過來, 是有個不情之請,還求太夫人能允了妾身。”
太夫人兩眼直視著她, 既不催促她說下去,也沒開口許諾她什麽。
“妾身想著,能不能讓萱姐兒也跟著一道過去,讓她能有個機會見見世麵?太夫人您也知道,萱姐兒再過不久便要及笄了,原是該……”
太夫人將茶盞放下,猛地打斷了她的話頭:“去什麽去!”
施姨娘隻愣了一瞬,便識相地閉上了嘴,裴珂萱可沒她親娘那般深藏不露,雖畏懼於太夫人的威嚴不敢插話,眼裏卻閃過一絲惱意。
見施姨娘母女倆出了屋,太夫人微闔上眼,按著眉心靠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
坐在下首的杜盈盈忽而出言問道:“祖母,您這是怎麽了?可是身子覺著哪裏不適?”
太夫人睜開眼,麵上帶了幾分不屑於掩飾的嫌惡:“真是鬧心!咱侯府是虧待她們了還是怎麽,好好地當她們的姨娘和庶女不好?偏生要惦記著那些不該惦記的東西,也不想想自己有沒有那福分!”
杜盈盈起身走到太夫人的跟前,抬手替她輕揉著太陽穴,嘴裏還不忘寬慰道:“祖母莫要為了這些小事煩悶,要盈兒說呀,此事說來也簡單!”
她偷瞄了太夫人一眼,笑吟吟道:“依盈兒之見,祖母莫如答應了施姨娘,準了五姑娘與我們一同去赴宴。”
太夫人伸手將她拉到她跟前,詫異道:“盈兒,你這是……”
“祖母,您且聽盈兒把話說完。盈兒剛來京城不久,人生地不熟的,雖說按規矩五姑娘是不該去赴宴,但不管如何她總是咱府裏的人,好歹算是自己人,盈兒若是在壽筵上有什麽不知曉的,或是遇見了什麽不相熟的人,五姑娘總還能告知一二,盈兒也不至於在平國公府鬧出什麽笑話來。”
見太夫人臉上的神情鬆動了些,她忙又繼續道,“何況盈兒是要在侯府待些時日的,雖您百般照拂盈兒,可盈兒也不能事事依靠您哪,盈兒總得跟府裏的上上下下好好相處才是。”
太夫人無奈地歎了口氣,終是被她說服了。
“罷了,看在你的麵子上,此次便讓萱姐兒跟著一同去吧,假使有什麽不知道的,就叫萱姐兒多提點著些。若是那丫頭敢對你藏著掖著或是在你背後故意使壞,你說與我聽,看我怎麽收拾她!”
杜盈盈眉眼彎彎道:“多謝祖母!”
聽雨居。
明日便是平國公府老夫人的壽筵了,兩個丫鬟做事很是妥帖,已替雲初挑選了幾件衣裳備下。
玉竹捧著件紅色纏枝牡丹刻絲小襖,配淺粉色繡白梅花的湘裙和一件淺紫色如意雲小襖,配杏白色竹節紋湘裙,抬眸望著雲初:“少夫人,您挑一套吧。”
雲初合上手中的香譜托腮看了一眼,隨手指著那套淺紫色小襖的,輕飄飄道:“就那套吧。”
青竹眼睛彎成一道月牙:“少夫人果然好眼光,奴婢也覺著這套更好看呢。”
雲初唇邊漫著輕笑:“既然青竹也覺著這件好,那便選這件吧。”
玉竹不依了:“少夫人,奴婢選的那件纏枝牡丹小襖瞧著更喜氣,青竹挑的淺紫色小襖未免太過素雅了。”她咧嘴一笑,“您瞧,小襖上繡著牡丹花,定能將您襯得更加明豔大氣呢。”
雲初無奈地笑了笑:“你這丫頭!隻是去一個壽筵罷了,隨便挑一件足矣。此次過壽辰的是平國公府的老夫人,赴宴的賓客想必不會少,到時候誰有那閑心思去留意我穿什麽,隨便幫我找一件便是了。”
青竹點了點頭,轉而又提起了另一樁事:“少夫人,趁眼下橫豎無事,咱再仔細挑挑首飾吧。終歸是平國公府老夫人的壽筵,您是知道太夫人的脾氣的,若是您打扮得太過樸素,太夫人會多心,誤以為您是在故意丟侯府的顏麵,到時候反倒多一層麻煩了。”
太夫人那人勢利得很,少夫人平日裏如此謹言慎行,她尚且還百般瞧不慣少夫人,若少夫人穿著太過素雅,連個首飾也不戴,旁人如何想她不知道,太夫人定會疑心少夫人是存心在外人麵前拆侯府的台,興許還會認為少夫人是借此機會暗示夫家如何刻薄待她,那可就不妙了。
玉竹深以為然,有些苦惱地歎了口氣。
雲初見她一臉愁容,忍不住彎了彎眉,伸手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小臉:“這麽發愁做什麽?反正我們三個早晚是要離開這侯府的,便是太夫人再難纏再小心眼,盡把我往壞處想又有何關係?我們隻管過我們的清淨日子,旁的人和事大可不必去理會!”
青竹和玉竹對視了一眼,想了想,的確是這麽個理兒。
青竹忙開口道:“那奴婢便替少夫人隨便挑選一件首飾吧,總不能……”
剛說了半句話,裴源行已掀簾進了屋裏。
主仆三人隻覺著眼皮一跳,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裴源行目光從她們神色各異的臉上掃過,開口打破了靜默:“方才在聊什麽呢?”
兩個丫鬟垂首不語,掩去眸中的情緒。
總不能說她們已盤算著離開侯府吧,這話若是讓世子爺知道了,還不知得惹出多大的禍呢。
雲初倒是落落大方地回道:“她們兩個正在幫我挑壽筵上穿的衣裳呢。”
“哦?”裴源行順勢看向玉竹手中的衣裙,隨即又將目光投向了雲初。
初兒膚白若瓷,紅色的衣裳最襯她,她穿上那件紅色纏枝牡丹刻絲的小襖,定是嬌豔無比。
紅色本是個挑人的顏色,一個不慎便容易顯得俗氣,可他卻見過穿紅色衣裙的她,無半點豔俗,反倒美好到讓人挪不開眼。
他朝玉竹手中的紅色小襖微微抬了抬下巴:“就那件吧。”扭頭,便對上了雲初略顯錯愕的目光。
他移開視線,隻覺得有種無所遁形的不自在,默了默才開口道:“紅色喜慶。”
雲初頓感了然。
是了,此次去的可是平國公府老夫人的壽筵,上了歲數的人尤其在意討不討吉利,哪個顏色能比紅色更喜慶。
見主子發了話,青竹和玉竹自覺地退下了。
雲初本就不習慣在裴源行麵前多言,如今既已決意和離,更是和他沒什麽可說的了。
屋裏一時沒了任何動靜,隻令人覺得尷尬。
須臾,裴源行有些不自在地掏出一個匣子,打開,朝雲初麵前遞了遞。
雲初微愣了一下,遲疑地接過匣子。
匣子裏是一套紅寶石頭麵首飾,做工格外精致,一瞧便知價格不菲。
雲初抬眸朝裴源行望去。
裴源行神色淡淡,稍有些羞窘地咳了聲:“剛得的,正好看到你那件紅色小襖,倒也搭配,明日你便戴著這套赴宴吧。”
“多謝世子爺。”雲初道,心中鬆了一口氣。
她本就沒有多少首飾,拿得出手的更是少,如今又要開店鋪,又要買宅子,手中能支配的銀兩實在有限,也沒多餘的銀子再去添置首飾了。
雖然之前也對兩個丫鬟說不必去理會別人怎麽看待,但更多是為了安慰青竹和玉竹不要多想。
她其實也不想在平國公府的壽筵上因著沒像樣的首飾被人拿來說閑話,正好世子爺拿了這套紅寶石頭麵首飾給她,她便也不矯情拒絕了。
如此,她倒沒去思量,裴源行為啥子要去買套紅寶石頭麵首飾。
裴源行聲音極低地“嗯”了一聲,在炕桌旁坐下,竟破天荒地有了閑聊的心思:“明日和母親一同去?”
“除了母親,還有五姑娘和盈兒姑娘也會一道去明日的壽筵。”
裴源行身形一僵,不易察覺地變了變臉色,片刻才低聲道:“明日赴宴,你凡事注意著些。”
雲初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他定然是擔心她不知禮數,興許會在明日赴宴的那些名門貴女麵前出醜。
“世子爺放心,妾身定會安守本分,不出任何差錯。”
安守本分……
她這是誤解他的意思了?
裴源行張了張嘴,想要跟她說,他沒有在警告她,更不是在怪罪她什麽。
“雲初,我……”
餘下的話還未說出口,紫荊已進屋來稟:“世子爺,風清方才傳了話過來,說是宮裏急召,要您即刻進宮覲見聖上。”
裴源行回過頭去:“可有說是為了何事?”大晚上的聖上召見他,定是為了大事。
紫荊搖了搖頭:“風清隻說要您即刻進宮。”
裴源行扭頭看向雲初,雲初已垂首打開手中的香譜,隻露出頸項間一段白皙肌膚,對他是去是留渾不在意。
他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斂去了眼裏的情緒:“有話等我回來再說。”
出了垂花門,侯府管車馬的管事已牽了馬匹過來,裴源行跳上駿馬,卻突然招手示意跟隨在側的護衛走上前來。
護衛見狀,忙上前幾步,恭敬地道:“世子爺?”
風清知道主子有話要叮囑護衛,忙識相地退在了一邊。
裴源行匆匆交代了護衛幾句,揚鞭快馬,很快便不見了蹤影……
第二日倒是難得的好天氣。
杜盈盈有心想要結識裴珂萱,見裴珂萱掀簾登上馬車,忙踩著腳凳跟著上了同一輛馬車。
裴珂萱剛坐定,抬眸便對上了杜盈盈的視線。
她翹了翹唇角,朝杜盈盈微微頷首道:“盈兒姐姐。”
那日巧遇,她跟杜盈盈私下裏閑聊了好一會兒,僅此一回,她便跟杜盈盈親近了不少,把杜盈盈看作成了知心人。
杜盈盈尚未作聲,貼身丫鬟琥珀已撫掌笑道:“這幾日我家姑娘委實憂心著呢,現如今在此處瞧見五姑娘,那便放心了。”
裴珂萱一臉疑惑道:“此話怎講?”
琥珀笑吟吟地瞥了眼杜盈盈:“那日五姑娘離開頤至堂後,我家姑娘便開口央求太夫人讓五姑娘也跟著一道去平國公府赴宴,太夫人嘴上雖是答應了,可我家姑娘總怕中間會出什麽變故,故而也不敢知會五姑娘,免得到時候空歡喜一場反倒不好了。
“如今看來,太夫人果然將我家姑娘的話放在了心上。五姑娘此番能跟著咱一同去,可真是太好了!”
聽琥珀如此說,裴珂萱對杜盈盈越發心生好感,遂向她道謝道:“謝盈兒姐姐疼我。”
杜盈盈眉眼間俱是笑意:“客氣什麽,不過是幾句話的事罷了。我在家裏頭雖是被寵著長大的,可我一直想有個妹妹卻未能如願,見到五姑娘的第一眼,我便倍感親切。五姑娘若是不嫌我托大,我就將五姑娘認作是我的妹妹了。”
琥珀抿嘴笑了起來,來回打量著杜盈盈和裴珂萱,在一旁湊趣道:“奴婢鬥膽說一句,本以為兩位姑娘會姑嫂相稱,如今姑嫂沒當成,反倒陰差陽錯地成了一對好姐妹,說起來我家姑娘和五姑娘還真真是有緣!”
聞言,杜盈盈的耳尖透出點紅,似嗔似怨地看了琥珀一眼:“別胡說,我哪就是五姑娘的嫂子了,沒得叫旁人聽了笑話!”
琥珀吐了吐舌頭,佯裝失言地捂住了嘴。
裴珂萱輕嗬一聲,撇了撇嘴道:“若是盈兒姑娘能當我的嫂子倒好了。”
自從聽雨居的那位嫁入府裏,她便瞧她百般不順眼,但凡二哥哥能娶個出身高些的女子,她也就不會在京城的一些高門貴女問起她二嫂時覺得抬不起頭了。
若當初二哥哥迎娶的是盈兒姑娘而不是什麽商戶之女,她又豈會如眼下這般難堪。
杜盈盈悄悄打量了她一眼,斂眸掩去了眼底的笑意。
馬車轔轔間,在平國公府前停下。
吃了飯,又喝了茶,眾人被告知戲台已經搭好,北定侯府的諸位女眷與其他女眷去了水月軒。
雲初一壁喝著茶,一壁看著戲,忽而有個丫鬟上前低聲道:“是北定侯府的少夫人吧?有人找您,派奴婢過來叫您一同過去。”
茶盞停在唇畔,雲初偏頭問道:“是何人找我?”
“回少夫人的話,是侯夫人在找您。”
雲初柳眉微蹙,視線在對方的臉上停留了一瞬。
若她沒記錯,適才侯夫人與另外幾位女眷跟平國公府的國公夫人劉氏一道去看望今日的老壽星王氏。
雲初一時有點摸不著頭腦。
也不知侯夫人找她是有何事,前世的壽筵,侯夫人似乎並沒有找她。
見她兀自坐著不動,那丫鬟的語氣裏多了幾分焦慮:“少夫人,快隨奴婢一道過去吧,莫要讓侯夫人等了心急。”
雲初輕輕將茶盞擱在桌麵上,起身道:“帶我過去吧。”
兩人的說話聲壓得極低,直到走出好遠了,也沒幾人留意到她們這邊的情形。
平國公府此次請來的是京城裏最有名氣的戲班子,幾位女眷目不轉睛地看著戲台子,時而含笑點頭,時而被台上的戲目感動地拿起帕子悄悄抹淚。
台上的戲正演到精彩處,坐在後頭的裴珂萱倏然驚呼了一聲。
鬧出的動靜頗大,莫說正在看戲的女眷們了,便是台上的名角也被嚇得停住了聲,隻愣了一息,便又唱了下去。
眾人皆循聲望去,坐在裴珂萱身側的杜盈盈忍不住問道:“五姑娘,你這是怎麽了?”
裴珂萱手指微顫著,指尖捏著一塊手絹。
“這帕子,這帕子……”許是受到了不小的驚嚇,她連話都說不利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