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明明已打定了注意,但裴源行的心裏依舊有點不是滋味。

他側眸朝她望去,她睡得很安穩。

看著她寧靜的睡顏,他心念微動,按捺不住地朝她伸出手去,指尖幾次差點落在她的臉頰上,卻在未觸碰到她之前飛快地縮回手指。

他別過臉去,仰麵躺著。

室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相較之下,顯得雲初的呼吸聲格外平穩而綿長。

裴源行不免有些惱怒。

他這廂輾轉反側難以成眠,而同一張床榻上的雲初竟能心無芥蒂地睡她的大覺。

罷了,計較這些倒顯得自己心胸狹隘!

裴源行又翻了個身,驀地想起一件事來。

他掀開被子悄悄起身下了床榻,跳躍的燭火映出他堅定的神情。

他拿起用來剪燈芯的剪子,做完該做的事,又回床榻上躺了下來。

他偏頭又看了眼雲初,根根分明的睫毛隨著均勻的呼吸微微顫抖著,一臉安詳,美好到讓人挪不開眼。

他躊躇良久,終是抬手將她摟進了懷裏。

他垂下眸子望著被他擁在懷裏的她,棱角分明的眉眼漸漸染上了一層掩飾不住的溫柔。

小小的腦袋被他壓在胸前,她鬢角的幾縷發絲輕觸在他的臉上,軟軟的,還帶著一股淺淡的臘梅馨香,他有些癢,卻又不舍得就此鬆手,反倒將人摟得更緊了。

也不知是怎麽的,他那顆原本有些煩躁的心像是被什麽填滿了,他長長舒了口氣,莫名地就覺著踏實了。

雲初醒來時,裴源行已不在房裏了。

青竹聽見內室的動靜,忙進來伺候她洗漱換衣。

今日是二姑娘嫁進侯府的第二天,要去認親,青竹挑了件大紅色錦緞褙子幫雲初換上。

見雲初久不作聲,以為她是想打聽裴世子卻又羞於問出口,青竹忙知趣地提醒道:“少夫人,世子爺這會兒正在院子裏打拳呢。”

雲初順勢看了眼自鳴鍾,心想,世子倒是起得早。

她也算是起得早了,但他比她起得更早,這會兒已經在院子裏練拳了。

“你們怎麽不叫醒我?”雲初問道,一麵想著接下來是不是要再起早些。

沒成親之前,有近身服侍的丫鬟伺候世子盥洗更衣,如今成了親,總不見得他起床了,她還賴在**睡著,傳出去終究是不好聽。

隻是昨日他說要她安安分分地,不要動歪心思,就怕她打著哈欠起早伺候他盥洗更衣,他反倒認為她不安分。

“世子不讓奴婢喊您起床。”青竹回道,又小聲地說了句,“世子是自己更的衣,沒讓丫鬟伺候。”

“沒讓丫鬟伺候?”雲初吃了一驚。

自己四弟弟的房裏還有四個丫鬟貼身伺候,裴源行身為侯府的世子,居然沒讓丫鬟伺候?

裴源行,和她以為的有點不一樣呢。

裴源行練完拳去了淨房衝去身上的汗,又換了套幹淨的衣裳,進屋的時候,雲初已洗漱好,還梳了圓髻,倒更像他記憶中的她了。

雲初穿了件大紅色的錦緞褙子,她皮膚雪白,紅色很襯她。

裴源行在桌前坐下。

侯府有規矩,各院的主子在自個的院子裏用早飯便可,無需去長輩屋裏伺候長輩用飯。

丫鬟開始上菜。

早飯是幾個小菜,還有幾種粥和麵點,雲初麵前還放了碟玫瑰桃仁糕。

她一時怔愣住。

小廚房倒是挑了她愛吃的玫瑰桃仁糕做。

隻是,小廚房又是如何知道她愛吃玫瑰桃仁糕的?

是裴源行剛好和她口味相像嗎?

雲初又想起了裴源行陪大夫去雲宅時送的那盒杏仁酥。

還在雲家的時候,她每回嘴饞了,就派下人去買杏仁酥,總要等得沒了耐心了,下人才捧著杏仁酥興衝衝地跑回來。老芳齋生意好,每回還得早些出門,若去得略晚些,隻能空手而歸。

次數多了,她實在嫌麻煩,便很少再差人去老芳齋買杏仁酥了,

時間過得太久了些,要不是裴源行送了杏仁酥,她幾乎都已經有些忘記老芳齋做的杏仁酥是什麽味道了。

“世子爺也愛吃糕點嗎?”雲初問道。

“我不愛吃甜的。”裴源行隨口回道,他皺了皺眉,“你問這個做什麽?”

“沒什麽,就是看到這玫瑰桃仁糕,還有那日世子爺送的老芳齋做的杏仁酥,我還當世子爺愛吃糕點呢。”

裴源行舀起蓮子粥的手略微一頓,半晌才淡聲道:“玫瑰桃仁糕是小廚房隨意做的,那杏仁酥不過是剛好路過,便順道買了些。”

他放下銀勺,抬眸看著雲初,麵上沒有多少表情,“你也別去猜我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我昨日說的話你最好記進去。”

雲初微微垂下頭:“妾身以後會注意的。”躊躇半晌,又道,“不過世子爺放心,妾身並沒要去猜世子爺愛吃什麽,隻是看到這玫瑰桃仁糕想起了老芳齋的杏仁酥,他家的生意好,買糕餅要排很長的隊,妾身也長久沒吃了,今日便隨口提了一嘴。”

裴源行的嘴角幾不可查地抽了抽,想起了老芳齋那長長的隊伍。

他輕咳了一聲,片刻後才開口道:“嗯,我運氣好,去的時候,剛好鋪子裏的人不多。”

雲初微微一笑:“那就好。”

她算是看出來了,裴源行顯然不是個愛說話的。

既然他不愛說話,抑或隻是不願跟她多囉唆什麽,那她便自己識相些,莫要再主動湊上去自討沒趣了。

她沒再問他什麽,隻埋首安靜地用著飯,他又是打定了主意能少說一句是一句,見她不問了,他自然更不會主動開口。

兩人默默無語地用完了早膳。

見時辰差不多了,夫妻倆一道去了長輩屋裏認親。

雲初跪了下來,接過下人遞來的茶盅,逐一向老夫人、侯爺和侯夫人雙手奉上熱茶。

幾位長輩接過茶盅,抿了口茶後,各自給了她一個大紅封。

雲初絲毫不敢鬆懈,將整套敬茶禮數做了個齊全,心裏卻不免懷揣著幾分忐忑不安。

昨夜是她和裴源行的洞房花燭夜,照理他們倆是該圓房的,可他一整個晚上都沒有碰她,而他對她說了那話之後,她自然也不可能撲進他懷裏主動求…歡。

臨出嫁前,邢氏特意來她屋裏叮囑了她好些有關夫妻間該如何相處的私密話,還塞了避火圖給她,要她得空了好好研習一下。

邢氏說的話她幾乎都沒去在意,左不過是勸她如何學會討夫君的歡心罷了。

她唯一記在心裏的,是夫妻倆若沒有在新婚之夜圓房,夫家的長輩們定會對她心生不滿,她在夫家的日子也會變得艱難。

雲初暗暗歎了口氣。

罷了,還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侯夫人身邊的何嬤嬤拿著藏有元帕的盒子遞到侯夫人的麵前。

雲初壓下心底紛亂的思緒,默默垂下了頭。

見元帕上沾著血,何嬤嬤忙笑眯眯道:“恭喜老夫人、恭喜老爺,恭喜夫人。”

雲初微微一愣,隻一瞬,便又回過神來,垂眸斂去眼底的詫異。

那元帕怎麽會……

她心裏隱隱約約間有了個猜測,忍不住用眼角的餘光瞄了眼身側的裴源行,

他麵色不改,一貫疏冷淡然的眉眼讓人窺視不到半絲情緒。

她心中有些了然,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

定是他昨夜在她入睡後悄悄做了什麽手腳,就此騙過了侯夫人身邊的嬤嬤,讓長輩們以為昨晚他們倆圓了房。

雲初不動聲色地長籲了一口氣。

能蒙混過關便好。

許是前一日太緊張,晚膳又吃得多了些,在院子裏走了幾圈消消食後,雲初便犯起困來。

意識漸漸消散,不過須臾,她便靠在迎枕上睡了過去。

這一睡,她又夢見了裴源行。

裴源行坐在案桌前,垂首盯著握在掌心裏的東西。

他的指腹一下又一下地摩挲著手裏的東西,眼眸微微眯起,若有所思。

雲初歪了歪頭,目光落在了他的掌心上。

是個繡得很精致的荷包,可惜如今已被燒得黑乎乎了。

疑惑間,裴源行已打開荷包,從裏麵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截被燒得殘缺不全的紙片捏在手指間。

紙上原本是寫著字的,大概是被水洇濕過,字跡糊成了一片難以辨認,隻有紙上留下的半個手指印還能依稀瞧得出來。

有手指印,應該是一份文書。

裴源行將那截殘缺的紙翻過來又翻過去看了許久,最終將它放回了荷包裏。

他坐在案桌前沉思了片刻,揚聲喚來了小廝風清。

“去把玉竹和青竹叫來!”

風清退了出去,才一會兒的工夫,就帶著玉竹和青竹進了屋。

兩個姑娘垂手斂息地立在案桌前。

裴源行將手中的荷包扔在案桌前,手指點了點荷包:“這個荷包,可認得?”

玉竹上前探了探,又退回原位,回道:“回世子爺的話,是少夫人的荷包。”

裴源行點了點頭,問:“雲初她……”他語氣頓了頓,半晌才繼續道,“她會在荷包裏放什麽?”

他聲音裏帶著幾份疲倦。

玉竹和青竹默默對視了一眼,頗有點意外世子爺會如此問。

青竹思忖了片刻,才回道:“回世子爺的話,少夫人平日裏會將香料、絹帕和針線放在荷包裏。”

“除了這些,便沒旁的東西了?”

“旁的?”兩個丫鬟互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奴婢們記得,少夫人的荷包裏就隻有這些東西,沒有旁的。”

“那文書之類的東西呢?她也會放在荷包裏嗎?”

“回世子爺的話,少夫人她從不將文書放荷包裏,她名下的地契和房契都歸攏著收在一個匣子裏了。”

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桌沿處有節奏地敲著,敲得在場的兩個丫鬟愈發神經緊繃。

“你們再仔細想想,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他聲音威嚴,玉竹和青竹下意識地握緊了對方的手,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回世子爺的話,奴婢們自八歲起便跟在少夫人的身邊服侍少夫人了。少夫人素日待奴婢們寬厚,從不瞞著奴婢們任何事,少夫人哪些東西放在何處,奴婢們都記得清清楚楚。奴婢們所言句句屬實,絕不敢欺瞞世子爺!”

裴源行揮了揮手,道:“你們下去吧。”

丫鬟們默默退下了。

荷包被擱在了案桌上,沒了裴源行手指的遮擋,這會兒雲初才將荷包看得更清楚了些。

荷包被燒得焦黑,若不是荷包上細密的針腳和精巧雅致的刺繡是沁兒獨有的,她幾乎快要認不出來那是三妹妹送她的荷包。

那個繡著一對戲水鴛鴦的荷包她一直隨身戴著,哪怕夜裏歇下了,荷包也不離身,被她塞在她的枕下妥帖放好。

如今,裴世子的手裏竟會有一個一模一樣的荷包。

就先前裴源行問青竹和玉竹的話可以斷定,他手裏的荷包便是三妹妹送她的那個。

她對裴源行的脾性不說有多了解,卻足夠讓她清楚,他不至於會是那種隨便插手她的私事、擅自拿她私物的人。

可他不但拿了她的荷包,還找了她的丫鬟追問有關她的事。

奇怪的是,青竹和玉竹竟一點沒在意她的荷包為何在裴源行手裏。

所以,她是真的沒了嗎?

是以荷包才會落到裴源行的手裏,而裴源行若是想要知道什麽,也隻能向青竹和玉竹打聽。

撇開荷包為何會在裴源行手裏不談,另一件事也讓她覺得奇怪。

她從來不會把文書放在荷包裏,正如青竹所說,她名下的地契和房契都歸攏著收在一個匣子裏,可裴源行從荷包裏取出的那截被火燒得殘缺不全的紙片,上麵還留有半個指印,分明就是一份畫過押的文書。

到底是什麽樣的文書才會被她藏到荷包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