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總之,他也沒說其他的了。”
小妹把來龍去脈向陳蘭君說清楚,將刻好的蘿卜章與信封給她。
陳蘭君接過,將信封打開。
煤油燈的玻璃罩被火苗熏得黑黑的,透出昏暗的橘光,輕柔地落在信封上。
信封裏是十元錢和一疊糧票。
陳蘭君拿起一張糧票細看,小小的一張紙,左上角寫著“全國通用糧票”,下一張也是,下下張也是。
小妹湊過來,驚奇道:“哇,是全國糧票欸,原來長這樣。”
本地使用的一般是本地糧票,可陳誌生給的卻是全國糧票。
陳蘭君摩挲著那張全國糧票,瞬間反應過來。
這一定是爸媽費心思去換的,大概……是想準備給她到外地上大學時用。
可她讓他們失望了。
陳蘭君垂眸,將東西一樣樣收好。
沒關係,之後,她會讓他們感到驕傲。
溜出家門的時候,天色剛剛破曉。
陳蘭君摸著黑在田埂上走了一會兒,漸漸地,月光淡下去,另一種曦光模糊在霧氣了。
清晨,露水未晞,她的褲腿濕了一圈,腳步卻是輕快的。
日出的時刻,她駐足,往東方的天看了一眼。
在萬丈霞光之中,陳家的老屋已經看不見了。
茅草被風吹得嘩啦響。
鄉間也沒什麽交通工具,全靠一雙腿。這條路陳蘭君是走慣了的,從上小學開始,她就得沿著田野向前,路過兩個池塘,走很遠很遠的路去上學。
約莫走了兩三個小時,終於到了清安縣。
這座小縣城,因鄰近鐵路,因此還算熱鬧,一條長街,左右挨著許多房子棚子,都是矮矮小小。亂糟糟的電線下,走動著許多穿藍衣的人。
一氣走了那麽遠的路,陳蘭君嗓子都幹得要冒火,路過國營飯店,想討杯水喝。
國營飯店服務人員聽了,輕飄飄白她一眼,扭頭與同事說話,不搭理。
陳蘭君把聲音放大:“同誌,能給我杯水嗎?”
她的聲音之大,引得兩個顧客側目,那個服務員隻好回過頭,板著臉教訓人:“不能,我說你這位女同誌,要人人跟你這樣,占公家便宜,那不都亂套了?”
這年月的國營飯店服務人員,端得都是鐵飯碗,盈虧與他們無幹。自然就有不少眼高於頂的,更別說什麽服務意識。
陳蘭君許久未曾有這樣的購物體驗,見狀皺了皺眉,追問道:“那我買早餐,有可以喝的嗎?”
“沒有,菜單掛在牆上呢,沒長眼不會看啊?”
倒是一個女顧客好聲好氣的告訴陳蘭君:“有肉包,每斤一塊八加□□票。”
陳蘭君反應過來,現在買吃的光有錢還不行,得有糧票。
她猶豫了一會兒,向女顧客說:“謝謝。”
說著就往外走。
隱約聽見後麵有一聲嗤笑。
“泥腿子進什麽國營飯店,把我們地板都踩髒了。”
陳蘭君正要推門的手一停,側身定定地看向那個出言譏諷的人。
她緩緩而又清楚地說:“挺可憐的,就你這樣的態度,離下崗也不遠了。”
就這態度,在接下來的市場化浪潮中,不翻船才有鬼了。
她口渴得厲害,加快腳步往火車站方向去,心想要是跟以後一樣街邊都有賣瓶裝水的小店就好,走著走著,忽然想起一件事。
這時候的燕京,似乎已經有在街上賣茶水了的?
當時她看過一條新聞報道,說是70年代末,燕京有知青在街邊人口密集的地方,擺了個茶攤,專賣大碗茶,五分錢一碗,價錢雖低,但架不住買的人得多,據說賣得紅紅火火。
因為有助於解決待業知青的就業問題,有關部門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於是燕京內外大大小小的茶攤子像雨後春筍一樣蔓延開來。
知青……穗城也有知青啊!
想到這裏,陳蘭君眼前一亮。
她之所以要去穗城,其一是因為有相當靠譜的親戚在;其二是因為穗城對於新政策的支持態度一直很穩定。早在1979年的3月,穗城就開放了個體戶經營,按規定給願意自己謀生的個人發放牌照。至少在這一段時間去做小生意,賣點東西啥的,不用擔心被“打辦”,也就是“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的人給抓起來。
眼下,她又多了一條占領道德高地的理由。
腦海中紛至遝來的方案忽然長成了一片楊梅樹林,有了“望梅止渴”的功效。
清安縣火車站小小的,除了兩節鐵軌之外,統共就三四間屋子,工作人員不多,裝修也很粗獷,好在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熱水是有提供的。
陳蘭君喝了滿滿一大杯水,才緩過來了。惦記著在這邊上班的高中同學劉安安,她還特地向工作人員打聽了下:“請問劉安安同誌在嗎?也是你們單位的。”
“劉安安?好像出去開會了。”
倒是不湊巧了。
她看了看屋裏的掛鍾,離她偷跑出來的時間已經很久了。這會兒鄭梅肯定已經發現自己不見了,說不定已經在路上追了。
算了,還是回來的時候再去找劉安安吧。
她徑直去到售票窗口,拿出介紹信,買了一張到穗城的票。
上車時陳蘭君還有些擔心,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車上會遇見不好的事,例如偷東西或者搶東西,她剛出去打工那兩年,火車上的小偷跟蟑螂一樣滅不盡。
好在現在仍處在剛剛複蘇的階段,包括小偷在內,尚沒有反應過來,因此這趟旅程平平安安地度過了。
綠皮火車,慢慢悠悠地晃。
抵達穗城時,已是下午。
陳蘭君的記性和認路能力都很強,依照記憶,尋到了丹姑姑家所在的街道。
已是下學下班的時間,低年級的孩子已經被家裏大人牽在手裏,往家裏領。下班的人也匆匆忙忙往家裏趕,急著做飯。
大人小孩都是步履匆匆,然而還有一類無所事事的家夥,三三兩兩蹲在街口。
一個小孩好奇,想和那些大哥哥大姐姐打招呼,還沒動呢,立刻被大人拽住了。
“別去。”
蹲在前邊,一個高高瘦瘦的長頭發青年樂了,吹了聲口哨:“怎麽,我是老鼠藥,靠近會死啊。”
“不是啦,阿宏。”大人說,“不過你這麽大人了,也幹點正事,都回來這麽久了。”
“你提前退休,讓我頂職,我就有正事幹啦,多謝你。”
“不知所謂!”
回應他的是青年又一聲長長的口哨,音調還拐著彎兒。
陳蘭君笑了起來,朝那青年喊:“阿宏哥,好久不見,風采依舊。”
表哥趙宏扭過頭,微微一怔,下一秒,嘴角上揚,懶懶地說:“那當然啦。”
身邊的同伴用胳膊肘撞:“誰啊?生得好靚。”
“不許想,”趙宏立刻凶巴巴地指他,“這我表妹。”
說著,趙宏起身走向陳蘭君,很自然地伸手去拿行李袋。
“帶了什麽貢品沒有?統統交出來。”
“沒有。”
“哇,你個小白眼狼,我在清安積攢的家當,可全送給你了。”
趙宏前些年被分配到清安到知青。他媽媽,也就是丹姑姑沈牡丹翻遍了族譜,終於扒拉出一個在清安的親戚——陳蘭君他們家。
兩家這才重新建立了聯係,逐漸熱絡起來。
趙宏的歲數和陳家的大女兒相近,陳誌生與鄭梅將心比心,待他不錯。
兩年前知青紛紛回城,趙宏走之前,還送了陳蘭君好些當地糧票和書籍,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陳蘭君笑答道:“當然記得,等我發財了,雙倍還你。”
趙宏看了她一眼,眉頭皺了皺。
到了丹姑姑家門口,趙宏看四下無人,忽然壓低聲音問她:“阿蘭,你老實和我講。”
“你……是不是要逃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