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陳蘭君自信,這不是一句空話。
憑著混了這麽多年的經驗,增長的本領,又提前預知了先機,要是這點學費和生活費都掙不來,那才是笑話。
她很冷靜地向父母交代了初步計劃:“如今雖然改革開放了,但政策還在動**,越小的地方越容易多事。要賺錢,最好到大城市去,我打算去穗城,到丹姑姑那裏,看看有什麽機會……”
一番描述後,回應她的是被房間門上的一把大鎖,是鄭梅女士找來的,從前是鎖公社豬圈的。
“媽,我是認真的,我可以跟你把我的計劃說得明明白白!”
任憑陳蘭君如何扯著嗓子喊,鄭梅眉毛都不動一下。
門鎖哢嚓一落,鄭梅將鑰匙交給一旁的小妹竹君,千叮嚀萬囑咐:“你好好看著姐姐,不許放她出去。”
陳蘭君著實無語。
見爸媽態度如此堅決,她索性不喊了,轉身攤癱倒在**,盯著蚊帳思考。
夜裏,吃飯的時候,小妹開了鎖進屋來,端來飯菜。
這年頭鄉下還沒通電,白花花的蠟燭尋常人家也用不起,多是用煤油燈。
小妹進屋來,將房門小心地反鎖好,放下飯菜,用火柴點燃煤油燈。
原本她還擔心姐姐會絕食抗議呢,誰知燈一亮,聞見飯的氣息,還不用她喊,陳蘭君一溜煙就爬起來,很自覺地坐在燈下,端起碗吃得很香。
“姐,我還擔心你不吃呢。”她挨著陳蘭君坐下,笑起來。
蘭君將嘴裏的飯咽下,說:“人是鐵飯是鋼,我何苦折騰自己?”
再說,她早上就吃了點稀粥,立刻就被鄭梅鎖了起來,午飯都沒吃,早就餓了。
小妹鬆了口氣,她天生愛和平,最怕有衝突,因此看到姐姐和爸媽吵起架來,心裏慌得要命。
她努力想詞勸和:“媽媽是著急了一點,可是……可是也是有理由的。畢竟——”
小妹猶豫了一下,歎了口氣,說:
“畢竟,大姐姐當年也是說要出去轉轉,結果人沒了。”
陳蘭君扒飯的動作忽然一停。
這是這個家最不願提及的話題。
陳家的大女兒,七年離開家,從此再沒有回來,據說是淹死了。
見陳蘭君忽然不吃飯了,小妹有些慌張,連忙說:“對不起姐姐,我又亂說話了,你別不高興。”
陳蘭君放下筷子,忽然伸出手揉了一把她的頭發:“沒有不高興,我隻是有點意外,你還記得大姐姐啊?”
小妹乖乖點頭:“記得一點兒,但也隻有一點了。”
她懵懵懂懂地問:“外麵很好麽?怎麽你們都想到外麵去呢?”
陳蘭君眼珠溜溜一轉,有了主意,她故意問:“你看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嗎?裏麵有句話,說人的一生該如何度過。”
這個年代讀書的孩子,多多少少都看過這本書,小妹也一樣。
她條件反射性地,答出那句名言:“一個人的一生應該是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恥。”①
“對!”陳蘭君循循善誘,“你想想,倘若你的一生,就在這小小的村裏度過,你甘心嗎?”
小妹皺著眉,想了一會兒,遲疑地搖頭。
“欸,這就對了。”陳蘭君攬住小妹,語重心長地說,“咱們新中國的女兒,就該誌存高遠,到外頭去,立一番大事業!那她回首往事的時候,才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碌碌無為而羞恥呢!”
陳蘭君信手拈來,畫了許多大餅,將自己要離家的目的,生生拔高到為家庭,為國家,甚至為全世界。
小妹正處於念初中的年級,被親姐姐這麽一激,心馳神往,當下變換了陣營,當了“小叛徒”。
她甚至將自己的枕頭套翻出來,摸出了一些錢,全是由一毛一分的小麵額,一看就知道是慢慢攢出來的。
“八毛,八毛五,八毛六……正好一塊錢!”
小妹將亂糟糟的一遝錢塞到陳蘭君手裏:“這是我攢的零花錢,姐姐你都拿著,如果路上遇到河,記得買船票,千萬別遊泳啊! ”
聽見這句“別遊泳”,陳蘭君愣了一下。她很鄭重地將錢收好,說:“你放心,我有數的。這錢呢,就算是你的參股,回頭我掙了錢,按比例折算還給你。”
小妹眉眼彎彎:“好呀。”
“對了姐姐……”
她看了看左右,姐妹倆的房間和爸媽之間隔了一間屋,就是這樣,小妹還是把聲音壓低了:“你打算怎麽去?”
“坐火車去。”
“那要買車票呀,還要介紹信。”
聞言,陳蘭君點點頭:“我有個要好的高中同學,她……好像是去年頂的職,就在鐵路上工作,到時候我找她幫幫忙,借點錢買張票。”
“至於介紹信,我自己弄一個,到時候留大隊的電話。”
鄭梅是大隊的婦女主任,到時候要是真有人打電話,礙著情麵,想來也不會立刻拆穿。
麻煩的倒是公章。
陳蘭君叮囑小妹說:“我記得家裏還有兩個蘿卜吧?晚一點,你去灶屋偷拿一個蘿卜,再把爸爸的刻刀帶過來,我試著刻一下。”
爸爸陳誌生在幹農活之餘,也會做點木匠的活兒。這是奶奶的高瞻遠矚,作為曾經地主家的小兒子,陳誌生幹農活的本領就那樣,奶奶怕他餓死,特意壓著他去木匠家當了一年學徒。所以他們家有些木匠工具。
夜高風黑,依照著陳蘭君的指示,小妹小心翼翼地摸到灶屋裏去取東西。
“姐姐,給。”
將窗戶用床單衣服遮嚴,姐妹倆重新點燃煤油燈。
陳蘭君從前經常去大隊玩,大致記得那個章是什麽模樣。在小妹的崇拜目光下,她開始雕刻蘿卜章。
姿態是優雅的。
手法是藝術的。
章……是刻不出來的。
對著滿桌的蘿卜殘骸,姐妹倆陷入了沉默。
陳蘭君平靜地說:“這煤油燈該加油了。”
小妹喃喃道:“有沒有一種可能,不是煤油燈的問題。”
“那就是蘿卜的問題。”陳蘭君的語氣萬分肯定。
在小妹回過神來之前,陳蘭君立刻拉她起來:“好妹妹,好竹君,你幫我把另一根蘿卜也拿過來吧。”
鄉間的夜,黑得像潑了油漆。
幸好還有點月光,小妹貓在屋簷下,悄悄往灶屋的方向挪,路過爸媽的房間,她大氣不敢出,緩慢地一點一點溜過去。
到了灶屋,小妹直奔目標,將蘿卜拿在懷裏。
一轉身,竟然看見灶屋門口立了個人影!
她差點就驚叫出聲——
陳誌生一把捂住她的嘴,恨鐵不成鋼地用極細的聲音說:“別吵著你媽。”
見爸爸沒有捉賊拿贓的意思,小妹才鬆了口氣,隻剩胸膛裏的一顆心撲通撲通狂跳。
“爸,我隻是出來方便……”
她照著姐姐教的說辭辯解,然而沒有用。
陳誌生板著臉,向小妹伸手。
對峙了一會兒,小妹低下頭,緩緩將蘿卜遞出去。
陳誌生一言不發,從兜裏拿出一把刻刀,三下五除二刻了個蘿卜章。
小妹都懵了。
陳誌生一手將蘿卜章給她,又拿出一個信封,一並交給小妹。
“你和她講,要注意安全,莫玩水。”
丟下這句話,陳誌生沉默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