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直吊兒郎當的人忽然嚴肅起來,著實有幾分壓迫感。
“逃港”這個詞匯,誕生於特殊的年代背景。由於內陸與港城的經濟鴻溝,這些年來,偷偷遊泳去那邊的人屢見不鮮。
運氣好的,過去了,或成就一番事業,或安穩度日;運氣不好的,淹死了,葬身大海。
聽到這個詞,陳蘭君倒是不意外,她意外的是,為何趙宏一見她,第一反應,是擔心她要逃港。
她大大方方地與趙宏對視:“有想過,但是,現在沒必要。”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這個問題始終難解,可是在改革開放之後,這個詞卻漸漸淡出了曆史。
歸根結底,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而如今,正是1979年。
趙宏是伶俐人,秒懂她的弦外之意,輕笑一聲:“看來你對時局很樂觀。”
“你不這麽看麽?”
趙宏挑挑眉:“誰知道呢,反正風刮來刮去,誰知道哪一天又變風向了。”
陳蘭君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是了,對於趙宏以及大多數同時代的年輕人而言,這種懷疑、旁觀的態度才顯得更正常。
正說著話,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個女聲。
“阿宏,你和誰說話呢?”
陳蘭君偏一偏腦袋,瞧見一個穿著白衣藍褲的中年女子,很精神。
正是丹姑姑——沈牡丹。
陳蘭君笑著和她打招呼:“丹姑姑,我是蘭君。”
沈牡丹上下打量了一番,笑著說:“長這麽大了,快進來。阿宏你也是的,妹妹是貴客,讓人站在門口吹風啊。”
沈牡丹在街道辦工作,一把好嗓子,又響又脆,光聽聲音就讓人覺得很熱情。
她風風火火地領著陳蘭君上樓,到二樓的一間小房前,用鑰匙開門。
一廳一室的格局,客廳還擺著張床,一看就是趙宏睡的地方。
房子小,家具多,顯得有些局促,但收拾的很幹淨,餐桌上還鋪著白布呢。
“阿蘭你坐。”
沈牡丹端了杯涼茶給陳蘭君:“過來可辛苦了吧,好好歇兩天,緩一緩。”
說著,她又給趙宏下了任務:“喏,拿著錢和票,去副食品店買些肉菜。”
陳蘭君忙說:“不用不用,別那麽麻煩。”
“要的!”沈牡丹笑著說,“你第一次來我家,做姑姑的總得好好招待。我要麵子,你就成全我。”
趙宏是跑著去,跑著回的。
“沒什麽肉菜了,剩了一點兒白切雞,我都買了。”
“行了,用水擦擦汗,洗手,吃飯。”
今天的夥食,趕上過年了。
沈牡丹夾著唯一的雞翅,往陳蘭君碗裏放,陳蘭君自然不肯,雙方上演了一場你推我擋,最終雞翅還是落在了陳蘭君碗裏。
一邊吃飯,一邊寒暄。
聽說陳蘭君落榜了,沈牡丹安慰道:“沒事,本來就難考,我單位有個同學,她家女兒也是考了兩次,今年就靠上了,你複讀一年,肯定能行。”
她停頓了一下,說:“是不是學費生活費上有些為難?差多少,你和姑姑說,我看能不能幫著湊一湊。”
陳蘭君將筷子放好,正色說:“姑姑,其實我來呢,也是想看看能不能自己賺到這些錢。”
小小的客廳裏,靜了一靜。
沈牡丹與趙宏兩人麵麵相覷,氣氛有些微妙。
趙宏問:“在這裏?”
“賺錢?”
陳蘭君很肯定的點了點頭。
趙宏笑起來,拍了一下桌子:“行呀,那……我給老板打下手!”
“別發癲,”沈牡丹瞪他一眼,“聽阿蘭說完。”
陳蘭君說:“我聽說,這邊可以準許個人經營,還給□□,姑姑,是有這回事嗎?”
沈牡丹想了想,恍然大悟:“你說的是‘街邊仔’啊?”
她的語氣有些猶豫:“可是,在街邊賣東西,確實不太體麵,而且……”
“沒關係的,”陳蘭君溫柔地打算她,“隻要能正經的掙到錢就好,也是憑本事吃飯。”
沈牡丹不好拂了小姑娘的麵子,但是心裏不太看好這事,街邊仔又累又要在外頭奔波,而且萬一政策變了呢?她是經曆過許多次運動的人,總覺得不太妥當。
倒是趙宏很有興趣,問:“那你打算做什麽呢?”
陳蘭君說:“賣早餐。”
來城裏的火車上,她考慮了一路到底要做什麽生意。像燕京知青一樣組隊賣大碗茶,估計不太好使,畢竟沒有燕京那麽大的市場,一分兩分的賺得也艱難。
她需要的,是一個進入門檻低,投入成本少,獲得利潤快的生意。這麽一來,重生前開電子廠的經驗完完全全用不上。世界上第一台個人電腦要1981年才誕生呢,離現在足足還有兩年。
至於其他的行業……賣衣服之類的,陳蘭君沒有什麽門口。
排除法做完,剩下的行業寥寥無幾。賣吃的路邊攤倒還符合要求。
然而現在處於在票證時代,買肉要票,買油要票,買牛奶也要票……要票就罷了,能買到的東西還是按人頭限量的。複雜一點的食物需要原料多,光是搜集各種糧票就要花費好多時間,還有斷貨的風險,這樣一來,要炒菜的中餐和晚餐也排除了。
那就早餐吧。辛苦肯定辛苦,但錢肯定也能掙到的。賣早餐的小攤還有一個好處,便於複製銷售模式,到時候把更多知青忽悠進來,就跟之後街邊的愛心早餐攤子一樣,容易有形成規模效應。
陳蘭君簡練地說了一下擺攤賣早餐的好處:“怎麽樣阿宏哥,跟我一起試試。”
趙宏說:“我看你早算計著騙我入夥吧。”
“有錢一起賺嘛。”陳蘭君笑笑。
“可以呀,陪你玩一下。”趙宏爽快地答應,又瞟了瞟沈牡丹,“媽,你說呢。”
沈牡丹笑著搖了搖頭:“我,我能說什麽。你們想試試,就去試,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且看看吧。”
於是事情便這麽定了。
沈牡丹找了熟人,幫忙登記了一下。趙宏把家裏以及他朋友那裏閑散的票據收集起來,去買原料。
陳蘭君把附近的區域跑了個遍,最終確定在一所小學前的路邊擺攤。
餐品也定好了,暫時就兩樣,粥和齋腸粉。原料都是大米,這個好弄。又沒什麽油水,好洗碗,在塑料碗製品還沒流行起來的當下,可是個很好的優點。
粥沒什麽技術含量,沈牡丹不知道從哪兒借來一個巨大的茶水桶,用來裝粥正合適。腸粉稍稍麻煩一點,米漿請米店幫忙磨好,挖上兩勺,倒在一個大竹製簸箕上,上鍋蒸。蒸好一層刮一層,澆上點生抽醬油,也就能吃了。
按理說,要現蒸現吃的味道好。但陳蘭君一開始就定的“薄利多銷”方針,她也懶得推車載爐子,索性參照之後流行過一陣的“泡沫箱腸粉”,將蒸好的齋腸粉摞在箱子裏,再蓋上一層厚厚的棉被,有種賣冰棍的架勢。
既然要趕上賣早餐的時間,半夜起床是基本條件。
陳蘭君怕惹得街坊鄰居不開心,特意請沈牡丹領著,挨家挨戶去送腸粉,一是賣個人情,二是做個廣告。
樓下住的一戶人家,姓高。那老高原來是和沈牡丹一個單位的,從前有些不愉快,腸粉吃了,卻陰陽怪氣地問:“你家孩子已經淪落到要去當街邊仔了?要我說,你托托人,找個臨時工讓阿宏幹著,也好啊。”
陳蘭君聽了,正打算反駁,被沈牡丹按住了。
沈牡丹隻是“嗬嗬”了一聲,便領著陳蘭君走了。
回到家,沈牡丹轉頭同陳蘭君說:“這種人和他說不通的,好不好是你們自己的事。”
“他說阿宏哥。”
“我知道。”沈牡丹說,“姑姑領你這份情,你看這兩天,阿宏有事情做了,人看著也高興些。欸,也是我不好,沒能讓他落實單位。”
陳蘭君握住她的手說:“哪有不好,我們會越來越好的。”
“對,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