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鄉下人家,一向睡得早。

鄭梅在四方桌前坐著。

桌麵上四落著一些寫有標語的紙張,內容都是關於已經開始實行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她是生產大隊的婦女主任,又因為一直堅持學習,識字多、有文化,所以實際上也兼任著生產大隊宣傳的工作。

鄭梅的工作一向做的好,年輕的時候就有“鐵姑娘”之稱。加上為人熱情大方,樂於幫助村民,因此大隊上上下下提起她,沒有不誇的。

她是個愛惜名聲的人,因為得了這些稱讚,從此做事是更加小心。生怕哪裏做的不夠好,倒讓這些稱讚名不副實了。

雖然上回二女兒蘭君買了好些蠟燭回家,但出於珍惜的心理,鄭梅平日裏隻肯給小妹竹君用蠟燭,剩下的蠟燭存在櫃子裏,等待蘭君回來用,因此他自己用的還是煤油燈。

煤油燈昏暗,她隻得貼近離桌子近些,將那些擬定的標語看了又看。

確認再想不出更好的,她方才在一句話上畫了一個圈。

“包字萬歲!早包早富,遲包遲富,不包永遠不能富。”①

就選這句吧。

了卻一樁工作,鄭梅伸一伸懶腰,把那些紙收拾起來。

這時候陳誌生從灶屋出來,手中端了一銅盆溫水,輕輕擱在老式洗臉盆架子上。這盆架是他結婚那一年親手打的,很結實。本來陳誌生還想在盆架上雕些花卉之類的,被鄭梅製止了。鄭梅的政治敏感性,可比他強上幾倍。那個年代,還親手做一個雕花盆架,瞧著豈不是跟從地主老財家拖出來的家具一樣?還是別弄為好,免得生出禍端。

因此最後就這麽光禿禿的一個盆架放在屋裏,用了好些年了。

“姑奶奶請洗手。”陳誌生笑著招呼妻子。

鄭梅瞟他一眼,眼角帶笑,輕輕哼了一聲,走過來將手浸到水裏,溫度剛好。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聽見門外有響動。

“媽——爸——我回來啦,快開門!”

是二女兒陳蘭君的聲音。

陳誌生連忙過去開門,打開門一看,陳蘭君抱一個木盒子,喜氣洋洋的。可兩隻手上全是墨,烏黑烏黑的,髒的像剛下過河塘清理淤泥。

“怎麽弄成這樣子?”鄭梅甩一甩手上的水,走過來問。

“沒事,就是沾了點油墨。之後用水洗洗就好。”陳蘭君一邊說話,一邊忙著往自己屋裏走,急著放下那手推式油印機。

雖然重量沒有到很誇張的地步,但是抱著走了這麽一路,她兩隻手都酸的很,還是趕緊放下來為好。

她一往前衝,鄭梅和陳誌生連忙跟在後頭,一個提著燈照路生怕她摔著,另一個替她推門,好讓她無阻礙。

將手中的油印機放下,陳蘭君鬆了一口氣,舉著手往**一倒,休息。

“手上那麽髒,還這樣躺著,趕緊洗洗手。”

“我手舉著呢,沒沾著床。”

陳蘭君賴在**,不肯起來。其實她自己也沒意識到,每當回到家,她便有些放肆,什麽成熟啊穩重啊,都像一把傘一樣,進了家的屋簷下,自動收束起來。

就如同此時此刻,她像小孩子一樣,向爸媽耍賴、撒嬌。

“懶得你。”

鄭梅數落了兩句,轉頭讓陳誌生把水端到這屋來,好讓陳蘭君洗手。

她自己則打開櫃子,拿出兩三隻蠟燭。借了煤油燈的火,點燃一隻,放在陳蘭君的書桌上。

油墨的印子不是那麽容易洗去的。鄭梅握著陳蘭君的手,放在水裏,搓了又搓,還是有一些青黑色洗不掉。

陳蘭君倒是無所謂,說:“洗不掉,算了,反正等下說不定還要粘上些,到時候一起洗。”

“小祖宗,你又折騰些什麽呢?”

“想印一些複習重點,到時候送給同學。”

鄭梅不解:“這事情不應該是你們老師來做嗎?”

陳蘭君笑笑:“我來做,正好也能收點辛苦費嘛。何況,也不麻煩。”

這話一入耳,鄭梅的眉頭慢慢蹙起來。

但陳蘭君滿心在想複印的事,沒注意到。

陳誌生問:“餓不餓,我去煮碗麵?”

他一提,陳蘭君還真感覺有些餓了。一路奔波他都沒歇口氣,更別說吃東西了。

鄉下的土灶,每次生活都挺麻煩的,幸好剛才燒水的一個煤爐子還沒完全熄滅。鄭梅和陳誌生一頓忙碌,不久,端來碗麵條,裏麵還臥著個雞蛋。

陳蘭軍君,捧著麵碗吃了個精光,連湯都仰頭喝的一幹二淨。

可見是真的餓了。

稍稍寒暄兩句之後,她和爸媽互道晚安。

房門一關上,她又點燃了一支蠟燭。

平常的周末,小妹是住在學校宿舍的,沒有回來。這樣也好,方便陳蘭君霸占整個書桌。

她將油印所需的各項材料一一擺好,鐵筆、蠟紙、油墨罐、滾筒還有白紙,將書桌占了個滿滿當當。

這樣的手工是油印也是個技術活。先得在蠟紙上用鐵筆刻出痕跡,然後放進油印機裏,用蘸滿墨的滾筒去推,油墨透過蠟紙刻出的痕跡滲透,就在底下的紙張上顯出字影。

但凡蠟紙刻字不均勻,那白紙上的字就會印得亂七八糟,因此很講究刻功。

陳蘭君失敗了兩次,到第三次,才勉強成功。

真正印出可用的紙時,月已至中天。

** **

另一廂,鄭梅側臥在床鋪上,睜著一雙眼,就是睡不著。

她的女兒,她自己知道。陳蘭君那懶鬼性子,若不是為了掙錢,哪裏會去接這種幫人印卷子的活。

好好讀著書,為什麽要掙錢呢?還不是為了減輕一些家裏的負擔。

可這……明明是作為父母的責任啊。

鄭梅越想越睡不著覺。

她既欣慰於陳蘭君的懂事,又心疼她,同時懊惱自己的沒用,無法讓女兒心無旁騖的讀書。要是自己是什麽大幹部、大領導,家裏衣食無憂,蘭君何苦自找苦吃,又要忙學習,還要想賺錢的路子。

夜色裏,她輕輕一聲歎息。

枕邊人翻了個身,輕聲問:“阿梅,你也沒睡著嗎?”

顯然,陳誌生也未睡。

鄭梅索性坐起來,說:“不行,為了三個女兒,我們得更努力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