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熱,綠皮火車的車窗全部大敞著,哐當哐當的聲音裏,風肆無忌憚地吹,很暢快,但也有不好的,眼睛會時常被淩亂的發絲遮住。
到站的時候,陳蘭君頂著一頭亂蓬蓬的發,下了車。
比起離開家鄉時的兩手空空,她現在左右一個深綠色的旅行袋,右手一個深綠色的旅行袋,肩上還垮了個掉了漆的軍水壺,那是沈牡丹硬塞給她的,要她路上多喝水。
月台上人很多,旅客匆匆忙忙往出站口去。
陳蘭君懶得擠,特意慢吞吞地下了車,走走歇歇。
快要到出站口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蘭君?”
回過頭,站台邊一個穿鐵路職工製服的年輕女子,欣喜地朝她揮手,是陳蘭君的同學,劉安安。
劉安安三步做兩步走過來,說:“真是你呀,我還以為看錯了。沒吃飯吧,走,跟我去食堂吃去。”
說著,她搶過一個行李袋,挽上陳蘭君的胳膊。
“聽同事說你來找過我,我後來放假還去你家看過呢!說你去姑姑那裏探親了,可算回來了。”
正是飯點,單位的食堂正熱鬧。
見了劉安安,好些人都笑著打招呼:“安安來了,這是誰啊?”
“王姨,這我同學!”
……
不是阿姨,就是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劉安安作為鐵路職工子弟,基本上是這些前輩看著長大的,因此關係不錯。
劉安安特意打了兩個葷菜,說:“這個炒油渣,最香了,你嚐嚐看。”
難吃到肉的年代,熬豬油煉出來的油渣可是好東西,炸的金燦燦的,酥香焦脆,嚼起來滿口香,最是下飯。
陳蘭君就著炒豬油渣吃了小半碗飯,一抬頭,看見劉安安的笑臉。
“你這家夥,不吃飯,笑什麽?”
劉安安說:“我高興啊,和你這樣坐著一起吃飯,就像以前在學校食堂裏一樣。”
她是高二的時候頂了爸爸的職位,離開校園的,人人都說她有福氣,直接頂了職,不用再操心其他,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但劉安安偶爾還是會懷念在高中校園裏的時光。
上班之後,一起工作的同事大多數是長輩,沒有同齡的朋友可以往來,確實覺得少了些什麽。
陳蘭君瞧她神情,也猜到了幾分。
她也笑起來:“行,蹭你一餐肉票,就勉為其難逗你笑笑好啦。”
有說有笑地吃完一餐飯,兩人將行李袋暫時放在食堂,請食堂的大爺幫忙照看一下,如同在學校裏一樣,去洗碗。
食堂旁邊的榕樹下,有一排長長的水槽,擰開水龍頭,一邊衝一邊聊天。
“怎麽樣,穗城好不好玩?”
“是個好地方。”
見左右刷碗的人走了,劉安安挨得離陳蘭君靜些,輕聲問:“哎,你是不是……去穗城想做倒賣生意啊。”
陳蘭君抬眼看她,驚訝於她的敏銳,轉念一想,作為鐵路係統的子弟,能想到這個也正常。
膽子大的,在改革開放初期就敢通過鐵路來捎帶貨物倒賣了。
陳蘭君沉吟道:“你怎麽問這個?”
劉安安說:“你那袋子,還挺沉的。”
她皺了皺眉:“若是真有,你偷偷和我說,我還能幫你打個掩護。可千萬被抓到了!我跟你說,上周,有個人就被抓到了,立刻送到‘打辦’(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學習班去了。”
陳蘭君搖搖頭:“我真沒做這個,帶的都是些土特產,給家人朋友的禮物,還有給你的呢。”
“還有我的?”
“當然啦。”
回來前,她特意去了百貨商店和食品公司,買了好些小玩意兒。給朋友準備的,是頭花。這年頭賣的頭花樣式很簡單,不是黑的就是藍的,但是質量很好,能戴很久。
劉安安拿到藍色頭花後,立刻戴上:“好看嗎?”
“好看,特別好看。”陳蘭君笑著回答。
聊了一會兒,劉安安依依不舍地送陳蘭君去坐小巴。
“等過兩天你回來讀書,放假的時候一定要常來找我玩,一定哦!”劉安安反複叮囑。
“好,我們之後會經常見麵的。”陳蘭君說。
說起來,如果按照之前的軌跡,陳蘭君與劉安安是不會有此刻的相見的。她會老老實實呆在鄉下教書,而她會在縣裏繼續工作,然後隨著時光的向前蜿蜒,兩人如同像兩條短暫相會的鐵軌,各自奔向各自的前路。後來,有一次回老家收拾照片,陳蘭君翻到了之前的相冊。黑白舊照片裏,兩個少女緊緊握著手,笑容明媚。
可是,照片裏那樣要好的學生時代的朋友,其實已有十多年未曾相見了。
沒有什麽值得大書特書的理由,比起電影小說裏因為愛上同一個人而決裂的好姐妹,她倆的再不相見實在過於平淡,靜靜地失去了聯係。
小巴顛簸著起步,在隔壁大嬸籃子裏的母雞的注視下,陳蘭君用力地向劉安安揮揮手:“回去吧,過兩天見。”
又是幾個小時的路途。
等陳蘭君終於走在老家的田野上,已是黃昏。
夕陽晚照,灑在水田上,一片浮光躍金。
陳蘭君回來的時候,小妹正在屋前喂雞,仰頭一見姐姐的身影,手一抖,糠穀撒了好些,引得雞們咯咯咯叫,大聲感謝大自然的恩賜。
“爸!媽!姐姐回來了!”
小妹將手中簸箕一收,一邊向爸媽報信一邊上前迎接。
爸爸陳誌生從堂屋跑出來,媽媽鄭梅從灶屋探出個頭。
不同於陳誌生和小妹的噓寒問暖,鄭梅板著個臉,隻用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陳蘭君一番,確認這丫頭手腳都是齊全的,也沒有被打的跡象,這才鬆了口氣,依舊冷著一張臉,一言不發的進了灶屋。
陳蘭君卸下身上的東西,小聲問:“她還沒消氣啊?”
陳誌生給她使眼色:“差不多了,你去,好好地和她道個歉。”
陳蘭君依言跟進了灶屋,低眉順眼的。
“阿媽,我回來了。”
鄭梅不看她,依舊冷麵地揮動鍋鏟,將大鐵鍋裏的青菜盛出來。
陳蘭君又湊到鄭梅右邊,擠進她視線範圍內,眨眨眼:“媽,我錯了——”
鄭梅從鼻子裏出氣,沒罵她,也沒說接受了她的道歉,卻說:“去,拿一坨臘肉來。”
陳蘭君臉上有了笑意,應了一聲,去取臘肉。
在堂屋靠後的地方,屋頂吊著個竹籃,放下來,裏邊臥著一塊黝黑的臘肉。這是特意留著,若有貴客登門或喜事發生時添菜用的。
取下臘肉,切一小塊,自大缸裏舀水衝洗,放在案板上切成小塊。
母女倆個雖不說話,但配合默契。
鄭梅炒菜的時候,陳蘭君用火鉗撥動著土灶裏燃燒的樹枝柴火,調整火候。
今日天氣好,天邊有淡紫色的霞光。
陳誌生將屋裏的四方桌搬出來,挪到屋前的草坪裏。小妹從櫥櫃裏抱出一疊白底藍圈土瓷碗,依次擺好。陳蘭君則忙著在灶屋與露天餐桌之間傳菜。
等到灶屋裏的鄭梅停止揮動鍋鏟,晚飯也該開始了。
香噴噴的一碗炒臘肉擺在四方桌中央。
家人圍坐在一起,同村鄰家養的黃狗嗅見風中的肉香,顛顛地奔過來,在桌子底下圍著人腿轉悠。這是一隻才一歲的小狗,扔一塊肉皮過去,狗尾巴左搖右晃老半天,甚至願意就地打個滾兒,露出柔軟的肚皮以示友好,憨憨的,很可愛。
陳蘭君於是又丟了一塊,再度收獲小狗贈送的一個熱情蹭蹭。
飯桌上,小妹嘰嘰喳喳問著陳蘭君的經曆,“姐姐,你擺攤是不是要很早起來呀。”
“當然,差不多淩晨兩點得起來吧。”陳蘭君簡要說了說。
誰知這丫頭聽了,一張小臉皺成苦瓜,以一種萬分同情的眼神注視著她:“姐姐,你太辛苦了。”
陳誌生也說:“是,二妹,這段時間累著了吧。”
“是有點累,”陳蘭君夾了一筷子肉,“但有肉吃,也值了。”
鄭梅依舊板著臉,很嚴肅的模樣,手上的筷子夾了一大塊肉,然後在半空中轉向,將肉都放在了陳蘭君手裏。
陳蘭君看看肉,又看看她。
“看什麽看,吃飯。”鄭梅說。
於是低頭吃飯。
晚飯過後,小妹去洗碗,陳誌生則點燃了灶燒水。女兒回來了,怎麽樣也得燒上一鍋熱水,舒舒服服地洗一個澡。
趁著一點餘暉,陳蘭君將椅子搬至簷下,整理她帶回來的東西。
鄭梅拿了把大蒲扇坐在旁邊,替她扇風兼趕蚊子。這也是習慣使然,陳蘭君不知為什麽,總是比家裏其他人更吸引蚊子些。所以鄭梅就備了兩把蒲扇,拿在手上下意識地就幫她扇一扇。
挨得近了,她瞥見陳蘭君眼下的青黑,目光停了許久,再想到方才吃飯時小妹問的話,隻覺有些心疼。
她把二妹養到這麽大,盡可能的讓她少吃苦,安安穩穩讀書,結果這妹子性子倔得像牛,自己偏偏要找苦吃。
說來說去,還是他們當爹媽的沒本事,要是年輕時自己再拚一點就好了,不至於連供女兒讀書都要摳摳索索。
“媽,這是給你的。”
陳蘭君從軍綠色行李袋裏翻出一件白色襯衣,特意展示給她瞧。
“看,這是‘的確良’。”
所謂的確良,其實就是一種滌綸麵料。雖然在之後,大家都追求天然的麵料比如純棉麵料,但在現在,的確良可是在衣料市場稱王稱霸,備受追捧,因為它耐穿且料子不顯皺。曾經有個笑話,說的是有個人買到了一件的確良**,想要顯擺,卻無門路,於是自己製作了一個牌子,上書“內有的確良”幾個字,掛在身上四處走動,大肆顯擺,這勁頭和之後的人買了名牌包名牌手表類似。有一日,這人想上廁所,進公廁前將牌子暫時掛在門口。然而方便完出來一看,嗬,好長一條隊伍,個個翹首以盼,問:“裏麵的的確良什麽時候發售啊?”
熱門程度可見一斑。
在百貨商店裏,陳蘭君可是罕見地使用了爭奪之力,方才給鄭梅嗆到了這麽一件。
“跟個漏鬥一樣,手裏存不住錢。”鄭梅數落了一句,但嘴角分明是上揚的。
她接過那的確良襯衫,翻來覆去的瞧,又說:“我這歲數穿什麽?情我領了,你拿去穿。”
陳蘭君悠悠道:“穿不了,就是怕這個,我才特意買了成品的確良襯衫,就是你的尺寸,比單買布料貴。”
“你這妹子真是……”
鄭梅嘟囔了一句,將襯衫收下,繼續給陳蘭君打扇子。
陳蘭君等了等,卻沒等到她問自己到底掙到多少錢。
“你怎麽不問我掙了多少錢?”
“問這個幹什麽?你掙的錢自然是你的,你既然能掙到,就能保存好。”鄭梅停了一下,說,“哦,我還是要問一下的,你掙到學費和生活費了沒?”
陳蘭君點點頭:“掙到了。”
“那就行,老陳,水燒熱了沒?早點讓二妹洗漱去。”鄭梅朝屋裏喊完,轉頭叮囑陳蘭君,“瞧你這眼睛,黑得跟什麽一樣,早點睡!”
夜深人靜,姐妹的臥室,借著煤油燈的火,陳蘭君點燃了一支蠟燭。
小妹看著蠟燭躍動的火苗,說:“這個蠟燭好,不會冒黑煙。”
陳蘭君笑著說:“是啊,不過有電更好,下一步我們家得用上電。”
說著,她猛地從包裏掏出三塊錢,說:“瞧瞧,地主婆可以收租了。”
小妹揉了揉眼睛,喜悅道:“哇,姐姐你好厲害。”
她將錢接過來,數了兩邊。
陳蘭君不解:“那個,不會是□□啦。”
“你想到哪裏去了,”小妹笑起來,“我是感受一下數錢。嘿嘿,有種看母雞下蛋的感覺。”
她將錢分成兩部分,一塊錢左手拿著,右手放了兩塊錢,遞給陳蘭君:“姐姐,你收回去吧,都是你好辛苦掙的。”
陳蘭君揉一揉她的頭:“傻傻的,給你就拿著。”
“我是說真的!”
“你姐姐不差這兩塊錢。”
小妹哪裏推讓得過她,隻好妥協:“不過一下子多了這麽多錢,都不知道幹什麽,想要的鋼筆姐姐也給我買了。這個錢,感覺放你那裏比較好。”
陳蘭君想了想,說:“要麽這樣,一塊本金還你,你留下一塊錢自己花,剩下的一塊給我做下一次的本金,等分紅,怎麽樣?”
小妹去摸本子:“姐,你等等,我算一下。”
這小妹子煞有其事的在紙上寫寫圖圖,算了一番,抬頭說:“姐姐,我留一塊五,剩餘的一塊五借給你怎麽樣?這樣之後我能得的分紅也多些呢。”
“當然可以,”陳蘭君笑起來,“你還真有點投資的意識。放心,姐姐不會讓你賠的。”
算完賬,就著蠟燭的光芒,姐妹兩個說私房話。
小妹將這段時間家裏發生的事簡要地說給陳蘭君聽:“媽嘴上不說,心裏著急,一聽到打辦抓了人,就特意去打聽,生怕是你。”
“啊,對了,”小妹忽然想起來,“你朋友,那個叫何苗的來找過你兩回。”
陳蘭君點點頭:“知道了,我明天去看看她。”
何苗也是她的同學,就住在隔壁村,也是她的好朋友。和陳蘭君一樣,何苗落榜了,兩個人一起到小學教書,從同學變成了同事,關係特別要好。
第二天,陳蘭君帶上禮物,去找何苗。
何苗的媽媽很熱情:“阿蘭來了,何苗在家呢,她的新同事也在,快進來。”
還沒進屋子,就聽見何苗和另一個女孩的說笑聲,特別響亮。
可是當陳蘭君走進屋裏的時候,笑聲忽然停了。
靜了一瞬,何苗向陳蘭君打招呼:“你回來了?”
“嗯,回來了。”
何苗請她坐,介紹說:“她是我的同事,叫曉芳。”
陳蘭君禮貌性地向曉芳點點頭,她認得這個女孩,也是曾經她的同事。不過因為那時陳蘭君與何苗特別要好,因此兩人與曉芳並沒有什麽很深的友誼。
寒暄了兩句,陳蘭君將帶來的禮物拿出來,送給何苗。
“呀,謝謝,這頭花真好看。”
何苗將頭花收下,笑著說:“聽說你打算複讀了。”
陳蘭君說:“是,過兩天就回學校了。”
“真好,”何苗說,“那我就預祝你考個好成績,有個好前途。”
陳蘭君看著她,緩緩點頭:“謝謝……你也是。”
也沒什麽別的話可說了。
從屋裏退出去,她在樹蔭下站了一會兒,聽見屋內何苗與那個女孩兒的說話聲,她們似乎在聊對工作的構想,共同抱怨了一下考砸的高考。
這時候,陳蘭君忽然想起來,她和何苗熟悉起來的理由,正是源於這個夏天。
共同經受落榜的難過,鬱鬱不得誌隻能去教書的苦悶,對未來的惶恐,使得她與何苗在這個夏天幾乎形影不離,兩人也因此成為了很好的朋友。
可是這一次,夏天都走到盡頭了,她才剛剛見她一麵。
那麽,未來的疏離,也是可以預見了的。
日光照在樟樹上,地上是葉的影,在浮光裏晃動著。
心裏是惆悵的。
靜了一會兒,陳蘭君往前邁步,走到日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