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午後,飄來一朵積雨雲,落了點雨,可沒一會兒就停了。
等陳蘭君午睡醒來時,隻見院中梧桐樹葉墜下的水滴,證明有雨落過。
她沒什麽要緊的事要做,雙手交疊著往上,伸了個懶腰,盯著梧桐樹發了一會兒呆。
有炸物的香氣悄悄鑽到鼻尖。
她踱步到灶屋,昏暗的光線裏,鄭梅背對著門,握一雙極長的木筷子,撥動著鐵鍋裏的東西。
“在炸東西嗎?”
陳蘭君探頭探腦,去看鍋。
“哎哎,別太靠近了,小心油濺身上了。”鄭梅側了側身子,給陳蘭君讓出一塊地兒。
鍋中油正熱,滋滋翻滾著,一團圓圓的小東西因熱度而膨起。
陳蘭君仔細嗅了嗅,鼻尖滿是紅薯的香氣。
“哇,在炸紅薯圓子?”
這是本地鄉間的一道特色小吃,紅薯煮好搗成泥,與糯米粉、糖揉在一起,搓成圓子,丟進油鍋裏炸到表殼微硬,色澤金黃。材料簡單,做法也不複雜,但對於物質匱乏的年代而言,仍是一道逢年過節才有的吃食。陳蘭君愛吃這個,曾經過年出去走親戚,便是肉少夾兩筷子,也會多吃兩粒紅薯圓子。
“是,”鄭梅撥動筷子,說,“炸好了,你剛好帶到學校去。”
“謝謝阿媽——”陳蘭君笑晏晏地,拉長了聲音說。
不過剛出鍋的一批紅薯圓子是失去了去學校的機會的,鄭梅剛撿出一粒炸好的紅薯圓子,旁邊守株待兔的陳蘭君就捏起一粒塞進嘴裏,一邊嚼、感受著紅薯圓子的內糯外酥,一邊哈著氣“呼哧呼哧”試圖給口腔降溫。
“你也不怕嘴巴燙出個泡來。”鄭梅笑著罵了她一句,下一粒紅薯圓子出鍋,仍是送進陳蘭君麵前的碗裏。
母女兩個一個負責炸,一個負責吃,分工明確、配合默契、關係奇異地拉進了不少。
紅薯圓子“滋滋”地在油鍋裏浮沉,鄭梅有一搭沒一搭的和陳蘭君聊天。
“你丹姑姑身體還好吧?”
“還行,我看她念叨趙宏的時候精氣神十足。”
“指桑罵槐呢你。”
“哪有。”
鄭梅看了她一眼:“今天回來的時候,怎麽沉著一張臉,這十裏八鄉,莫非還有不長眼的敢惹你這個小祖宗?”
“那必然是沒有的,我隻是……。”陳蘭君想了想,還是老實說,“感覺何苗和我,不會有那麽親近了,她有新朋友了。”
“什麽新朋友?”
“就是她要去教書的學校,一個女同事。”
鄭梅“哦”了一聲:“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什麽嘛,你都不為我可惜一下。”
“我可惜啊,但也隻有這樣了。”鄭梅蹲下,用火鉗往灶裏捅捅,讓火更旺點。
她對陳蘭君說:“畢竟,這天底下的好事,也不能讓你一個人占全了。”
“你去穗城,也一定認識了新朋友吧?那麽這時候她認識了新朋友,也是正常的。反正,隻要大家過得好好的,就可以了。朋友嘛,不就是一路走,一路丟。”
“傷心一會兒可以,但別太久了。”
陳蘭君抿了抿唇:“道理是這麽個道理。”
隻是意識到要漸行漸遠的時刻,多少還是會有點遺憾的。
鄭梅看著她笑:“行啊,總算有點小兒女樣子了。”
“什麽嘛!”陳蘭君不滿。
“哈哈,行了,你反正有分寸,自己也能開導自己。”鄭梅說。
正說著話,她鼻子動了動,眉毛皺起來:“我怎麽聞到點糊味?”
“媽,鍋裏的紅薯圓子!”
“呀!”
兩人手忙腳亂,將鍋中的紅薯圓子搶救出來,由於火候過了,又沒有攪拌換麵,一粒紅薯圓子朝下的一麵炸得有些焦。
鄭梅仔細看了,吹涼了下,用手指尖捏著,將那紅薯圓子一分為二。
炸焦的她自個兒吃了,朝上那一邊還不算太糟糕的,則給了陳蘭君。
鄭梅笑著說:“你看,就跟這紅薯圓子一樣,有炸得不好的一麵,可另一麵還好,就吃那麵好的。”
“知道啦。”
陳蘭君說一套做一套,她看了眼剩下的兩粒可憐的紅薯圓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撕下黑的那麵,塞到自己嘴裏。
“你這妹子……”
鄭梅哭笑不得。
陳蘭君朝她笑,將沒炸壞的那半邊塞到她口中。
炸得焦了,也有焦的風味嘛。
*** ***
重回學校的那一日,還是按照之前每一年開學的慣例,由陳誌生送陳蘭君去學校。
這一條路,陳蘭君是走慣了的。
小時候走路去上村小,大一點去念鎮中學。念中學的時候,每逢開學日,陳誌生就會挑著兩袋米,陪陳蘭君一起走很遠很遠的路,一直到學校。那時候去學校上學,需要自帶口糧,擔上自家的米,一路迢迢送至學校食堂,以作接下來的餐食。除了米之外,兩罐鹹菜也是必不可少,用來下飯剛剛好。
可是這一回,當鄭梅與陳誌生商量要不要去換一些米,好挑到學校時。陳蘭君輕飄飄拿出了一疊糧票,還有五塊錢。
“爸媽,不用挑糧食或者去糧站換了。”陳蘭君微微一笑,“我掙得這些,夠了。”
鄭梅與陳誌生麵麵相覷,他們是知道二妹掙到了錢,足以支付學費。但出於尊重,並未細問,因此對於她這一趟的收獲也沒有太多實幹。
直到這一疊糧票砸在桌上,兩人才意識到,這一回二妹掙得絕對不少。
鄭梅一下子嚴肅起來:“陳蘭君,你沒做什麽違法亂紀的事吧?”
“沒有。”陳蘭君哭笑不得,說,“我就是運氣好,讓趙宏哥帶著我賣早餐掙的,不信的話,你們寫信給丹姑姑,隻管問。”
在她再三保證之下,鄭梅才狐疑地接受了這個說法,不過仍提醒她:“你在學校,可不能隨便和人說你掙到錢了。我們這小地方,和穗城可不一樣,萬一人家要追究,就是沒有的事,也很麻煩。”
“知道啦。”
去學校的那日,父女兩個早早地就啟程。陳誌生擔著一副擔子,一條扁擔左右各掛著一個竹編的籮筐,左邊的籮筐吊著陳蘭君的行禮,右邊的則是以前的教科書,黑白印刷的薄薄的一冊書,定價3毛6分錢。由於這一次沒有糧食的重量,陳誌生腳步又輕又快。田間阡陌那端走過來澆水歸來的農民,見了他打招呼:“到哪裏去,這麽高興?”
“送二妹去學校。”
陳誌生咧著嘴回答,沒有半點因為女兒複讀而感到丟麵子的情緒。
縣一中坐落在河右岸,算是本縣最好的高中,一條較為平整的土路一直延伸到校門。
教室是紅磚青瓦平房,被許多榕樹圍著,有一個操場,綠蔭下有沙坑,有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還有單杠。
已經開學小半個月了,有學生在上體育課,乒乓球台很熱鬧,洋溢著青春氣息。
雖然還沒有統一的校服,但這裏高中生的衣裳大多是白襯衫配藍褲,外加一雙軍綠色的布鞋,區別在於家境好的學生,白襯衫是的確良麵料的。而像陳蘭君這種家境一般的,則是微微透著黃的舊襯衫。
先去辦公室找老師報道,陳誌生不愛和人說話,但作為父親,他還是堅持走在陳蘭君前麵,去問候老師。
“老師好,這是我家孩子,報名複讀的,因為家裏有事耽擱,現在才來。”
辦公桌前伏案的老師抬眸,看了陳蘭君一眼:“我知道你,你之前的班主任和我講過,家裏事處理完了?”
“是,真是不好意思。”陳蘭君說。
老師站起來,語速比較快:“行了,既然到學校了,那就全力以赴讀書,我是你的班主任,叫秦娟。東西都帶齊了吧?”
“帶好了,糧票也換好了。”陳誌生陪著笑。
秦老師點點頭,將手中正批改作業的紅筆放下:“行,跟我來吧。陳蘭君,歡迎你加入高二1班。”
此時實行的學製與之後的略有些不同,高中是2年製,即高二便是畢業班。
正是上課的時間,從走廊穿過,可以聽見教室中洪亮的讀書聲,讀的是英語單詞,帶著家鄉話的口音,可勝在喊得慷慨激昂,很有精氣神。
秦老師先將陳蘭君與陳誌生領到了財務室,繳納各項費用。一學期學費5元,住宿費等雜費4元6角,還要交2元5角的書費。
陳誌生指著籮筐裏的舊課本問:“我把二妹之前的課本都帶來了,這個書費可不可以不交啊?”
“怕是不行,”秦老師解釋道,“這一屆我們學校用的教材改版了。之前她用的那版,是革委會組織編寫的。現在我們校長花了大力氣,才更換了教育部統編的各科課本,差別還是比較明顯的。”
一聽這情況,陳誌生立刻說:“好的,我們要新課本的。”
一疊票子遞出去,換回來一張薄薄的收據。
領取了一捆新課本之後,秦老師帶他們去宿舍放東西。
學校隻有一棟兩冊的女生宿舍樓,核驗過信息後,一名宿管拿著一大串鑰匙,叮鈴哐啷往前帶路。
陳蘭君對於學校宿舍的記憶已經很淡薄了,隻記得條件很艱苦,可當宿管推開宿舍門,她瞧清了裏麵的樣子,隻是一怔。
唔……名副其實的“條件艱苦”。
一間窄窄小小、別無裝飾的房間,顆粒不平整的水泥地麵,兩盞吊燈,六個高低床,十二個床位,整個空間滿滿當當的,瞧著很是擁擠。
宿管指著靠門的一個堆滿雜物的下鋪:“喏,這個是空床位,你就住這。”
陳誌生兩個籮筐的東西都不知道往哪裏放,看看門外,又看看門裏,床鋪上下盡是雜物放不了,放床邊吧,隻怕又擋了門,進退兩難。
最後隻得往裏邊的床位縫隙擠,等同寢的室友回來,將東西挪開,再做打算。
忙了半日,時已近黃昏,快到放學的時間了。
“行了,”秦老師說,“陳蘭君,我帶你去教室吧。”
“好的,辛苦老師。”
陳蘭君一麵答應,一麵小聲叮囑陳誌生:“爸,你證明信拿好了吧?記得去招待所休息,不許趕夜路。”
由於路途遠,事多,通常在開學當天,陳誌生是要歇一晚再回去。
之前,為了省錢,和大多數農村的家長一樣,陳誌生會在學校食堂湊合著睡一晚。但是這一回陳蘭君掙了錢回來,便特意要爸爸開了份介紹信,好去招待所開個房間休息。
陳誌生點頭:“好,我等下就去招待所。要和老師同學好好相處啊。”
“會的,放心。”
寒暄了兩句,陳蘭君跟著秦老師往教室的方向走。
她心情不免有些興奮,闊別已久的學生時代,再一次與她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