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天清晨,落了許久的雨終於消散,日光靜靜地曬滿長街。

雨後初晴,心裏莫名就有一點淡淡的愉悅,街道上孩子們在日光下蹦蹦跳跳地前行,說著笑著。

因天氣好,出來買早餐的人也多。

陳蘭君與趙宏忙得團團轉,一直到學校的上課鈴已經響過,方才好了些。

人群散了,站在街旁的那一個灰藍色衣裳女子就從藍天老房的背景中跳出來,她站在那裏,仿佛已經看了許久了。

趙宏低聲示意陳蘭君去看:“誒,那個人是做什麽的?站那裏好久了。”

陳蘭君仰起臉,笑了:“算東風吧。”

她擦了擦手,回頭看了看趙宏,說:“你把頭發抓一下,亂糟糟的。”

“哦。”趙宏照做,然後在陳蘭君的帶領下,朝那個灰藍色衣裳女子走去。

那人的氣質有點像學校的老師,有些書卷氣,半新不舊的衣裳卻很挺括,胸前別著一枚小小的領袖徽章。

陳蘭君笑著向她打招呼:“許記者,你真的過來了。”

最近一個星期,陳蘭君折騰了好久,就為聯係上一個願意報道知青小攤的記者。

眼前這位許記者供職於一個大型報社,是有些資曆的。本來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是怎樣聯係上的呢?

陳蘭君先是跑去說服老郭以及其他街道辦幹部,希望和他們達成一致願望。

老郭不用說,自然是很爽快地答應幫忙,奈何他的人脈有限,並不大認識什麽記者。陳蘭君隻好拉上老郭一起,去找街道主任。理由也是充分的,幫著安置好待業知青,給他們找一條出路,這是好事,也是很好的政績,倘若這樣的大好事見報,那上級領導豈不是會對本街道高看一眼?

她還借了一個知青的閱覽證,去本市圖書館翻了一翻,真給她翻找了人民日報刊發北京知青在街道幹部的幫助下賣大碗茶的新聞那一期。於是這張人民日報便也作為呈堂公證,用來證明國家對此事的態度是大大的肯定,作為有極高政治覺悟的街道,理應追隨嘛。

總之一大堆道理忽悠下來,街道主任也心動了,一番詢問之下,得知他姐姐的小叔子的表姨,也就是許記者。

這點親戚關係隔得實在是太遠了,讓人心裏沒底。陳蘭君又跑了一趟圖書館,翻了本市的日報,將許記者發表的署名文章看了五六篇,借文觀人。

和少數依靠通訊員,隻是道聽途書就敢寫報道放衛星的記者不一樣,許記者的報道文章很寫實,看得出她是非得親自到現場查證過,親自動筆寫的文章。

這樣的人是可以指望的,但也很難搞定。

怕許記者拒絕,除了和街道幹部上門拜訪外,陳蘭君特意寫了一封信,洋洋灑灑五頁紙,內容主題是“記我那自力更生、艱苦創業的知青哥哥”,寫知青小攤怎麽幫助其他知青,末尾輕描淡寫提了一句倘若這個模式能通過報紙等方式廣為人知,也就能為其他待業知青指明一個新的就業途徑,緩解就業壓力雲雲……除了戴高帽子的內容,陳蘭君在文風上也格外注意,參照許記者以往的作品,盡量貼近她的遣詞用句,好產生一種親切感。

求神拜佛似的忙了這麽些天,終於請來了許記者這一尊大佛。

許記者合上手裏拿著的采訪記錄本,說:“我剛剛四處看了看,也采訪了幾個顧客,你寫得至少有三四成是真的,還不錯。”

陳蘭君眉眼彎彎:“是吧,就像我保證的一樣,知青小攤肯定是有新聞報道價值的。”

許記者不置可否,看了眼趙宏,笑起來:“這一定就是你那自力更生、艱苦創業的知青哥哥?”

趙宏冷不丁被這句話鬧了個大紅臉:“咳,這也說得過了點。”

“別緊張,我簡單問你幾個問題。”

前兩個問題,趙宏還回答得有些結結巴巴,過了一會兒,等問起擺攤和幫助其他待業知青時,他的聲音已經恢複如常。

陳蘭君在一旁看著,暗自點頭,趙宏還是能擔得起事的。

采訪完趙宏之後,陳蘭君陪著許記者去看了其他待業知青的攤子,得了消息的街道幹部老郭等人也跑過來,七嘴八舌地講解著自己的工作。

許記者的采訪手記越寫越滿,由於記得多、時間緊,她的手掌側因按上墨跡而變得有些青黑,但許記者也渾然不在意,專注地記錄,直到幾麵都寫得滿滿當當,她才合上本子,說:“感謝各位提供的素材,我想能寫出一篇很好的報道。”

兩天後,報道發了出來。

陳蘭君和趙宏並不是通過報紙,而是通過裏三層外三層的顧客得知的。

如今的報紙傳播信息的能力可謂數一數二,尤其是本市日報這種發行量極大的報紙,許記者寫得報道十分精彩,占據了不少的版麵,又正切合時下為待業青年擔憂的熱點,一下子引來極大的關注量。

甚至有人踩了一個多小時自行車,隻為到知青小攤買一份腸粉的。

陳蘭君與趙宏原本準備好的食材,沒撐兩個小時就賣完了,幸虧沈牡丹緊急休假來支援,從家裏又搬了些原料,有什麽就賣什麽,連糖罐子都倒空了來做雞蛋甜水,這才足以應付一下子增了幾倍的客流量。

真的是忙得連口水都喝不上。

累是真累,可痛快也是真痛快,結束了營業,回家一盤賬,36塊7毛!

這一回可真是一天頂得上人家一個月的工資。

錢賺得多,可材料基本上空了。

幸虧陳蘭君有先見之明的把街道辦和糧油局的同誌們說通了,這回的報道隱隱有風聲說上麵有大領導很滿意,所以大家一起幫忙,各方協調,這才保障了之後的供應量。

報道出來的第二天、第三天,營業額甚至達到了恐怖的40塊!按沈牡丹的話說,這速度跟天上下錢雨沒什麽區別。

不僅僅是陳蘭君和趙宏他們的小攤,其他待業知青開的小攤營業額也至少翻了個翻。

惠風和暢的夜,龐小芃和其他受到幫助的待業知青敲開了趙宏家的門。

龐小芃晃一晃手裏的米酒,笑容燦爛:“蘭姐,我們到江邊喝酒去?”

“去!”

陳蘭君很痛快地答應了。

夜色裏的江畔,微風淡月,波光粼粼如碎銀般奪目。一群年輕人舉杯暢飲。

龐小芃舉起一罐米酒,說:“大家一起,敬蘭姐!”

“敬蘭姐!”

連趙宏都稀裏糊塗跟著喊了一聲“敬蘭姐”。

陳蘭君被逗笑了:“行行行,也多謝各位。”

說著,大家一飲而盡。

龐小芃湊到陳蘭君身邊,問:“蘭姐,你真要回去,重新準備高考啊。”

“嗯,回啊。”陳蘭君說,“這一回,複讀三次的學費生活費都有了。”

眾人輕笑起來,龐小芃臉上帶著笑,卻說:“呸呸呸,童言無忌。”

“對,蘭姐一定能考上,考個狀元!”

“就是,明年這時候我們就鳥槍換大炮,從米酒到狀元紅!”

“好,那我就借各位吉言了。”

江邊的風,捎帶著年輕人的笑聲,飄得很遠很遠。

第二天清晨,縱使困得睜不開眼,陳蘭君還是掙紮著醒來了。

她打開門,到樓道盡頭的公共水房,接了一把自來水洗臉。

清晨的自來水,清清涼涼,掬兩捧水一澆,整個人都清醒了。

她走回房去,卻見趙宏已經在搬東西下樓。

她喊住他:“阿宏哥,你稍等一下,我就好。”

不等趙宏回答,屋裏沈牡丹的聲音響起來:“阿蘭,你讓他去,今天你就別出攤了。這不是你要走了?我請了一天假,好好陪你逛逛。”

盛情難卻,加上陳蘭君確實有給家裏人買些東西的想法,便答應了。

沈牡丹性質很高,她甚至從衣櫃裏翻出了一條寶藍色布拉吉連衣裙:“你試試,這是我年輕買的,保存的很好!”

確實保存的不錯,布拉吉應該是有用鐵熨鬥熨燙過,裙擺的幾處褶子有棱有角,顏色也好,襯得人膚色更加白皙。

陳蘭君裙子一上身,沈牡丹感歎道:“真好看,阿蘭,你穿這種藍很合適。”

兩人打扮完畢,下樓,沈牡丹騎上她的“二八大杠”自行車,載著陳蘭君,一路往市中心去。

天氣好,天像水洗過一樣的藍。

視線裏的房屋漸漸密集起來,越往市中心,沿路的電線杆子越多,彎彎曲曲的,與平直的水泥馬路一起,顯出現代城市的牌麵。

自行車在一棟三層樓宇前停下,陳蘭君仰頭一看,不是商店,確懸著一塊寫有“惠賓樓”字樣的招聘,臨街的幾扇窗敞開著,可見裏麵熙熙攘攘的食客。

“姑姑,這是……”

沈牡丹彎腰將自行車仔細鎖好,過來挽著陳蘭君的胳膊,說,“請你飲早茶,不許拒絕。”

這家茶樓是老字號,很有些年頭,兩層的小樓,大開間,與前麵的騎樓相連,又敞快又明亮,從前生意就不錯,到了飯點非得等位不可,改成國營之後,生意依舊紅火。

帶著白袖套的服務員捧著一個滿是各色點心的大茶盤,靈活地在桌子與桌子與人群之間穿梭。喝茶的、聊天的、吃點心……食客交談的嗡嗡聲中不時夾雜著碗碟碰撞聲,還有各式各樣點心的清香縈繞於鼻尖,確實是個好地方。

沈牡丹領頭,靈活地從亂糟糟的桌椅間穿過,帶著陳蘭君到點菜的櫃台。

櫃台前也排著隊,等待的時間裏,沈牡丹問:“你看,想吃什麽,牌子上都寫了。”

櫃台後麵有一大塊黑板,整整齊齊羅列著茶樓可供應的點心:蝦餃、幹蒸燒麥、蓮蓉酥、芋頭排骨……都是些口味經典的點心。

但令陳蘭君視線停駐的,是旁邊懸掛的一塊小黑板,上麵寫著“星期美點:馬蹄糕”幾個字。

陳蘭君問:“姑姑,‘星期美點’是什麽意思?”

沈牡丹眯著眼望望:“沒聽過呀,上回來還沒有這塊牌子。不過我也很久沒來就是了。”

排在前頭的一位老食客說:“你們這些後生都不知道了,解放前就有這‘星期美點’,隻是後來不弄了。這不是新政策來了嗎?他們就又掛上了。就是說這周特別供應的一款點心,還能優惠一毛錢呢。”

“原來是這樣。”

其實就是後來餐廳經常使用的促銷方法,每周一款特定折扣的點心,或是上新點心,以提高食客的複購率。

陳蘭君有些意外,這樣的促銷策略,原來這麽早就開始用了。她還是低估了穗城人對於風向的感悟力以及行動力。想想也是,都是聰明人,既然知道春江水暖,肯定要下水搶先遊。

還是不可低估了他人,陳蘭君心想著。

她望著那招牌說:“姑姑,我就點個馬蹄糕吧。”

“再點一個,湊個‘一盅兩件’。”

於是陳蘭君又點了個香菇豬肉幹蒸燒麥,可沈牡丹仍不滿意,輪到她點單時,劈裏啪啦說了一堆:“鐵觀音有嗎?來一盅,馬蹄糕、幹蒸燒麥、鳳爪、再來份蝦餃……”

大有將小吃點心全點一輪的趨勢,陳蘭君勸,她就按著鼓鼓囊囊的錢包說:“不行,你就讓我這做姑姑的盡一份心,錢和飯票我都帶足了!”

還是點單的服務員勸才止住了:“做姑姑的對侄女好,那是沒話講的。可是,同事,我們要按食量點單,拒絕浪費,你看,那邊還是香江來的老板呢,也沒這麽點。”

順著服務員的目光,陳蘭君望過去。

亂哄哄、鬧嚷嚷的食客之中,南窗下,一個青年懶懶散散坐著,正是邵清和。他的襯衫是淡粉色,從一大群白、藍衣裳中跳出來,格外醒目,袖口微微挽起,露出一截健壯的小臂,肌肉的線條很漂亮,不至於太壯,也不至於太瘦。渾身的氣質與一眾食客全然不同,有許多人都在悄悄看他。

這個人真是,走到哪裏都要被人矚目。陳蘭君啞然失笑,把視線轉向他對首。

作陪的人是時下標準的幹部打扮,黑框圓眼鏡,帶了一個黑色公文包,正說著什麽,眉頭皺著,表情不太輕鬆。

正巧附近的一桌食客吃完了起身,陳蘭君瞧準空檔,三兩步往前,占了個座。

“姑姑,這裏正好有空位。”

“好,你先坐,我等下點心。”

沈牡丹答應著,挪到排隊領點心的隊伍後頭。

陳蘭君一個人坐著,閑著也是無聊,便凝神去聽邵清和與那個幹部的對話。

對於這個時代而言,信息是很重要的,若能聽到些內幕消息,相當於撿到個鑲銀的飯碗,足夠吃上許久。再有,她其實也有些好奇,不知道邵清和這時候來內地,所為何事?

說話的一直是那個幹部模樣的人:

“小邵總,我真的盡力了,但是……你要知道,我們這裏有他自己的一套規矩,雖然我天天去催,可有些部門有些人,他是真的指揮不動。我們這個西園大飯店建設的事,它就被扼住喉嚨了。人家不配合,也不是說直接拒絕,就是說‘不好意思,要走流程’,可是一走這個流程,那就沒完沒了。而且也是要走流程,很多東西都要批條、要配額才能弄到的……”

陳蘭君聽了一耳朵,心領神會,看來還是計劃經濟帶來的限製。隻不過他們知青小攤是毛毛雨,那個什麽西園大飯店是大暴雨。

在相關部門的幹部絮絮叨叨一大堆理由之後,邵清和不置可否,夾了一隻蝦餃,細嚼慢咽,吃完了,才說:“所以呢,你們有什麽建議?”

對方硬著頭皮說:“其實,也可以不用那麽著急,慢慢來,總是能解決好的。”

邵清和修長的指尖敲在桌上,一下又一下。

“慢慢來。這話,你不覺得好笑嗎?”

“花園大酒店已經動工了,再慢,就沒先機了。”

對方無話可說,憋了半天,囁嚅著嘴唇,吃了句:“小邵總嚐嚐這個鳳爪,是這裏的特色菜。”

她有一點輕微的幸災樂禍,這嬌生慣養的小邵總,估計頭一回聽到因為弄不到物資所以項目無法推進的事情吧?

嘖,讓你在姑奶奶麵前拽,不還是碰壁了。

“點心來了。”沈牡丹將手中木托盤放下,奇怪道,“咦,阿蘭,你在笑什麽?”

陳蘭君眉眼彎彎:“唔,想到了高興的事。這點心賣相真不錯。”

確實不錯,雖然如今的茶樓沒有日後那樣品類繁多的茶點,但每一種茶點都是經典款,現在也沒有調味劑之類的,全靠點心大師傅的手上功夫,本地人舌頭挑剔,那是容不得半點虛假的,因此這樣的老字號茶樓出品的點心,風味一絕。

陳蘭君先試了試‘星期美點’馬蹄糕,琥珀色的糕點,長方體形,內裏包裹著不少黃豆大小的小白點,那是新鮮的馬蹄肉碎。咬一口,彈牙清甜,比起糯米年糕的糯更多了些清爽。在這種暑氣未褪的時節吃,正正好。

“你盡管吃,不夠我再點。”沈牡丹慈愛地看著她,“這些天,多謝你了。”

“什麽謝不謝的。”陳蘭君說,“真要說起來,我要謝謝姑姑才是,要不是你的支持,我的學費和生活費,可掙不到呢。”

沈牡丹笑著搖搖頭:“兩碼事,要不是你,阿宏他如今也不會這麽有精神,幾年了,沒見他那麽意氣風發的樣子。”

說到這裏,沈牡丹輕輕歎了口氣:“一個工作,真的愁死人了。姑姑心裏清楚,你真是個好心眼的,連上報紙的風頭都讓給那傻仔囉。”

陳蘭君說:“我們是一家人,而且姑姑也是聰明人,沒有阿宏哥知青的名頭,這小攤是做不起來的,報紙也是上不了的。”

話雖如此,但沈牡丹母子的態度的確令她感到舒心。既然已經說到這裏,陳蘭君便打算將事情做個簡單的交接。

她將手中筷子放下,握一握沈牡丹的手,語言誠懇:

“我的初衷就是掙些錢,好交複讀的學費和生活費,現在托姑姑和阿宏哥的福,賺到了,我已經很開心,以後的知青小攤我無法幫忙,那麽收益自然就是你們的。”

沈牡丹頭搖得像撥浪鼓。

“不行,怎麽能獨占呢?你就是不在這裏,我也會盯著阿宏,讓他把一半的錢匯過去。”

“姑姑這樣說就沒道理了,我什麽事都沒做,阿宏天天風裏吹日頭裏曬的,怎麽能和我一樣。”陳蘭君說,“最多,給我個一成當分紅就了不得了。”

沈牡丹還想說些什麽,陳蘭君握著她的手晃一晃,拉長了語調,撒嬌一樣:“姑姑,我還想長長久久地和你們相處呢,你也得讓我心安。”

親兄弟明算賬,縱使這一下沈牡丹和趙宏答應了許多分紅,可日積月累下來,肯定是有怨言的,為了個八百十塊的,劃不來。

沈牡丹也是聰明人,聞弦知雅意,略微想了想,便明白了。兩人於是達成一致,開始聊起擺攤的趣事來,一邊喝著茶、吃茶點。

談了一會兒,陳蘭君的餘光瞥見鄰桌的邵清和起身往外走。

她垂下眼簾,思考了兩秒,同沈牡丹說:“我好像看見那邊有個熟人,去打個招呼。”

穿過熙攘的人群,從茶樓出來,騎樓門前,一條水泥馬路停著一輛小轎車,一人拉開車後座的車門,邵清和彎腰,正要上車。

預備關門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喊:“小邵總!”

柔和且明亮的女聲,令他想起陽光明媚的午後,三角鋼琴演奏《卡農》。

邵清和漠然抬眸,一個極清麗的女孩子從騎樓的連廊內走出,踏進日光裏,頭頂是澄澈如海洋的淡藍的天。

女孩子走過來,說:“不好意思,我剛才聽到你們說話,是建造的物資被卡了嗎?”

“偷聽別人說話,可不是體麵人該做的事。”邵清和用低沉的聲音說。

陳蘭君笑著說:“正巧,我不是個體麵人。”

她撩一撩耳邊墜落的碎發:“我有個建議,和大領導匯報一個開業日期,然後在報紙新聞上刊發,讓這個日期廣為人知。然後,用這個開業日期倒逼著人做事。看在麵子的份上,他們會開綠燈的。”

邵清和不作聲,思索了一刹那。

不得不說,在內地這種麵子大過天的人情社會裏,這女孩子提的建議是有參考性的。大約是知識分子家庭、或者幹部家庭的女孩子吧?不然如何養成這樣有見識的性子。

他一向不耐煩與蠢人打交道,幸好這冒冒失失的女孩子不全然是個蠢人,他問:“非親非故,你為何要給建議?”

“我上輩子欠你一回。”

雖然是實話,但聽起來很不靠譜。陳蘭君補了一句:“開玩笑,其實我是日行一善,你剛好有了這個運氣。”

邵清和好看的眉眼略有些疑惑,他又問:“請問芳名?”

“我叫雷鋒。”

陳蘭君笑起來,忽而一動,跑回茶館去。

點心吃過、茶喝盡、話說完,陳蘭君與沈牡丹去逛了逛國營商店。

她分別為家人挑選了禮物,給爸爸買了一雙皮鞋,給媽媽買了一件的確良襯衣,給小妹的是一隻鋼筆。

付賬是極其有時代感的方式,櫃台的營業員將票據和錢收好,小心地用一隻鐵夾子夾住,舉起手臂夾在上方的一條鐵絲上,“嗖”的一聲從這端的櫃台飛到那端的賬房。

等到離開的那一日,這些朋友們一個個都買了站台票,送陳蘭君上站台。

有一個算一個,都送了她禮物,從麥乳精到衣服料子,不可謂不用心。

但最令陳蘭君感到驚訝的,是一位知青送的筆記本。

打開一看,裏麵密密麻麻是高考複習題。

這個知青說:“這是我親戚從外省寄給我的高考複習資料,是真的不錯,我誰都沒借,這本是單獨抄給你的。”

他是後來跟著學擺攤的待業知青之一,實際沒有得到陳蘭君多少指導,但一直心裏感激,因此願意把這本複習資料贈給她。

陳蘭君愣了一愣,很鄭重地收下了。

火車開動的時候,趙宏、龐小芃和其他知青都使勁朝揮手:

“一路順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