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自欺欺人
從這山上走的時候, 眉兒穿上了初來月事那天沈祇為自己買的襦裙。當時買的時候,沈祇特意買大了些,隻想著省些銀兩, 不過男子總歸是男子, 是過於大了, 當時穿著拖到地上一截兒沒法兒穿。
這一年多眉兒身量竄的快,這會兒再穿上就是正好了。小衫是薑黃之色,襦裙則是深絳色, 無刺繡無其他,針腳倒是密。
女子愛俏, 許久沒穿這女兒家的衣裙了, 眉兒心裏頭很是歡喜:“好看嗎?”
沈祇點點頭,女子還是穿了女子的衣衫好看些, 看著被換下來的破衣裳,以及肚兜帶子一角的露出,沈祇就有點出神。
猶記得那日去成衣鋪子裏頭買衣裙的時候,那老板娘見沈祇一少年來買女子衣裳, 便特意問了是否需要女子的小衣。見沈祇臉紅不自在, 大笑和自家相公調侃了一番, 便自作主張的放了女子小衣。
襦裙該是配了抹胸。
那抹胸老板娘放的是什麽顏色。
這念頭一出來, 沈祇回神, 雖隻是順便想起了, 但仍覺自己有些難堪。彎身將竹簍子背到身上, 在山裏攢的藥草和些能吃的東西都放在裏背簍裏,兩人便又上路。
嶴州路遠, 兩人一路都是靠問路前行,下山再往南行就能明顯感到人多了些。無論是山腳的小道, 還是寬敞的官道,都能碰見了人。
這一年多,天下大勢不清,隻從沿路遇到的百姓來看,境況該是更糟。那年東山鎮被毀,是沒吃的,後頭聽聞有些地方還遭了蝗災,遭了瘟疫。
這便也罷了,皇朝覆滅,群雄逐鹿軍閥割據,大戰小戰不斷,亂得是沒邊兒了。沈祇想著如若不是自己和眉兒的骨肉至親都下落不明,該也是不會冒著生死再回東山鎮的,而是找個深山老林,隱居等天下大安再說。
可隱居哪裏有那麽容易了,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哪一樣不需要人?
且,沈祇心裏頭從被俘那次,對於自己日後的謀生之路的迷霧也消散了許多,日子繼續往下過,沈祇想著自己大概能找到自己來到這世間該做的事。
如自己阿爹一般,知曉如何過日子,知曉自己想過如何的日子。
一步一腳印,沈祇走的快,眉兒就有些跟不上,她腳上的布鞋老早就小了,一直沒換新的,拿破衣服做了也不是不行,可惜也找不到地方買了鞋底子。原也是想說的,可每次想開口,看到沈祇腳上拿幹草擰的草鞋,她就說不出口了。
眉兒小跑了幾步,又去看沈祇的腳。
正夏裏頭,沈祇褲腳挽起了些,他的腳脖子是白的,那腳也不是不白,就是傷口和繭子太多。那腳後跟也是,上頭的細密的傷痕有了許多,密密麻麻的連到一起,倒看著他的腳本該就是那模樣了似的。
“你慢點兒走。”眉兒還是沒忍住開了口。
沈祇聞聲回頭,看到眉兒額角的汗,冒到嘴邊的話又給咽了回去,隻點了點頭。在路邊尋了處陰涼地方,就帶著眉兒坐了過去。
柳樹粗壯,那枝條垂下,如步搖流蘇嫵媚,細草微風,沈祇一坐下,就也感覺到了疲累。
“渴了嗎?”沈祇問。
“你喝吧,我還好,這番要去鎮子上嗎?還是繼續走山路?”
“鎮子就算了,還得花銀子,找個村落吧,歇息歇息,這附近我看都是些小山,上去了還得下來,麻煩。”
“好。”
見眉兒揉了腳腕子,沈祇又問道:“腳怎麽了?”
“無事。”
“有事便說。”
“無事。”
沈祇身子往前湊了些,這才看見她那布鞋模樣,她穿鞋省的,這雙也是當時在成衣鋪子一起買的,一直沒壞,這會兒看,才發現是小了。
“鞋子穿了不舒服怎的不說。”
“買鞋還得花銀子。”
沈祇一聽這話皺了眉頭,似有不耐的食指撫了額角,語氣就有些冷然了:“銀子是要省,之所以要省,是因為要花在刀刃上。你鞋子不合腳,早說了何苦遭罪。”
“你腳都那般,我如何說,我又怎知我這一雙鞋是不是刀刃。”眉兒說著心裏還委屈了,索拉給的那袋銀子可以說是拿命換的,既然是拿命換的銀子,自然是要用來保命的。
她當著那銀子隻能等著快活不下去的時候才用的,而且沈祇也一直都是這般用的,不然如何確保兩人能活著回到東山鎮。
“我天天和你一處,腳上的鞋合不合腳我當著你早看到了,是覺著可以忍忍才沒問,原你是今兒才瞧見麽。”眉兒還是沒忍住說了這話,說出口又覺得自己矯情,不說心裏憋了這許久,說心結都是淺了。
隻聽沈祇一聲微歎,眉兒身子側了側,眼眶就有些發熱。這聲微歎眉兒懂他的,是覺得自己麻煩了,覺著自己這性子麻煩了,她就是個拖累…
實在是受夠了他的漠視,也實在是受夠了他的疏離,那一堵無形的牆她始終無法越過。無法越過的無力就又成了一堵圍牆將眉兒本身包圍。
不知道如何消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如何做才是對的,才是好的。
“我是男子,吃些苦頭是無妨的,穿了草鞋露了腳隻是小事。你是女子,一雙腳難不成要和我一般的露了出來不成?我不是怪你,隻是眉兒,這條回家的路我們還不知道要走多久,眼下還不至於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該說的話是要說的。”
他細細解釋,那聲音聽不出什麽特別的心緒起伏,眉兒沒有被安撫,心裏不知為何還越發的空了。
想起小時候娘親每年都會做好鞋子給自己,嬸嬸也是會注意她的身量提前和她說了。沈祇是男子,不如女子細心,眉兒明白,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這麽矯情了。
稍稍平複了下心緒,眉兒轉過身來,看著沈祇的眼睛,那眼裏沒有預想的不耐,仍舊是平靜,平靜的讓眉兒害怕惶恐。
他如深潭無波,自己卻如海浪洶湧。
眉兒指甲用力,不自覺摳了手心,一張口無法控製的眼淚就從眼眶裏冒了出來,原本想說的話說不出口了,張口哽咽不斷,那言語的混亂倒是終於說出了隱蔽的害怕:“對不住…我隻是太害怕了…我怕拖累你…怕…被…丟下…”
“我沒用…”
“要你照顧…”
“我…”
“害怕,真的害怕…”
“我怪我自己…”
眉兒哭的時候,眼淚浸潤她的麵龐,那雙手不斷擦著眼淚,當發現無法擦幹,那雙手隻能將臉捂住,身子略有顫抖。
沈祇動了身子蹲在她麵前,沒有說什麽,隻是握住了她的手腕,看著眉兒的臉,也無話,微微仰頭,探手為她擦拭眼淚。
“我不會丟下你,眉兒。”
她的名字在他的嘴中都變得好聽。
“水災時候,沒有你,我早已魂歸江河,你從來不是拖累。照顧你也是我的責任,若按著一命換一命的說法,我為你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也是不過分的。”
可我不想當你的責任,我隻想你愛我。
本能的,眉兒心裏就閃過這句話,她沒法說出口也不能說,這會兒感受著沈祇片刻遺漏的脈脈溫情,她才驚覺自己所謂的不歡喜他了的念頭,因他舉止稍稍溫柔就能被顛覆掉,倒戈的如此之容易。
得不到,才說不想要。
太卑微了。
眉兒的眼淚又洶湧了,這會兒卻不是因為布鞋,也不是因了旁的,隻是因為她看著沈祇的眼睛,那眼裏倒映著自己的影子,偏執的沒了邊兒膽怯又惶惶不可終日。
當真悲哀。
指腹摩挲過皮膚,帶起輕輕的觸動,那點兒濕潤讓沈祇開始自省許多。
是不是顛沛流離讓他本末倒置了。
是不是忽略了眉兒太多了,她隻是個小姑娘。
可沈祇卻忘了想他也就才是個十六的少年而已。
見柳枝微動,婉轉如樹下二人心續,稍整行裝,又再度上路。
心裏頭的事兒再多,落到實處都不過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再上路的時候沈祇的步子就慢了許多,知道眉兒腳用的不舒坦,直接將鞋子腳後跟給扯開了。
看著窮酸窘迫也比不舒服好。
“累了就說。”
“渴不渴?”
“歇會兒吃點東西再走。”
一點點細微的差別,多了幾句話罷了,眉兒就感覺到沈祇像是在有意的安撫著她。
嘮嘮家常,說說吃什麽好吃些,眉兒心裏那一股鬱結便在這個半下午的消除了大半兒。
待晚間,兩人有幸遇到一處山野人家。
從山腳看那院子有煙火,說明有人住。
“雖沒碰上村子,但有處人家不至於睡山裏頭了。”
眉兒點點頭,其實現在對她來說睡哪都差不多,習慣了。
盛夏晚霞漫天,連綿一片橘粉,回頭能看到山月低掛,蟬鳴漸盛,沈祇爬上矮坡,伸手去拉眉兒:“小心些。”
“好。”
等站到那籬笆院子門口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沈祇喊了一聲,就見一十分清秀梳著婦人發髻的女子從門口出來。
等近些瞧,眉兒都懷疑這女子是不是精怪,瓜子臉,白嫩的很,那雙手也沒做什麽不過微微抬手動作,就覺風情。
明明那臉也隻能算上十分清秀罷了,這身風韻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