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鮮血
世間之可笑, 因果循環,無人逃脫。
沈祇寧願自己從未去過那山上...他自以為人心惡...這些人不該救...不必救...自以為自己清高...不需要他人...自以為...
人的身軀不知能承載多少,沈祇頹然跪在地上看著阿雲渾身是血模樣, 又回頭去看那漢人帳篷處狼狽求生的人, 身後大批人馬已然越來越近, 沈祇卻忽覺得無所謂了,大笑出聲,沒人懂沈祇的瘋魔, 包括眉兒。
眉兒也不知道自己的身軀能承載多少嗔癡悔恨,阿雲那句話幾乎是讓眉兒徹底瘋了, 心口開始山崩地裂般的湧現無窮無盡的恨意, 這恨意多少是對著博爾紮的,多少是對著自己的, 眉兒不知。
匕首進去,再出來,皮開肉綻之聲,哪怕博爾紮已然倒下, 眉兒手中的匕首依然沒有停。清秀的麵容之上被鮮血沾滿, 雙手都已經被染紅。
不夠。
不夠。
不夠。
血不夠多。
還不夠多。
“該死。”
“都該死。”
眉兒的狠戾讓後頭趕過來的胡人兵馬愣住了, 前頭幾人瞧得清楚, 隻覺此女子如地獄修羅, 連一旁木然跪著的沈祇都被忽略了去。
“王上, 這...”
索拉沒應,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少年,這少年昨日他剛見過, 沒想到隻隔了一日,他便出現在了這裏。更讓其驚詫則是自己的弟弟竟然死在了一漢人女子手裏, 許是眉兒太過癲狂,索拉並未上前阻攔。
那一長箭博爾紮就活不了,至於他的屍體被人淩虐,也是活該。
索拉隻著人將這一堆爛攤子收拾了,便在馬上靜靜看著這一幕。
是什麽時候停下來的,是眼前這女子沒了氣力昏死過去之時,才停下,哪怕停下了,那手都和回光返照一般刺了幾下在徹底安靜。鮮血已然染透了她的全身,那匕首都卷了刃,博爾腸穿肚爛,破敗的哪裏還瞧得出是父王最疼愛的兒子。
索拉扯了嘴角,驅馬近了些,居高臨下用著很是流利的漢人官話問道:“你是為了這女子才以身犯險嗎?”
沈祇未動,未言。
索拉笑意多了些,下馬走到鮮血中央,不嫌髒的掏出了帕子,撥開眉兒的頭發,將其臉上的鮮血擦了幹淨,看清其麵容之後又將眉兒抱到了沈祇身側。
沒說什麽,隻將帕子丟在了眉兒身上,索拉手一揮,命人給沈祇丟了一袋碎銀,隨即帶著大批人馬和博爾紮人馬的殘餘往回去了,至於博爾紮的屍體...
留在這山間喂了豺狼野獸,也是功德一件。
等馬蹄之聲漸遠,這處便隻剩下火光的灰燼與屍體。
沈祇仍跪著,他看著阿雲身軀裏的血從地上流淌,直至溪邊。
那紅色好看嗎?好看的,是人生命留存過的痕跡,融入地下培育花草,流入溪水,成為山川湖海。
待黃昏之時,沈祇起神,橫抱起阿雲擱置在了一旁,也將眉兒橫抱至樹蔭底下,便起身開始撿了樹枝,幹柴。
彎腰,起身,再彎腰,重複著拾起的動作,沈祇在這重複裏,也像拾起了破碎的,迷失的自己。
眉兒醒來之時,全身無力,她被沈祇抱在了懷中盤坐在地上,而麵前是一大堆木頭搭起的幹草柴火長堆,上頭淋著的不知是什麽黑乎乎的東西,躺在裏頭的則是阿雲,放在她心口的,便是那柄看不出樣子的匕首了。
火折子一丟,火光開始升起。
深夜明月依舊,清風依舊徐徐,星辰仍舊長懸於夜空之上。
火光最盛之時,沈祇低頭看了一眼眉兒,這回,四目相對,沒人躲了眼神,眉兒在他的注視之下,眼中逐漸浮上一股難言的隱痛,複雜的還摻雜了許多,某一樣東西如潮水般褪去,再難浮現了似的。
“難為你了。”眉兒道。
沈祇搖了搖頭,他捕捉不到眉兒些微的轉變,隻覺著她的眼神教他好生難過。眉兒的性子她是知道的,阿雲的死的衝擊,留下在心裏的傷痕,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明白的,且她比之大部分人更要倔強,偏執,眉兒滿手的鮮血模樣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越是相處了解眉兒,沈祇也說不上來,隻能說他自己並不討厭這樣的人就是了。
眉兒的雙手還有許多血的殘留,指甲縫隙裏有些不知名的殘渣,在火光之下,眉兒抬起自己的手,去看手上的紋路。人的身上有很多細小的不起眼的細節,這些細節沒有重複,人與人之間可能有一樣的八字,卻少有完全一摸一樣的細節。
好比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之道也好,還是活在世上的處世之道也好,隻有相似,不會完全一摸一樣。眉兒閉上眼,感受身體裏大悲之後的平靜,想起阿雲的麵容,側頭去看那燃燒著的火焰。
“我錯了。”眉兒冷不丁說了一句。
這一句卻讓沈祇有些緊張。
“我這種人...”眉兒又道:“我這種人...”
“世道的罪,不是你的罪,眉兒。”沈祇的聲音柔了下來,抬手掰過眉兒的臉:“不是你的罪,我們不過凡夫俗子罷了。”
沈祇的這種眼神讓眉兒陌生,她礙於身上沒什麽力氣,否則是不想看他這眼神的。如若是還在東山鎮,看到他這幅眼神,眉兒覺著自己大概會心疼吧,可這會兒她卻再沒了那樣子的心情。
“我們以後去哪?”
“要回家。”
“嗯,好,找嬸嬸,找伯伯,回沈家。”
當火光熄滅,灰燼被風吹散,鳥鳴之聲在樹林中啼鳴帶起回響,細細的水流之聲作了尾調,山水自成了哄睡孩童的安眠曲子。哪怕周遭有屍體,有血跡,有骨灰,有破敗,有彷徨,沈祇還是擁著眉兒安睡了過去。
半月後,五月二十八,暨龍州龍頭鎮上。
龍頭鎮,說是暨龍龍頭之處,實則已到了暨龍州邊界處,出了這鎮子,便可前往倉敷,蓬德,嶴州等地。嶴州最遠,但是能抵達嶴州的話,去往東山鎮處就該是快了。
沈祇得了上次的教訓,一路避開了官道,從山間小道走,若是碰上人了,也隻敢一人去打聽,好在越往龍頭鎮的方向去,漢人就越多了。等到龍頭鎮外之時,已不見胡人的蹤影。途經許多村落,難民有之,在村落裏苟延殘喘者有之。
問為何不前往龍頭鎮,百姓隻答,龍頭鎮不收難民。
而這會兒沈祇與眉兒之所以能在客棧裏頭最便宜的丁次間坐著,是因為索拉丟下的那袋銀子。
沈祇不得不嗤笑道:“索拉不若其弟嗜殺,雖為胡人,但卻熟悉漢話,那日我去...”說到這兒,沈祇聲音漸漸默了,沒再繼續說,隻因著聽他說話的人已然睡了過去。
以後的許多時日,都得靠著索拉的銀子過活,那錢袋子被沈祇放在手裏摩挲,閉著眼睛不知想著什麽。過了一會兒輕手輕腳的出了去,再回來的時候手裏就拎了個包袱。
此刻眉兒還在熟睡,沈祇挪了凳子,坐在床邊看著眉兒的臉,他已許久沒好好看過她了。她更瘦了,好不容易養出來的那點子白嫩隨著變故之後又回到了小時候的枯黃,兩頰凹陷,顯著顴骨突出,太瘦就顯了苦,不若東山鎮時看著柔媚。哪怕這會兒是睡著的,都覺著她緊繃著,微微促起的眉頭,像是做了什麽噩夢。
她的手動了動,沈祇的視線就挪到了她的手上。她的指甲裏已經看不到有血的痕跡,被牙齒咬過的不平整的指甲蓋像極了調皮孩童。這雙手修長,指腹上有著繭子,微微張開的手,讓沈祇想起水災之時她握著自己的力道。
那道紫色的紋路則成了意外美麗的印記一般,顯著其主人的特別。其實躲到山上避難的時候沈祇就看到了,夜裏給她把了脈相,平穩無事也就沒特地問過。眼下瞧著那紫色紋路倒也順眼,想著不論眉兒變成什麽模樣,看到這紋路他也不會將她認錯。
思緒飄遠,腦子裏頭也不知道為何,就閃過了眉兒剛進沈家的時候,一臉倔強的說她是自己童養媳的模樣。
童養媳...沈祇又掃了眼眉兒熟睡的臉,不自禁喃喃道:“童養媳...”這三字有些留戀的在他口中纏繞,喃喃了幾遍,自言自語,沈祇便覺著自己有些呆蠢。
喃喃的聲音不大,眉兒卻突然一下子就驚醒,待看到沈祇坐在床邊,深呼了口氣,也沒看他隻摸了摸自己的脖頸,開口道:“我不小心睡著了,這會兒什麽時辰?”
“半下午的也就。”
“嗯。”眉兒下了床,走到桌子前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她看到放在桌子上的包袱,問沈祇:“這是什麽?”
“一點吃的,還有其他的東西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眉兒轉身背對沈祇,手還沒摸上包袱,就感覺小腹處一股熱流洶湧而下,這感覺實在怪異,那血順著大腿流下,一低頭,就看到了腳腕處的襪子已然沾了血。
眉兒被嚇到,沒敢動,那血就流到了地上。這一瞬她隻想著估摸自己殺了人,報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