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為能隨時探知周崇禮到達隨州城後的具體行跡, 同時又要避免直接露麵,增高暴露風險,兩人回客棧後一番思忖顧量, 最後,容與沒有再叫周嫵糾結,他再次將錢袋拿出。
見他又要開錢袋, 周嫵立刻搶奪,眯眼微微警惕,“你又拿錢袋做什麽?”
容與對她這副模樣實在忍俊不禁, 他順勢鬆開了手, 解釋說:“有時候,再縝密的籌謀,再詳細的計劃,都不如這個來得效果更快,更佳。”
說完,他抬手,指了指那袋銀子。
周嫵順著他的示意, 陷入思吟,而後問:“所以,你是想去行賄官員嗎?”
她難免詫異開口。
從小到大, 她見的都是父親為官剛正不阿的做派, 確實想不到這樣取巧的主意, 當下聞聽暗示,她這才擴展開思路。
“不至於到這種程度。”容與失笑, 看周嫵張開嘴巴的驚訝神態, 哂然搖歎一聲,“你平日見貫的都是你父兄為官的正直凜然, 卻忽略了官場行跡,最難消弭的便是貪婪。京城在天子腳下,尤有人會為充實口袋冒險而犯,那在地方上,就比如那座隨州府衙,若想用銀子尋一個衙吏為我們所用,我想這不會是什麽難事。”
見周嫵抿合唇瓣,像是正在慢慢接受他的提議,他複又繼續道:“此次審案,隨州府衙的一級官員自會看在聖諭的分量上,允你兄長隨意調遣的權利。隻是京官和地方官要如何來論上下?照道理,州郡令自然大過你兄長的刑部提審,可他同時皇命在身,被賦予特權,這種情況下,新的官場潛規則還未形成,你兄長慎重之下,定不會冒然擇選征召同等級別的官吏,或其從屬親信跟行調查,用之不趁手不說,還有諸多不便。所以,在你兄長臨時空降未有根基的情況下,選擇發展最下級的小吏作為幫手,才是最為妥善的處理方式。”
周嫵默了片刻,終於理清其中的利害關係,也明白容與哥哥的話中深意。
她有些恍悟,於是試探問:“你說的這些小吏,其實不僅是兄長的最優選擇,也是我們的,對不對?”
容與彎唇,抬手蹭了蹭她鼻尖,不吝誇讚道:“聰明,的確孺子可教。”
周嫵臉頰薄紅,心想已經被他提點到了這一步,若再轉不過其中彎繞,豈非要遭他嗤笑。
隻不過還有一事叫她意外,容與哥哥常年居於武林,自是遠離朝堂,不涉政局,就連交際範圍,應也隻限各宗各派,而她束於閨閣,同樣被限製住眼界,如此,兩人在應對官場之事時,應該經驗差不多都接近為零才對,而且自己官宦之家出身,合該比他知明更多,可如今真的臨事,容與哥哥卻完全是熟稔姿態,叫人驚詫。
“出神在想什麽?”
容與敏銳察覺到她的目光凝定,出聲將她思緒喚回。
周嫵坐得離他靠近些,伸手牽上他,坦言道:“我在想,容與哥哥怎麽什麽都懂,比我想象的還要厲害好多。”
容與微挑眉頭,傾身過去和她幾乎要麵貼著麵,再開口,他語調揚著,不怎麽正經的口吻,“後半句話,其實我更想聽你在其他時刻說出口。”
周嫵一頓,後知後覺意識到他在逗弄自己,臉頰還是不由克製地暈了紅。
“在說正事,你幹嘛。”她目光忿忿的。
兩人離得太近,說話時灼熱吐息交纏竄湧,她忽覺頸上很癢,推著想躲開他。
容與沒阻,痛快鬆了手。
周嫵稍稍平複,輕咳一聲,再次問道:“那你現在,可否已有合適的擇選人選?”
容與也平了氣,搖頭回:“目前還沒有。不過,我們要找便要找一個用得最趁手的。”
“可是要怎樣確認對方趁不趁手?”
“有弱點,有需求,便會為利益而從,且不能過於貪婪,那是人性之弊,我們要尋的是窮且誌堅之人。”
周嫵思吟:“這樣的,怕是不好找。”
“試試看。”
兩人有了計劃,很快付諸於行動。
隨州府衙在職二十三官吏,排除五位與上級官員有連帶親屬關係,還有十位商賈之家出身,並不窮技於財,這些排除,隻剩下八位,他們依次進行打聽,主要關注其人家境、脾性,以及家庭成員關係網,最後,兩人不約而同,將目標定在一位名叫關成的三等衙吏身上。
此人家境貧寒,為人正直,目前二十有五仍未娶妻,家中無父,隻有一個常年臥病在榻的老母親。
聽人說,在一月前屹王追絞光明教教徒時,他們這兩口貧寡之家還無辜遭受了殃及,當時場麵極度混亂,慌忙四處逃竄的教徒像無頭蒼蠅一樣遁入附近民巷,隨機選擇破門而入,桎梏平民為質。
而關成的母親就是不幸者之一,她被教徒匕首抵頸,一番折磨,雖然最後被平安救出,得幸撿回了一條性命,可是病情卻也因遭受過度驚嚇而急轉直下,最近一段時日隻能依靠名貴藥材續命,可是以關成的寥寥俸祿,這項用藥開支,根本就是一個填不滿的窟窿。
周嫵對這戶人家的境遇深感同情,他們是有利用之意,但情報交換條件除去錢銀,她還打算匿名從京城尋來名醫為其母親醫診,如此,即便他為官清廉,應也不會拒絕這個難能可遇的救治母親的機會。
事實證明,關成的確孝悌,經過一番遊說,再顯誠意提前付以他銀兩,保證其母後續用藥如常,他經過一番掙紮,最後終是答應為他們做事,每日詳細匯稟周崇禮大人的具體行跡。
有他助力,周嫵終於不再覺得行事被動。
後麵三日,周崇禮的行蹤盡數落入周嫵的眼目,她很快察覺,兄長的行蹤軌跡有一處明顯重合,幾乎每日他都會特意到往,並且在內停留一兩個時辰。
此地便是隨州大牢。
隻是關成品階不夠,跟行不到牢獄最裏,無從具體探知周大人究竟在裏審問何人,他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可傳給周嫵的消息依舊幾分模糊。
周嫵知關成已經盡力,並未苛責,隻叫他繼續盯住周崇禮,若他有任何行動隨時匯報。
她沉下心來,開始仔細整合這段時日得到的全部線索——女子,匕首,隨州,監牢。
同一樁疑案,四處表麵看去沒有任何內在聯係的關鍵點,周嫵思緒雜亂,一時梳理不清。
事情似乎陷入僵持,她向容與問詢:“容與哥哥,關成傳不來更有用的消息,你有沒有別的辦法?”
容與搖頭,第一次沒有在她麵前展現無所不能的能力。
周嫵歎氣。
容與認真道:“再等等看。若隻在牢獄便能將問題全部解決幹脆,你兄長又何必繼續在隨州逗留,想是早就迫不急回京向皇帝複命了。”
此話是不假,隻是周嫵依舊憂心不減,可除了繼續等下去以外,兩人並無更好的辦法。
但容與的關注點找的很準,周崇禮不僅繼續逗留多日,甚至一連十天,他的探案範圍依舊隻限於牢獄,於是容與幾乎可以確認,真正遇阻的其實不是他們,而是身處探案最前的周崇禮。
而他的線索,已經斷在了牢獄內。
第十一天,蟄存多日的關成終於再次為周嫵帶來消息,言說周大人午時從牢獄出來後,帶人直奔城郊的雲歸書院。
驟然聞此耳熟的地點,周嫵望向容與,兩人麵麵相覷。
關成說,周崇禮此番並未捉拿什麽人,隻命書院閉門半日,並且未叫人隨從,他單獨審問。
容與率先問道:“審問?審問誰,書院老板,還是……”
這一趟外出有關成參與,他立刻如實回複:“不是,周大人審問的是書院老板的娘子,姓程。”
姓程,程歸。
前後聯係在一起,容與很快將先前未想明白的謎團梳理清晰。
關成離開。
周嫵見容與神色便知他想到什麽,於是急忙開口:“容與哥哥,程歸師傅怎麽會涉及到此案中,難不成她這樣黔首百姓也會與行刺聖上有牽扯。”
容與思吟:“不一定。”
周嫵屏氣,聽他繼續說明。
他問道:“阿嫵還記不記得,程歸言說自己手傷的緣由?”
周嫵點頭:“記得的。她說自己手腕上原本就有舊疾,而在前不久,她又接了特殊的客單,客人要求她在一日之內,完成十多個相同印紋,她因此積勞成損,舊疾加重,而致短期之內再動不了手。”
容與摸摸她的頭以示鼓勵,“記性不錯,就是這樣,十多個相同的紋印,阿嫵不覺得這些“客人”要求奇怪?”
被他一提,周嫵也立刻想起諸多細節,她開口:“的確如此,我當時便下意識想,這些人批紋相同印記,莫不是什麽江湖門派弟子之需,就像青玄門的青鳥印……”
說到這兒,她想到什麽,不由惋惜一歎,“程歸師傅健談,我當時應與她打聽一番,那些人紋印的究竟是何形狀,這樣一來,我們說不定能得到更多的線索。”
“不用打聽了。”
容與心中顯然已經有了答案,他耐心引導周嫵,“隨州大獄,除了關押作奸犯科之徒外,還囚著另外一類人。”
周嫵不知這些,忙問:“什麽人?”
容與為其解惑:“光明教教徒。”
武林之中,除少數門派信仰圖騰,強製門中弟子紋印外,大燕之內還有另外一個組織,同樣有紋印習慣,那便是關涉前朝勢力,企圖尋機複辟的光明教。
其印,為雄踞的鷹隼。
周嫵不由怔了怔,同時想到屹王回京時,素素曾無意間向她提起,屹王從邊域凱旋而歸,本應與梁岩一同時間返京,卻因臨時被聖上調遣隨州,負責剿滅流竄當地的光明教徒,這才推遲入京時間。
可是,屹王殿下回京後已稟明陛下,教徒清繳完畢,隨州再無餘祟。
若是如此,那日前在雲歸書院露麵的一群人,又是何處來的教徒?
正陷入糾結之中,容與適時牽住她的手,止住她越陷越深,同時為她傳輸力量。
“事情似乎變得更複雜了。”
周嫵聲音悶悶:“原本就是複雜的。”
不然,周家又豈會輕易陷落,盤根多年,卻被一雙大手拔根而起,成為權力交替時最可悲的犧牲品。
察覺到她指尖在輕顫,容與握得更加用力,用溫熱包裹住她的潮涼。
“無論有多複雜,也無謂前麵是荊叢還是泥澤,若無路,我為你辟出一條。”
他開口,鄭重其事,一字有如千鈞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