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當年, 丞相府沒落之際,她並不在京城內,而是身處遠郊, 即便出事後她拚命探問情況,百般打聽細節,可沈牧的刻意避之不見, 強製封鎖院落,叫她與身困囹圄無異,算是徹底與外界失了聯係。
她當時心涼大半, 不解沈牧為何前兩日還對自己體貼周到, 用心細致,隻轉眼,他便像變了個人一半,冷漠的叫人覺得陌生。
那之後,他再沒有現身過城郊獨院,甚至毫不留情地直接與她斷卻聯係,且相斷徹底。
從此以後, 兩人再未見過麵。
回想最後一次接觸,他們其實並未起什麽爭執,亦或是不歡而散、歇斯底裏, 恰恰相反, 他最後一次來見她時, 目光柔情生動,甚至主動提議為她描眉, 隻是那時候兩人還處於止乎禮的階段, 周嫵端持著名門閨秀的矜禮,有所顧慮, 故而並未允許他的親昵。
沈牧則放下拿黛粉的手,略微苦笑,與她作別。
而後來她才知曉,那一天,便是二人此世真正意義上的訣離。
周嫵當他是拋棄,是背叛,且對他怨恨至極,隻是大概因為兩人的情義本就不深,她那份鬱懣心結,在上青淮山和容與哥哥朝夕相處間,很快便慢慢消弭。
她漸忘了沈牧,同時更認定,沈牧亦早忘卻了她,新皇登位,他這樣懂得審時度勢之人,不知在權衡利弊之下,又拜倒在哪家貴女的華裙下,但想來,他心機算盡,過得一定不會差。
過往雲煙不值再憶,周嫵回想,也隻是為了能從記憶深處,尋得更多關於周家被聖上定罪的詳細細節。
她獲取信息有限,更多都為道聽途說,隻知太子殿下意欲謀反,聖上拿到確鑿證據,勃然大怒,而父兄便是因被打成太子黨羽,才遭罷黜,連坐家族。
太子被廢,東宮被封。
同一天,周府同樣被禁軍圍困,不久後父親流放,兄長亦被貶遣於涼州荒僻處,此生遠離朝政中心,建功立業之心隻得難酬。
如果不是青淮山及時伸來援手,暗中幫扶,不僅兄長在涼州蠻荒之地寸步難行,父親的一條命更是難保,至於她,身份一朝從雲端跌墜泥潭,若非容與哥哥堅持將她帶走,在那樣的混亂局麵之下,為保父兄安然,她走投無路下說不定真的會選擇委身強權,如果對方能幫應,她怕真是別無選擇。
萬幸的是,在她臨淵之際,一雙有力的大手緊緊抓住了她。
不陷深淵,她陷進的是一個柔溫的懷抱。
容與見她沉思太久,伸手過去,在她麵前打了一個響指,問道:“有想通什麽嗎?”
周嫵回神,也如實向他告知:“隻是在想,光明教會不會與太子殿下有暗中關聯。”
“太子?”
容與意外周嫵會在這種時候提及蕭珩,上次見麵,幾言接觸,他隻覺此人心思直,無城府,相對朝堂之事,他更關注好奇的居然是些武林逸聞,那份熱衷表現,倒不像為刻意偽裝。
“為何會突然想到他。”
周嫵當然解釋不出理由,總不能說自己開了天眼,早已知曉此事過後,首當其衝的便是東宮。
見她不說話,容與開了口:“若真要與京城關聯,我們首先想到的該是屹王,隨州對他來說不算陌生地界,當初他用時一月,負責清剿四處隱匿的教徒,但最後究竟是不是真的傾滅徹底,猶未可知,不過有一點可以確認,當下隨州城內,絕對隱埋著他的眼線。”
聞言,周嫵神色瞬間凝重起來,她試探地問:“莫不是屹王殿下與我們一樣,一直派人在暗中窺伺府衙,正盯著兄長的一舉一動?”
容與不答反問:“你說,什麽人會這麽關注事態進展?”
周嫵心頭一凜,謹慎道出:“受害者,或者……加害人?”
容與看著她,周嫵卻蹙起眉頭直搖頭,“這不可能,屹王殿下怎麽可能牽扯前朝餘孽,意欲刺殺陛下……這可是謀反的重罪。”
說完,她愣住。
謀反,這不就是當初皇帝定給太子殿下的罪名?
最初得知這消息,她亦錯愕,太子殿下素來待人溫潤隨和,絕不像能做出欺君弑父這樣殘厲之事的人,但是屹王,冷酷陰鷙手段狠辣,他又會不會顧及兄弟之情,父子之愛呢?
兩人沉默對視一眼,周嫵勉強持以冷靜:“看來,我兄長已卷進一場陰謀中,難以輕易抽身了。”
容與:“阿嫵準備怎麽做。”
即便她已有猜測,屹王當初是使用不正手段才得以上位,但她對皇權更迭如何並不在意,更不願冒然介入。
還是那句話,仁慈之君與狠厲之王,誰在位之時更能為百姓帶來福祉,千百年來都沒有一個定論。
說她懦弱也好,自私也罷,她一直以來努力想改變的,唯獨周家人的命運。
至於其他,她無力更改,更不覺改變會使現狀變得更好。
她認真回:“屹王想做什麽與我們無關,我們要做的,是暗中成為兄長的絆腳石,此番他決不能成事,若兄長很快拿到所謂京城勢力關聯光明教的有力證據,返京複命,離開隨州,那我們恐怕真的再無計可施。”
容與看向她:“絆腳石?”
周嫵堅定點頭,“對,兄長挪一步,我們便拆一步,此舉不是害他瀆職,而是恰恰在救他免遭利用。”
容與:“依你兄長為官的那股勤勉勁,真想叫他查案分神,難。”
周嫵當然了解自家哥哥,更清楚想要將此事做成並不容易,她正絞盡腦汁,愁苦想不到辦法,卻聽容與哥哥啟齒道。
“我想到了一個主意,隻是不知合不合適。”
周嫵正焦急著,聽他此話,立刻眼眸亮了亮。
她容不得他再賣關子,急聲催促:“容與哥哥,你快詳細說。”
容與開口:“我以前聽聞,你兄長與你嫂嫂關係一直很好,此番他在外查案,離家已有半月之久,豈會沒有思念?若你能向京去信一封,暗示你兄長在隨州理案酬勤,積勞成疾,日前已經病倒,身邊最好能有親屬貼身照料,如此,你嫂嫂定然不會推辭,隻要她能到隨州城,每日跟行在你兄長身邊噓寒問暖,百般體貼,或許都不用我們如何做,他自己就難以完全凝神。”
周嫵順著他這個思路往下想,突然感覺豁然開朗,不僅如此,她腦海裏還立刻浮現出了另一個人名字——傅榮初。
嫂嫂一人到來,雖會致兄長分心照顧,可這種尋常程度的注意力分散還遠不夠,若是與此同時,隨州城內能‘巧合地’出現一個叫兄長深覺礙眼之人,他勢必會對嫂嫂寸步不離地守護。
思及此,她立刻尋來筆墨,給嫂嫂親筆傳信。
除此外,她又尋來關成,叫他同時寫下一封求醫信寄往京城,而所求之人,便是京城名醫傅榮初,隻是尋常書信豈能喚得名醫遠道親臨,於是在信末,關成聽從周嫵交代,特意寫明此信是由周家二小姐引薦,方才才有叨擾,並於最後落款位置,由周嫵親自執筆,書下了一個‘嫵’字。
看她做完這一切,容與言道:“這樣做,你兄長勢必知曉你在隨州了。”
“給嫂嫂寄信就意味著肯定瞞不住了。”她聳聳肩,語氣隱著一絲揶揄,“走到這一步,叫他知曉也無妨了,想想看,一邊是妻子遠道而來隻為關照他身體,一邊是妹妹妹夫新婚出遊同聚在此,你說,兄長見著這熱鬧場麵,會不會覺得頭疼?”
容與搖頭歎笑,似乎是對周崇禮產生了片刻同情,但也隻是片刻而已。
“你嫂嫂到來,他嘴上不說,心裏也定然十足歡喜,隻是我們同樣沒眼力地跟著來湊熱鬧,他頭不頭疼,就不一定了。”
周嫵哂然,“隻盼兄長別太惱我,這一番良苦用心,我為的可都是他。”
容與拍拍她肩背,輕聲:“但願你的用心不被辜負。”
……
兩日後,秦雲敷在京接到周嫵書信,詳讀內容,竟真的被唬住,她更完全相信周嫵信中所言,周崇禮對她是隻報喜不報憂,在身體抱恙之際,怕她憂思,這才未傳信相告。
來不及思忖為何他會對小妹報憂,秦雲敷隻心急地立刻收整好行李,又向周敬告知,得了允,她匆急上路。
另一邊,華浦醫館收到求醫尋助的實名信,傅榮初原本打算略看一眼便做尋常處理,因四方來信實在太多,他的處理方式無非就是按序排列,等之後在有閑暇之時,他才能得空出京問診,但這很看概率,一般的急症患者並不會采用此方尋醫。
手裏接到來自隨州的信件,傅榮初反複看了三遍,又注意到落款處的一個‘嫵’字,他才確認信中所提的周家二小姐,實際就是丞相府的千金周嫵,他思吟一番,有所顧慮,遂派人到丞相府打聽,得到的回稟卻是,今日晨間,周府的少夫人亦啟程去了隨州。
是師妹。
此番周嫵不惜欠下人情也要親自引薦,想來那位尋醫之人定與她交情不淺,而師妹在一個節點內同樣遠赴隨州,說不定她也是受周嫵之邀,前去地方問診。
若如此,他同在受邀之列,奔赴隨州後豈不是可以和師妹同診商療,思及此,傅榮初難掩驚喜,更頓時感覺四肢驟然團凝起無限的力量。
自師妹出嫁,成為官家夫人後,他們再沒有過配合行診的機會,所以進京前兩人那段江湖行醫的經曆,曆久彌新,更早已成為他此生都難忘的寶藏。
他不知師妹有沒有在某個難眠的深夜,也曾回想起那段歲月時光,那才該是她實現自我價值的途經,而不是像現在,困在深宅,成為權貴公子豢養掌心的家雀。
傅榮初知道不該用這樣輕佻的詞語玷汙師妹,可自她遭迫婚嫁,他嫉妒之心高漲,一天不曾消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