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青淮山上, 獵獵林風。
擂台左右,青鳥旗與金蓮幟相對張揚,黑衣白衣在下分列兩側, 陣營位立分明。
台上對戰陷入焦灼,容宿與玉蓮樓樓主閆衡幾乎打成五五不分,故而誰落下一招, 蔑聲遂起,誰勝一式,則身後又起高昂喝彩。
如此赤手空拳纏磨了一個多時辰, 依舊難出結果, 容宿咽不下這口氣,於是又上武器纓槍對陣,如此三四十個回合下來,雙方依舊打得不相上下,勝負難分。
再這樣下去,恐怕也隻是空耗耐力的無意義纏鬥,分不出個最終結果來。
容宿與閆衡是打了多年的老對手, 彼此還算默契,兩人相對視一眼,大概心裏都有數, 於是兩人同時擊出最後一掌, 麵對著互相逼退四五步, 之後揚手,以作暫時休戰。
江湖尋常的挑戰切磋, 很少是玩上命的, 不服氣雖有,但總不至於次次都要拚個你死我懷出來。
來者是客, 玉蓮樓的人既上了青淮山,容宿總要盡地主之誼以表招待,他帶閆衡下了擂台,進客廳休息,又示意向塬招呼玉蓮樓的一眾子弟去偏堂落座。
向塬在後應了聲,有些不情不願。
旁人也就算了,要他和顏悅色麵對著閆為桉,簡直想想都覺得晦氣。
大多數弟子都被招攬過去,容與這才起身,閆為桉不跟著向塬走,反而刻意緩了幾步,等著去找容與的不痛快。
雙方臨近,閆為桉笑得欠兮兮地開口:“好久不見,別來無恙的容門主。”
容與頓住腳步,辨出對方是誰。
閆為桉刻意瞅了眼他那裹著紗布的眼,嘴角顯出嘲意,隨即道:“其實今日過來,除了陪老頭子,我最想的還是準備親自賀祝容兄一聲恭喜,可誰能想到呢,咱們堂堂青玄門門主大人,婚貼都派發出去了,結果這婚事竟是生生未結成。眼下嫂子不在,我這聲恭喜隻怕堵在嗓口,想賀都賀不出來啊哈哈……”
自覺逞了口舌之快,閆為桉麵上小人得意地哄笑起來。
容與反應淡淡,並未被其輕易激怒,反而是一旁的向塬忍不住握緊拳頭,上前一步猛的拽緊對方衣領,出聲凜寒。
“你敢再說一遍?”
閆為桉自覺有老爹撐腰,在人家地盤也絲毫不懼:“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人家來了嗎,有的話請出來給我等看看?周小姐自是國色天香,美名滿京,我等起初聞之還詫異,人家一官宦相府家的嫡出小姐,不嫁宮門豪族,怎就想不開地甘心當個山野鄉婦,如今一看,果然是某些人自作多情。”
向塬忍無可忍,一拳十成力道,用力甩在閆為桉臉上。
後者嚎呼兩聲,踉蹌往後栽去,狼狽摔在擂台上。
晃悠站起來,閆為桉啐了口唾沫和血,直接手指著破聲大罵:“一群野蠻子,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小爺和你們拚了!”
他以為容與眼目帶傷,此刻偷襲定能占到便宜,卻不想一拳打過去不僅撲了空,還被他一個反手為製,膝蓋又被狠狠一腳踹彎,待反正過來,他整個人已經極沒尊嚴地朝他跪了個大禮。
容與虎口稍鬆,有意放水,閆為桉掙紮起身,見容與惹不得,便不甘心地再次揮拳打向向塬。
向塬原本還想著,今日場麵,師父作則,明顯是要與玉蓮樓以和為貴,可閆為桉上趕著來找不痛快,是他不講道理在先,他們又憑何要忍?
心想就算事後被師父責罰,他也要替師兄出了這口氣,可拳頭還沒打下來,隻見師兄已一掌拍在閆為桉背上,一個慣力,叫他踉蹌著上了擂台。
容與麵無表情轉身,拍了拍手,隻平靜交代:“閆公子既有心上擂挑戰,你去就是,記得收著點力,出了人命不好。”
“……”
向塬反應片刻,點漆的眸子眨了眨,而後笑容逐漸變得狡黠。
“得令!”
……
此番閆樓主閉關修煉,武學進步著實不小,就連容宿都不得不承認。
兩人都是武癡,平日裏較量也多,早已知己知彼,故而容宿最是清楚,達到閆衡這般境界的高手若想更進一步究竟會有多難。
飯局之上,兩人邊喝邊聊,容宿請教他到底是如何突破瓶頸,才到達如此效果,門派機密自不能言,但別的不能說,一兩句提點總是可以的。
閆衡其人實在又坦誠,當下謙言道:“宿兄你是知道我的,練武的資質和天賦都算一般,從年輕到現在,我隻認一個熟能生巧,勤能補拙,這次也是一樣。多年來,樓中瑣事繁重,我身為樓主,身兼重任,不可不負責任,於是潛心修煉的時間迫不得已被壓縮……而這次閉關,我事先將樓內大小事務一一交給桉兒打理,如此得了靜心,又做回閑人,靜心凝練下來,還真有所裨益突破。”
聞言,容宿不由覺得臉色訕窘。
閆老頭是沒空修煉,而他兩年前就把門主之位傳給與兒,之後卻因自己沉迷遊玩山水,幾乎一整年沒有進過關。
怪不得這回打不贏……
容宿暗暗做決,下半年必須進穀閉關,然後出來驚豔所有人!
吃得差不多了,兩人還沒聊完,兩邊弟子皆覷著臉看著,見過的習以為常,沒見過的新門徒卻不由心裏納悶,江湖兩大門派不是向來水火不容,彼此仇視嗎,可怎麽一個前任門主,一個現任樓主,聊起來還挺親切和諧?
這時,在容與的示意下,門口終於有人來稟擂台情況,隻說閆為桉豪氣挑戰,主動上擂,我門弟子迎戰,眼下雙方正在台上打得精彩。
閆衡聞言後甚是激動,酒也不喝了,揚言要去親眼看看。
容宿覺得不太對,看了容與一眼,又不見小徒弟向塬的蹤影,心裏大概有了數。
果不其然,眾人一進擂場,入目見到的就是閆為桉被向塬跨坐身上,手腳皆被束縛,實在狼狽至極。
容宿看了個樂子,嘖嘖搖頭:“老頭子,你練武練得勤,怎麽不管管你兒子,這三腳貓的功夫,將來可怎麽繼你的位。”
閆衡還不放棄,揚聲在旁鼓勁,“桉兒,拿出你的實力來,回擊他!”
結果他不出聲還好,一出聲,閆為桉立刻現了慫,當即大聲呼喊著:“爹,快給他個教訓,他如此欺你兒啊!”
容宿聽了哈哈大笑兩聲,心直口快說:“男子漢大丈夫,擂台上求饒,你是要把你老子的臉都丟盡啊!”
閆衡臉色也難看下來,身旁有玉蓮樓的人為少主求情,卻被閆衡叱聲嚇住:“這半年,你們就是這麽督促他練功的?難不成上回給我看的都是做戲的假把式?”
那人立刻噤聲,心虛地不敢回話。
“說話!”
“是……是夫人舍不得公子受罪。”
“胡鬧!”閆衡氣得手抖,顫指著說,“讓他把擂台打完,不可求饒,沒出息的東西,別敗了玉蓮樓的風氣。”
恨鐵不成鋼地留下一句,閆衡負手忿忿而離。
容宿歎了口氣,眼神示意向塬夠了,向塬又看向容與,見師兄點頭,知道他是滿意了,於是這才聽命留情,暫且饒了那口無遮攔的壞東西。
鬧了這麽一出,閆衡沒了再戰的勁頭。
原本他是準備出關尋對手打個痛快的,結果現在,隻顧愁悶自己那沒出息獨子的教育,於是隻得敗興而歸。
玉蓮樓的人,氣勢洶洶地來,灰土土臉地走。
容宿送完客,立在山頭,看著閆衡落寞遠去的背影,隻覺可惜——用膳時,閆老頭親口答應要送他好酒喝的!結果現在估計是要不了了之了!
可惜,甚是可惜啊。
……
之後幾日,青淮山得了清淨,容宿開始習功,時常整日整日地閉門不出,也因此,他免了眾門徒們的每日晨起問安。
按道理來說,如此安排,弟子們該得清閑才是,可怎料向來不涉他們習練事宜的門主大人,這幾日竟罕見親臨竹林劍場,開始親自督促眾人習功進度。
這些弟子大多都是容宿師兄弟座下的門徒,或者是再小一輩的弟子,他們平日在主山之後的青秀山,青鬱山練功,隻在每月初至的前十天,統一在青淮山受訓習練,原本聽說門主親來指導,每個人都十分珍惜此次學習機會,可隻一天下來,幾乎人人叫苦連連,可想訓練之艱。
此前,青玄門內常有人傳,門主天資卓越且加倍勤勉,寒冬浸泉,酷暑磨功,且在少年時,便日日苦訓最終練成驚人耐力,體力,非常人可及。
此番一試,宗門中人,再沒一個敢當那隻是傳言。
如此堅持三天,終於有弟子熬不住,開始偷偷去尋向塬說情,隻想著換誰指導都好,隻要不是門主親自來費心。
向塬站著說話不腰疼,笑道:“這回知道你們師伯對你們不錯吧。”
“向師兄,你就行行好吧。”
向塬:“你們好好練,這幾天別惹他,不然沒果子吃。”
那弟子還算機靈,琢磨著這話,試探發問:“難道……是因為師伯之前沒能贏過玉蓮樓樓主,所以門主有感危機,這才開始對下苛練?”
向塬瞥過去一眼,不屑輕嗤道:“玉蓮樓算什麽,師兄根本就沒把這群烏合之眾放在眼裏,也就是那個閆老頭,還能叫人禮敬三分,至於剩下那群人,簡直沒一個能撐得起排麵。”
弟子撓撓頭回:“向師兄,那我不明白了……既不是為了這個,門主他又為何悒悒不樂?”
向塬眉梢稍上挑,笑問:“你們都看出來他心情不好了?”
弟子實誠回:“早看出來了,隻是我們都不知到底是誰惹得門主不快,若是知道,定將此人捉來,狠狠教訓一通為門主出氣!”
“可不敢。”向塬正喝著水,聞言差點一口噴出來。
他給那弟子招招手,示意他離近些,對方照做,趕緊彎腰殷勤起來,“還請向師兄指示。”
向塬咳了聲:“我跟你說,你這兩天尋空多往山腳跑幾回,到了信驛,仔仔細細檢查一遍,有沒有人從京城給門主寄來信,如果要是有的話,那你們的苦日子就算熬到頭了。”
弟子聽得一知半解,但還是認真應下,將此話牢記心裏。
之後兩天,他行動力很強地在每日午後或是晚飯間隙必往山下跑一次,皇天不負有心人,在第三天晌午,他第五趟跑去信驛時,終於有所收獲。
想到向塬師兄的交代,他像尋到救命稻草一般趕緊將信揣進懷裏,又不敢耽誤地立刻原路返回,隻是越急就越容易出錯,中途間,他不慎被草藤絆了一跤,扭得腳踝生疼,於是無奈之下隻好一瘸一拐緩了步速,最後到達竹林,到底是誤了時辰。
他戰戰兢兢矗在外,膽戰心驚。
容與在裏一身黑袍,輕便著裝,此刻正束著腕口,聞聽動靜,他輕輕動了下眼皮,而後不帶情緒,慢條斯理問道:“還不進來,是等我派人八抬大轎把你接進來嗎?”
弟子腿軟了下,“稟,稟門主,我是方才上山時不小心扭了腳,所以這才……”
容與示意其他人停,而後再次看向他,威壓不減。
“誰允許你下山?”
弟子被容與的威肅神色和冷厲口吻震懾住,當即不禁懷疑,向塬師兄的秘密指點到底有沒有用。
他懷裏的那封信,當真能當救命符?
事到臨頭也別無選擇,他隻好咬牙一試。
他隨意扯了個借口,遂回道:“回門主話,是我娘給我寄了家書!我去信驛翻找時,見了一個眼熟名字,便幫他也把信件捎了上來……”
感受著門主的威壓,他越說越底氣不足,音量不由漸弱下來。
容與橫著眉,開始連坐罪名,“所以還有人跟著一起出主意?另外一封是誰的,現在出列。”
眾人麵麵相覷,噤若寒蟬,沒一個人敢有動作,甚至連呼吸聲都不由嚇得放輕。
容與不耐煩,最後命令:“說。”
弟子心一橫,閉上眼,隻想長痛不短痛,早死早超生了。
他攥緊拳頭,咬牙給自己鼓了兩把氣,隨即提高音量,扯開嗓子大聲喊出——
“上麵寫著,‘吾兄親啟’,門主沒有姊妹,想來這是未來夫人給門主寄的信!”
說完,全場一寂。
尤其容與,平素肅冷的麵容,此刻明顯現出罕見的一抹異色。
不多時,容與神容恢複如初,他淡著眉眼,平靜朝對方抬了下手,“拿來。”
“……啊?”
“信。”
弟子反應過來,迅速從懷裏把信封往外掏,“在呢在呢,給!”
容與看也未看,拿在手裏直接收放進懷,而後凝目,並不留情,“還愣著幹什麽,入陣,繼續。”
“……是!”
兩個時辰後,門徒及弟子齊聚後堂統一用飯,前任門主與現任門主都不在,故而廳堂氛圍稍稍活絡,眾人也不像往常一般正襟危坐,秉持食不言寢不語的那套規矩。
向塬坐在正中,認真聽在場的弟子們講述過程,當下簡直覺得連手裏飯菜都沒了滋味。
他忍笑問:“當真的?師兄真跟揣寶貝似的把那封信帶走啦,還有什麽,快給我說全點兒。”
“不止呢,我就沒見門主不用輕功時走得那麽快過,這懷裏揣的哪是尋常寶貝,我看分明是價值連城的無價之寶。”
有人中間插一嘴:“價值連城的無價之寶,這話咋聽著這麽別扭……”
“就你事多,我學會的成語多你嫉妒啊?”
“……”
向塬打斷他們鬥嘴,又好奇追問:“那然後呢,師兄到底對你們手下留情沒呀?”
他這話一問,有個憨實地主動回答:“門主大人像是想要如廁,一直急得來回渡步,然後他可能是看我們練功辛苦,他也有些急,便原地叫我們作鳥獸散了。”
向塬忍不住噗嗤笑出來,想收斂都沒能收住:“他是急,但急得可不是你腦子裏的事。”
“啊?那是什麽?”
“榆木腦袋。”
最開始取信那弟子還算聰明些,前後一琢磨,很快福至心靈。
他隱在角落,小聲暗自嘟囔:“感謝天感謝地,感謝夫人給寄信!”
……
捏著信箋,反複看了不下二十幾遍,他依舊沒夠。
仿佛紙上的每一個字眼都能自成一處淵澤,目光一旦落下,便再難移開。
他現在的目力還未恢複完全,隻能靠眯著眸子方能視線匯聚,如此費力盯看,不多時,他眸中絡布血絲,無奈,隻好暫閉一閉緩歇。
再次夢到……
闔目間,他仍在深思她的信上用詞,不知道她指代的隻是尋常夜夢,還是如他一樣,所夢無法言說。
他不該如此揣想她,可她近來,又總是大膽的。
喟歎收神,他想到在信尾她有特意一問——“容與哥哥,我給你寄的信,別人能看到嗎,或者別的東西呢,會不會經過旁人之手?”
容與猜知到,她大概是想給自己遙寄物品,但又有私隱顧慮,雖不知她想寄傳的東西是什麽,但他還是在回信時給了肯定答複,要她寄得安心。
隔了五日,第二封信再來,他親自去信驛取,回來後又刻意避人拆讀。
這次,信上的字墨依舊不多,一貫的甜言蜜語,容與不忍彎唇,幾乎可以想象她撒嬌模樣說這話時的音容笑靨。
將信合疊好,又與第一封一起收放入盒中,置高架放好,再回來,他才拿起同信一起寄來的那個小小布袋。
他不知這是何物,最初隻以為是香囊,還放在鼻尖附近嗅了嗅,很香,還是有些莫名熟悉的一種香,隻是與香囊相比,味道還是明顯淡一些的。
沿抽繩打開,他駢指往裏探勾,很快從深處勾出兩條藕粉色的絲帶出來。
帶子?或是女紅之類?
懷著這樣的猜想,容與直接把這團神秘物件往掌心裏倒,待舒展開,他眉心瞬時一跳,幾乎立刻將掌收緊成拳,可是哪怕攥得再緊,也依舊藏不住兩條粉媚的帶子從兩邊搖搖顫顫地溢掛出來。
他心跳發慌,酥悸,又覺掌心燙灼。
眼目漸恢明,他眼下已能夠看清上麵紋繡的三朵藍鳶尾,以及左下方,一個十分隱秘又很秀氣的“嫵”字。
借物傳情,時下確有大膽女子敢做,可像阿嫵這樣的含蓄閨秀,盡管他有期待,卻是根本想都不敢想。
她此舉,撓他的心,抓心撓肝。
而那團布,更似堵在他的喉頭,叫他呼吸都困難。
不敢再多看一眼,容與沒有猶豫,很快將此私密物連同兩封信件一起,高束架閣,避之如患。
入夜,他強行叫自己靜心安神,卻輾轉反側,寤寐難眠。
直至子時,到底妥協一聲低歎。
起身,重新躺回,待那抹偏媚的藕粉色壓放在他枕邊,容與終於得以心鬱平複。
和著藥枕的淡苦,和另一股幽然甜香入睡,這回,他比以往都更瘋地對她夢裏犯混。
不是說想他?那如何想,有多想,他身體力行,往裏寸寸進地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