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馮素素隨梁岩騎乘到中央街後便不能同行了, 再往前,宮羽鍾鳴,斟酒鼎列, 聖上正攜百官立於築台之上,準備親手為功臣忠將予授印綏,彰功表賀。
周嫵和素素約好, 待她從中央街退出來後,兩人在隔壁街的隆匯茶邸會麵。
周嫵先到,進店門, 見大堂位席皆已坐滿, 她直接遞給店家跑堂一錠銀子,對方拿起掂了掂重量,喜笑顏開地立刻引她去了二樓雅間入桌。
雅間臨窗設榻,中間擺置木桌,小爐炭火煨著新鮮的朝露水,如此煮出來的茶,味道最為香沁。
周嫵覺得銀子沒白花, 隻是她半杯銀針還未喝完,隔壁間也進了客人,他們結眾而來, 落座後便開始議論起中央街的熱鬧, 擾得周嫵再沒了細細品茶的閑情逸致。
茶邸二樓共三間雅室, 他們聽著沒音,便以為左右無人, 於是開口也沒有顧及地指天論地。
“依我看呐, 這皇城裏八成是要變天了。聖上子嗣不多,二皇子多年病弱, 四皇子五皇子年紀尚幼,適齡即位的皇子除了太子殿下,就要數遠在邊域多年未回京的屹王,屹王殿下生母位卑,沒有母族一係幫扶,又不得聖上看重,多年來被文武百官拋遺腦後,有心之人,早早巴結東宮,以求不日上位依附,可眼下來看,不少人的算盤怕是要落空嘍。”
有人附和道:“何止變天呢。反正別的不說,就單論今日這排麵,聖上給的多足!不過這也是人家屹王殿下自己爭氣,遼域那群蠻子粗野難馴,多年來囂張尋釁,這回卻愣生生被殿下打服,跪地不知叫了多少聲爺爺。大破遼軍,這是實實在在的加身功績,聖上怎能不重視,此番特意趕在壽辰之前將人召回,我看,事不簡單。”
一簾之外,周嫵略表讚同地品了口茶。
屹王蕭欽的這場漂亮仗,不僅打擊了遼地,更為他自己贏來了回京的符傳聖召。
將星橫空出生,鋒芒再難掩,勢必攪動早如一潭死水的大燕政局。
周嫵知道偷聽不好,但隔壁雅間的客人聲音起伏嘹亮,明顯不是避人的樣子,隻是平頭老百姓們可不敢如此妄議國事,那些人,估計都是出身勳爵貴門的簪纓子弟,上頭有人給撐著腰呢。
思及此,她生怕裏麵會有熟人,於是決定默聲裝死到底。
不過,其中也有人不以為意,忿忿然刻意壓低聲音,似是嗤笑之意。
“你們可真會危言聳聽,怎麽,蕭欽這次出了回風頭,你們就急著上趕想舔了?你們知不知道,當年他就是忠勤侯世子的一條狗!那時候,他吃的喝的都得跟世子吠叫兩聲才能有,要是你們看過他當年那副搖尾乞憐的模樣,不知要如何鄙夷,還能在這揚頌他的戰功?不過賤婢生的種,怎麽折騰都上不得台麵。”
這話一出,沒人敢附和。
出聲那人不痛快,罵罵咧咧地走了。
周嫵眉眼平靜著落下茶盞,早聽聲音辨出那人是誰——戶部侍郎家的二公子,常恕。
花街柳巷的常客,不學無術,隻愛花酒,欺軟怕硬廢物一個。
當年,忠勤侯世子欺虐蕭欽時,他在旁助威最歡。
後來,蕭欽**平侯府,牽著如狗一般的常恕等人,叫他們親眼看著世子被絞當場,據說,這群酒囊飯袋個個嚇得尿了褲子,而蕭欽當日,手下沒留一個活口。
如此想著,周嫵隻覺不寒而栗。
品完兩杯茶,已經過去差不多半個時辰,她估摸著素素那邊應該已經完事抽身,於是順著臨街窗牖往外眺望,尋找身影,她正左右張望,可是不多時,街頭忽現官兵酷吏,民眾也從遠及近,焦慌攢動,似有亂象。
果然,街上有人喊——
“不好了!中央街有刺客現身,暗弩張弓,欲謀殺三殿下!”
聞聲,周嫵噌的站起身。
隔壁雅間的那群人動作比她還快一步,已經奔下樓去尋看情況。
周嫵擔心素素安危,提裙跑出茶邸,邊跑邊想,若刺客來時素素還和梁將軍在一起,那便無礙,就怕那時兩人已分開,素素正往茶館趕來的路途上。
周嫵心跳慌快,萬幸的是,她剛剛趕到街巷拐角,就看素素也正朝著自己奔來。
她滿頭大汗,氣喘籲籲開口:“阿嫵,別,別過去那邊,有刺客。”
周嫵立刻抬起她兩臂,前後檢查她有無傷勢,詢問說:“你可有正麵見到刺客,有沒有受傷?你快轉過身我再仔細看看。”
馮素素搖頭阻她,呼吸總算平複些,“我沒事,刺客來時我剛剛和梁岩分開,他遣了副將護送我,確認我到安全地帶,副將才趕回去協助梁岩搜捕賊人。”
周嫵鬆了口氣。
“素素,賊人未被捕住,沒準一會就往外街逃竄,這裏不安全,我們還是快走。”
馮素素點頭,和她牽上手:“好,我們走!”
因剛才的遊街活動,此刻街道上民眾眾多,險情乍出,人人尋庇,一時混亂擁擠,周嫵帶著馮素素艱難穿行其中,隻想兩人碰不到刺客,卻沒準在推搡中遇到踩踏風險。
她眼尖瞅準附近有一偏仄陋巷,幾乎沒什麽人躲入,於是立刻帶著馮素素轉身匿進,看著周圍還算安全,兩人放緩腳步,也稍稍鬆了口氣。
周嫵本想等外麵情況稍平定些再出去,刺客就算暴戾行凶,可寡不敵眾的道理人人都懂,在皇城護衛軍和屹王得力兵士的團團圍捕之下,幾個賊人焉能輕易遛逃得出?
可是,偏偏就有漏網之魚。
當黑衣人翻牆而進,逼近兩人麵前時,周嫵感受著素素發顫的手,才堪堪反應過來。
今天黃曆是不宜出門嗎?
偌大皇城,街巷縱橫,就偏選中她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來正麵逃命狂徒?
“你,你別殺我們,我夫君是左騎將軍梁岩,你若敢動我們一根汗毛,我夫君定會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馮素素顫巍開口,沒底氣地自報家門以威懾。
周嫵看清對方手握一把冒泛寒光的短匕首,不猶豫地把馮素素拽到身後,她擋身在前,盡力將慌亂壓藏,隻是麵對狂徒哪有什麽好辦法,她隻好試著相勸。
“她是將軍夫人,而我是當朝宰相之女,你若殺了我們,那便是白白與梁家周家結仇,日後定少不了麻煩。我看你一路逃到此處,分明是想活命的,何必橫生事端?不如你將我們放了,我們就當沒有看到你。”
說完這話,對方忽的眯起眼。
原本看著馮素素的冰冷眼眸忽的一轉,換作盯看向周嫵,還低喃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原來是你。”
周嫵蹙起眉,這才顧得認真看他。
此人黑巾遮麵,眉目間又刻意塗黑,故而望過去也隻能勉強看清一雙眼睛的大致輪廓,至於麵貌卻窺不到一二,但他說話的聲音,卻叫周嫵有種熟悉之感,可仔細回憶後,又完全想不出兩人在何時見過。
或許是緊張之下的幻覺……
周嫵不敢放鬆警惕,見對方刺客未現殺意,便以為方才的話叫他受用,於是抓緊趁熱打鐵,假意好心勸說,“你快走吧,再不走官兵們就要追來了,你放心,我們完全沒看清你的樣子,一個字也泄不出去。”
“囉嗦。”
說完,黑衣人直接與她們擦肩,嚇得兩人立刻緊閉上眼,生怕一命嗚呼。
一陣風過,她再睜眼,周圍已空空如也,半點無人過的痕跡。
“素素,快走。”
“阿嫵……”馮素素為難帶怯,“我,我腿軟了。”
周嫵隻怕那賊人性情無常,去而複返,將兩人滅口,於是不敢多留,拉上馮素素的手帶她一路跑。
走正街,走大路!
就算被踩幾腳,也好過被人堵在巷子裏,叫天天不應得強!
兩人撒腿就跑,眼見就要出巷,迎麵卻撞上一隊巡邏兵士,周嫵下意識防備,在看清他們著裝,辨明身份後,這才鬆了口氣。
她可不講什麽道義,開口便將那賊人出賣,方才那人嚇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可別想好過。
“大人們,剛剛刺客就是跑進我們身後這條街,你們順著去追肯定會有線索。”
為首將領是個麵生的魁梧將軍,看了她們一眼後,猶豫地看向後麵。
顯而易見,去不去追,能決策的人在後麵。
周嫵順著魁梧武將的動作看過去,這才注意到他身後還有個身著盔鎧的年輕將官,皮膚有種曆經沙場而致的健康黑色,但眼睛很黑很亮,英氣又清俊。
看周圍人對他都十分敬重,周嫵猜測此人年紀不大,但應該是有勳功在身,不然閱曆不足何以使人敬服。
她正如此想著,馮素素在旁突然偷偷拉了拉她的衣角,好似提醒。
周嫵沒明白,側目看過去,卻見馮素素已屈膝欠禮,將頭低垂,對來人禮敬道:“臣婦馮氏,見過屹王殿下。”
屹王……屹王?
周嫵怔愣住,視線立刻收聚,和那人四目相對,他在馬上,她隻能仰視。
今夕再見,他再不是昔日的落魄少年。
遙遙對望,她終於感出幾分熟悉,可又覺十足陌生。
這是蕭欽——大燕未來新帝。
“臣女,見過屹王殿下。”她下意識恭敬屈膝。
對方睥睨目光在她身上,沒先關注刺客匿逃路線,隻問道:“可無礙?”
周嫵愣了下,低首回:“無礙的。”
“免禮吧。”
“……是。”
兩人相扶起身。
蕭欽又將目光移向素素,素素會意,立刻表明身份:“稟殿下,臣婦是梁岩梁將軍的家眷,方才在築台,臣婦見過殿下的麵,我身邊這位是……”
說著,馮素素看向周嫵,示意她言報家門。
周嫵刻意頓了下,想試探屹王對自己是否還有印象,畢竟那次所行善舉,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然而,蕭欽並沒有多餘反應,目光始終如深潭一般沉靜,大概已經忘記……
見狀,周嫵鬆了口氣的同時,不免覺得可惜,畢竟擁有未來新帝的一個人情,總歸是個籌碼。想來殿下戍邊多年,早忘了昔日京中有處不值一提的小恩小惠,既如此,周嫵也沒必要上趕著主動提醒,和危險人物打交道,總歸承擔著風險。
她不再遲疑,接著素素的話出聲道:“臣女是丞相府的人,聽父兄提及今日中央街會有迎軍熱鬧,這才攜友來看,不想撞到凶險,萬幸對方隻顧逃命沒傷及我們。”
蕭欽不再看她,收回了眼,“小姐可有看清刺客長相?”
周嫵搖頭:“他裹藏得嚴實,除了眼睛,什麽都看不清楚。”
“他往哪個方向遛逃?”
“這邊。”
周嫵立刻伸手指給他看,可蕭欽看清後並沒有立刻命人去追,好像追拿犯人並不是當下最為緊要之事,他騎坐原地不動,再次向她睨下目光。
“今日街上混亂,你們二個女眷出行又未帶隨從,本王派人護送你們回去。”
周嫵和馮素素麵麵相覷,有意婉拒。
可蕭欽卻已經下命,很快,一小隊著甲兵士站在她們身後,十分乍眼。
周嫵隻好硬著頭皮接受好意,“……多謝殿下。”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道完這句感謝的話後,對方嘴角好似稍揚了下,可轉瞬即逝,周嫵尚未來得及確認。
不過,他那張本就潤朗的麵容,的確笑起來要比現在漠寒的樣子好看許多。
“注意安全。”
留下最後一句提醒,蕭欽帶著甲兵策馬而離,追捕犯人,看著那道漸遠的挺拔背影,周嫵不禁若有所思。
屹王進京第一日,便如此不太平。
之後的風浪,不知還有多少。
……
沈府,黑衣人匿身而入,在內寢換下衣裝。
沈牧在旁冷淡看著,注意到他手臂一側負傷流著血,起身為他拿來止血的藥物和紗布。
閆為桉接過,打開藥瓶,手法粗糙地半瓶撒下,當即疼得齜牙咧嘴,額頭都蹦出青筋來。
“沈牧!你給爺拿的什麽東西,疼死爺了!”
“自然是金瘡藥。”沈牧淡著眉眼,溫和補充一句,“寒舍簡陋,隻有價廉的止血藥,疼是疼了些,不過效果還是好的,閆公子莫要嫌棄。”
閆為桉白眼都快翻上天,後背很快冒出層冷汗。
“你這廝就是故意報複我,我都說過無數遍了,交給你的那瓶五噬散是殿下的指示,與我半點關係沒有,容與是周小姐明正言順的未婚夫婿,殿下早欲將人除掉,你不是不知。”
“我看是你迫不及地想將容與除掉。”沈牧眸色冷下來,神色隱怒,抓起閆為桉的衣襟咬牙切齒道,“你可知道,若非是你瞞而不告,擅自將蒙汗藥換成五噬散,周嫵如今已經跟我遠走,殿下也不必再為阻他們婚事而費心籌謀,你為了玉蓮樓的私怨,壞我好事,實在該死。”
“你,你少給爺扣帽子!容與死了不是一了百了,我看你們費那麽多力氣也沒叫他們婚約成廢,倒不如我出手,直接幹脆把人給做了!是你廢物,容與都瞎了眼了,你也沒把周小姐勾到手,怎麽,儀表堂堂,容貌俊逸的探花郎,竟還不如一個瞎子更招閨閣小姐的稀罕?”
沈牧怒極反笑,原本溫善的笑容也變得陰惻。
他彎腰撿起被閆為桉隨手扔到地上的藥瓶,拿在手裏邊把玩邊說,“是啊,容與沾了那麽點分量就瞎了眼,閆公子比他厲害多了,往傷口上染了半瓶,還能如此生龍活虎,沈某著實佩服。”
“什,什麽……你說這金瘡藥是……沈牧你大爺!”
反應過來的閆為桉瞬間愣住眼,他慌急出屋,尋找水桶欲清洗傷口,邊跑嘴裏還不停罵著髒,恨不得要把沈牧祖宗十八代都給問候上,最後終於尋到一口井,他趕快提上一桶冰涼井水,不管不顧地把血痕斑斑的胳膊伸了進去,又反複搓洗,疼得嗷嗷叫也不停動作。
疼死也比遭了五噬散的毒強!
沈牧站在階上冷眼看著,無動於衷。
閆為桉實實受了大罪,好半響後才反應過來問一句,“不是,那包五噬散你不是給了周嫵?就算有所剩,應該也早被青淮山的人扣下了,現在你從哪找來的第二份?”
沈牧目睹著眼前狼狽,平靜坦言:“所以剛剛給你的,就是尋常止血的金瘡藥,你多想了。”
“……沈牧!”閆為桉被人如此捉弄,當即有要急眼的架勢。
“殿下命我接應你,我給你止血的金瘡藥,如此,可有何處理不當?”
將要動手的閆為桉,被他話語壓住,生生忍了一口氣。
沈牧搖搖頭,嫌惡甩手,將一瓶品質上乘的金瘡藥扔了過去,留下一言,“自己塗,別死在我院子裏。”
“……”
閆為桉牙都要咬碎,看著沈牧走遠,他在後不屑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就憑著和殿下五六分的眉眼相似,得了個勾引周家大小姐的美差事 ,這廝就忘了自己當年進京趕考被偷走盤纏的無依落魄樣了?
若非數月前,殿下遼域鏖戰分不開身,又驟然得知相府與青淮山聯姻將至,怎會至於情急之下派他來接近周小姐以阻止兩姓姻聯,難不成是先前得了人家大小姐的幾個青睞眼神,他就記不清自己不過是一條狗的事實,真是可鄙又可笑!
再說,殿下吩咐的差事他也沒辦成啊,周家與容氏的婚儀隻是推後,並非言明正式取消。
閆為桉越想越不解氣,幾步上前,用力捶打沈牧窗戶,窗棱震顫著發出陣陣喧響,他手不停,繼續惡言相向道:“你囂張什麽,完不成殿下的交代,你能有好果子吃,我聽下麵的人說,你還恬不知恥地抱過周小姐?你說殿下若知道,能輕易饒了你嗎?”
裏麵的人無動於衷,半點反應不給。
閆為桉更惱,口不擇言道:“被戳中心事,這是無言以對了?你什麽身份自己不清楚嗎,若不是殿下派人教你學這學那,促你涵養有禮,彬彬君子,就你開始那副鄉野窮酸秀才樣,人家大小姐見了你,肯甩你一個眼風才怪了!我呸,什麽東西!”
門霎時從裏被推開。
沈牧寒戾著眼,微肅開口:“我確實不如閆公子的出身,背靠江湖豪門,有一個身為樓主的尊威父親,還有個商戶大門人家出身的富貴母親。隻不過,若令尊知曉,今日在京行刺被殘殺之人,並非什麽政黨勢力,而是玉蓮樓內被你蒙騙過來的新弟子,你說他老人家痛不痛心,疾不疾首,又會不會以那個背瞞自己,私聯朝廷的兒子為榮?”
“你……沈牧,你敢!”
“同為殿下做事,管住你的嘴,沒人有興趣管你們玉蓮樓的醃臢家事,還有……”沈牧冷冷提醒,不容置噲地威懾,“以後,別提周嫵,你不配。”
被他抓著短,閆為桉訕訕閉嘴,不敢再在沈牧麵前逞一時口舌之快。
“塗完藥,就滾。”
說完,沈牧不再浪費口舌,甩門嚴閉,不留一絲隙。
閆為桉在後咬咬牙,卻拿他實沒辦法,最後隻好忍下氣,手捂著受傷的胳膊,狼狽而去。
父親比武不日在即,他得盡快往回趕了。
至於殿下那邊的交代……
閆為桉心想,自己換藥雖是自作主張,可哪有沈牧危言聳聽得那般嚴重,再說,容與瞎了眼不是正好,周家大小姐那仙子模樣般的人物,豈會真的看上一個殘廢?她以後再麵對容與,一定更嫌惡更避之不及,如此不是正好成全了殿下?
如此作想,他反倒得意洋洋起來,半點沒把沈牧的話放在心上。
……
屹王蕭欽派來的兵士先將素素送去了梁府,後麵送她時,周嫵不想父兄擔憂,於是便叫兵士們將她送至周府旁側的街巷便好。
她道了感謝,匆匆回府,進門後立刻喝下幾口涼茶來壓驚,今日經此一遭,也算有驚無險。
隻是,今日行刺之事,前世根本未曾發生,究竟是哪裏出了變數,才叫行刺提前半月,而且,那些來曆不明的刺客會是誰的人,今日屹王殿下臨眾受封,可謂出盡風頭,這損害了誰的利益……是太子,還是太子陣營聯盟裏的其他人?
越想越覺頭疼,周嫵搖搖頭,前路命途不易勘破,眼下隻好走一步看一步。
霜露這時小聲推門而出,看她臉色不好,忙關懷詢問。
“小姐,你可是受了驚嚇,身子不舒服嗎?奴婢剛剛聽前院管事說,不久前中央街出了亂子,幸好小姐你已安然回來,不然我這顆心就得一直懸著了。”
周嫵想了想霜露素來丁點小的膽子,自然沒講明自己與那凶惡刺客擦肩而過的經曆,她隻搖搖頭,避重就輕道:“我就是和素素轉了一上午,身子有些倦乏,一會休憩睡一覺就好。”
霜露這才放心下來。
想了想,她突然憶起什麽,趕緊道:“對了小姐,上午你不在府時,有個果莊的老伯來咱府上送東西,還說是有人提前訂購鮮果,特意要他今日來送。奴婢一問,得知送來的是新摘的山楂,便想此舉可能又是沈家二公子的慣用伎倆,於是沒客氣地直接推脫不收,可那老伯實在堅持,說收了銀子就得為人辦成事,見我推辭,他便頂著個日頭,非要在側門門口幹坐著等。”
周嫵側目問:“現在還在等嗎,他來多久了?”
霜露點頭,歎氣道:“倒是個脾氣倔的,現在還在,大概等了有一個多時辰了,奴婢過去勸了兩次,他不肯聽,我隻好給他端了壺涼茶,生怕他年紀大在外頭中了暑。”
“罷了,我跟你一道去看看。”
周嫵想的是,這事若真是沈家兄弟的主意,那他們院中明明有果樹,何必非要再多此一舉,費力遠擇果園的人來專門跑一趟。
而且,惦記她有這個貪嘴習慣的,除了沈家人,其實還有一個……
懷著某種猜測,周嫵匆匆奔至側門,對麵老伯見著她這張新麵孔,眼尖猜出她是說話管用之人,於是先前不肯拿出的托信,這回卻痛快遞給周嫵。
“那年輕人給了我多十倍的價格,李伯我既然受了祿,那就一定得把委托之事辦成才能安心,這位小姐,我不識得字,也沒問明白對方姓氏名字,想來你看過信,自己就能辨認出了。”
周嫵忍不住心房快跳兩下,她伸手接過,迫不及待地立刻展信。
映目,字很工整,隻是豎列沿下,略顯歪斜。
隻這一處細節,周嫵幾乎可以立刻確認對方是誰。
周嫵忍著沒有立刻去看,而是先吩咐霜露給老伯付些辛苦費,之後命門房小廝幫著把果實箱篋搬進府內倉庫,想了想,又改口,叫他們把果子送到她院中的小廚房裏。
做完這些,她拿信單獨回了臥房,開始鄭重其事又滿懷歡喜地展閱。
信上內容其實很簡潔,甚至半張篇幅都不到,她完全可以一眼略知全部內容,卻舍不得地很仔細地一字一字去研讀。
她先前上家塾,讀古籍做學問時,都沒如此上過心。
信上言——
“阿嫵,你接信之時,我應已到青淮山,平安勿念。相離一日,慕你思你,備至。”
隔了列,他似重新點墨起筆,而這次,明顯字跡飛揚很多。
“我尋了方圓數十裏之內最好的一家果園,有你愛吃的山楂果,且口感上乘。除去為你送去一些,我也買了些山楂樹苗和隨之調配的肥沃土壤,將其一並帶回山上種下,待你來時,幼苗應以茁壯。”
最後一句——“阿嫵,青淮山上將要有一片山楂樹林,等將來,它會結出最鮮甜的果,這是你喜歡的,也是我們未來,家的樣子。”
果林環簇,鮮花圍擁,溪水叮咚……
在前世,他們所居的林野小院便是如此溫馨美好,閑愜逸然。
不管以前還是現在,她的容與哥哥都不會變。
周嫵心覺雀躍地從坐凳上起身,幾步小跑奔上榻,之後連滾了兩圈把腦袋邁進被衾裏,露在外麵的兩隻腳,歡騰地上下動來動去。
她舍不得將信放下,就貼在心口的位置,甜蜜不停泛湧,她在腦海裏反複想象著容與哥哥書寫這份信箋時的模樣和神態。
他會不會臉紅呢?
平時連對她說一句情話都會害羞,現在卻在信上和她言論起未來小家。
明明分開時,他是有機會親口對她說這些話的,周嫵努嘴嗔嗔想。
不過轉念,又覺自己那時候似乎真沒怎麽給他開口說話的機會,兩人在車廂裏的那段獨處,她多數時間是癱軟身子,坐他懷裏尋親熱,纏他要摟要抱的不講理。
思及此,周嫵忙又捂住臉,越想越赧然,越想越又忍不住地更加煎熬思念他。
起身,拍了拍自己發紅發熱的臉,她走至書案前,開始鋪紙研磨,落筆回信。
她一氣嗬成,隻簡潔寫下兩句——
“容與哥哥,昨夜午寐,我又再次夢到你。”
點到為止,留他自己想象。
抓撓人的功夫,有些人天生就是出師水準。
合疊紙張,字跡朝外,小心裝放進信封,又再次落墨,書下四字。
——“吾兄親啟”
男女間傳信,若非至親血緣,這個‘兄’字大抵就是情郎的含蓄代稱。
‘吾妹’也是一樣。
他傳來的信,沒敢那麽張揚外露,故而並未在封外寫明落款。
可周嫵偏不,她現在隻願整個青淮山的人,都知兩人關係不清白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