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回家,周嫵立刻尋去爹爹的書房,言明自己想邀容與哥哥進府休養小住的打算,可周敬聞言思忖半響,模樣嚴肅,最終卻道此舉不妥。

周嫵不理解,聲急道:“難道爹爹也顧忌那些風言風語,要以婚儀未成為束?”

周敬凝著她,不厲顯威,“我從不在意無關之人的看法說辭。你偷偷摸摸去客棧,偽裝拙劣,以為瞞得過誰?為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許你荒唐行事,已是對你足夠縱容。”

周嫵難免心虛,聲音不由軟下來,口吻更是帶著相求,“爹爹,容與哥哥因我而傷重,我實在放心不下,此番也是誠心想照看在他身側,而且爹爹從前不是常與我說,容與哥哥與我們是一家人,早算得上是我們周府的一份子?”

周敬冷硬:“我說過的話不會變,但此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說罷,周敬無意與她多費口舌,他揮揮手,驅離之意明顯,之後重新拿起書案前的公文案牘,垂目開始專注審閱批核。

周嫵緊抿抿唇,明顯還有話想說,可見父親態度如此,無奈隻好悻悻而離。

她實在想不通。父親雖對下教方嚴厲,可印象中他對容與哥哥一直賞識有加,相待親和,可怎麽說到邀他進府休養,便如此不講情麵?

周嫵走後,書房重歸寧靜,室中央落置的綠釉狻猊香爐燃著嫋嫋煙雲,如霧霰繚繞,加重滿室的沉幽氣氛。

周敬放下手中書文,倚靠在身後的梨木椅背上良久,一些埋藏經久的往昔畫麵不由再被喚出,上一輩的辛密往事,臨危托孤,得賜新邸,嬰孩啼哭……

他閉了閉眼,再抬頭,目光凝望向牆壁之上懸掛的那副草書裝裱,上麵行雲流水書著六個大字——立談中,死生同。

立談中,死生同……

後麵半句是:一諾千金重。

這六字是當初父親周歸鴻親筆所書,更是其對友人的應重允諾,而他,身承父誌。

京城是非地,隨州不安生,瓜田李下之際,那孩子應當避嫌才是。

周敬輕喟了聲,將繁雜思緒就此而止。

……

第二日一早,周嫵簡單用完早膳,便拿上被嫂嫂指正過的藥方,心有牽掛地趕去了梁府,欲盡早提醒素素。

可不湊巧的是,她這趟竟是白跑,小廝告知,卯時天還未亮,馮家人便帶著少夫人去了白梵山落凰寺,是為請香求子。

周嫵聞聽不免蹙眉,她多問了句,“梁將軍可有跟行同去?他們要幾日才回?”

小廝麵顯難色,想起昨夜裏主子們在房內的爭吵聲,他心知不該對外言說太多。

念及周小姐是少夫人閨友,他這才肯挑揀回說道:“應三日後回。”

再問旁的,便都是搖頭不知了。

見其三緘其口,模樣明顯顧慮,周嫵沒有繼續為難。

眼下除了作等,她亦沒有旁的法子,所幸素素當下所食的藥方雖被所謂道醫動過手腳,可其重在慢慢滲透,潤物無聲,故而遲下三日也不足有性命之危。

她正要上車離開,卻忽被一聲喚住,回身,見素素的貼身婢子曉星正從府門奔來。

周嫵頓住步子,看向她困疑問道:“你沒有同去落凰寺照看你家小姐嗎?”

曉星委屈搖搖頭,“夫人不讓我跟。”

她口中的夫人,自然就是馮夫人,素素娘家那個頗有手段的續弦繼母。

周嫵看了眼不遠處的守門小廝,不做聲地把曉星拉到一旁,壓聲避人問話:“這才過去一夜,到底出了何事,你如實向我告知。”

曉星眼眶發紅,幽幽述說:“昨夜裏,夫人臨府施壓,欲為楚楚小姐討清白公道,更想將平妻之事自此定下,將軍拒不相見,夫人便逼迫我家小姐去說情。小姐心軟,無奈尋去姑爺書房,可兩人沒說兩句便爭吵起來,姑爺始終不肯點頭,夫人便尋了個理由,故意帶離我家小姐上山,想留下楚楚小姐和姑爺獨處……”

周嫵簡直聽得氣不打一出來,任再脾氣好的,麵對這樣的極品娘家人也得氣得火冒三丈不可。

她們不念素素家庭和美也就算了,竟還這般死皮賴臉要往她夫君**塞人,馮楚楚到底是有多不堪,才叫其母這樣急著將其賤賣。

周嫵忍著脾氣,再問道:“她們如此可惡,你家姑爺不是眼中可容沙子之人,他難道也坐以待斃不成了?”

曉星:“小姐走後,將軍便收拾了鋪蓋卷直接搬去了公署,現下府上就老夫人和楚楚小姐二人在,即便老夫人有意封口,避揚家醜,可經過昨晚,定是難免引得外人議論的。”

聞言,周嫵認真琢磨此話,總覺哪裏不對勁。

經馮夫人一通折騰,素素趁夜被帶去白梵山,梁將軍則被逼離到公署,表麵看著他們夫妻二人皆受為難,被迫分離,可細想下來,這又何嚐不是以退為進的一招妙旗,如此一來,馮楚楚一人被晾在梁府,簡直是徹底處在尷尬之地。

周嫵:“梁老夫人那邊如何作態?”

曉星回:“老夫人也受夠了被楚楚小姐伏榻哭嚎,老夫人原話說,‘日日被號喪一般,她還不如進宮避得清靜,如此還能多活幾年’,眼下老夫人也準備著要走了,不過府內下人們口風緊,沒人敢將此事透給楚楚小姐。”

周嫵這回真忍不住想笑了。

府上也許有貪財的奴才為拾眼前小利,得了馮夫人好處便對素素陽奉陰違,可就算給他們再大的膽子,他們也不敢叛主去打本家梁老夫人的主意。

梁老夫人出身勳爵,她與宮內幾位太妃太嬪都為少時知友,這一招溜之大吉實在妙哉。

人家正正經經的大家閨秀,看得通大宅院裏陰的髒的,隻是不屑同流與之計較,若素素能早些討得梁夫人的歡喜和認可,這以後的日子自能過得舒坦頗多,尤其,還能討教學得些對付小人的手腕。

這不,老太太一招釜底抽薪,整個梁府上下為空。外人看入眼,便是馮家的小姨子一來便嚇得梁府人人避之不及,這要是多嘴的外揚出去,馮楚楚非丟了大人不可。

原本周嫵還替素素憂心憤懣,可見梁夫人都已親自出手,她這口氣總歸是能鬆了。

至於素素那邊……

也不知是她之前的幾言委婉提醒起了作用,還是誤打誤撞,運氣使然,總之不管如何,出離府門,暫避禪院,此舉對素素而言總歸是有利的。

……

眼下時辰尚早,周嫵不願直接回府,想了想,命車夫調轉方向,直接將她送去城東的篁幽客棧。

宿師父不在,眼下客棧隻留一個向塬跟守,她也不必再穿藥童的粗布衣袍來作偽潛入。

到了地方,她一身粉霞柔絹薄紗仙裙緩步邁凳而下,發髻慵來如流雲,其上簡單點綴著一支紫鳶花銜珠金簪,除此外再無旁的贅餘,隻是哪怕如此平常的弄妝點飾,扮在她身上,便是自成一派國色天香的柔媚風情。

適時風起,衣袂揚**,她收也未收,直接步履嫋娜邁進客棧,獨留身後一片幽香廣散。

她直接上了二樓。

站立門前,沒來得及敲門,就聽一道婉轉流連的女聲從內響起。

“門主大人,此方為傅大夫親筆所書,他向我言明,藥浴能促血脈通循,更能與藥膳兩兩為顧,二者相得益彰,隻要門主眼目傷勢能夠早日痊愈,葉兒願為宗門根基穩礎,誠心盼願能侍候門主左右。”

嬌女音柔,獻身之勢,大概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聽了都不太能扛得住。

容與冷言:“自作主張。”

周嫵在外沒忍住輕笑了聲,她這音量自然不大,可裏麵還是霎時安靜下來。

門很快被從裏打開,是容與。

他垂目遲疑了下,臉微側,應是想用耳去辨,“阿嫵?”

“容與哥哥。”周嫵順勢挽上他胳膊,嘴甜著,又自然作親昵狀。

進門,她餘光掃了葉兒一眼,見其窘迫神色便知,她應也沒想到自己今日會這麽早來。

周嫵笑著睨看向她,“葉兒姑娘也在啊,方才在外無意聽到你們交談,似乎是談及什麽自作主張?”

‘自作主張’四個字是容與說的,周嫵卻問向了葉兒。

果然,此言一落,葉兒盡力掩飾也實在笑得難看極了。

自請伺浴,這話若是出自尋常奴仆之口便沒什麽,可葉兒身份有殊,昔年間被容貞師父收留養在青淮山,雖算不上什麽正經門徒,但也沒人把她當奴婢看待。

加之容與尚有未婚之妻,她那話若被有心揣摩,又與自薦枕席有何區別?

是尋常照護還是不知廉恥,眼下周嫵就在場,大概隻是她一句話的事。

葉兒顯慌解釋:“周姑娘你別誤會,是我擔心門主傷勢,這才心急之下口無遮攔了。”

周嫵微挑眉,睨眼淡淡出聲,“口無遮攔?此話何意?”

葉兒難以啟齒,臉色瞬間煞白,因周嫵光明正大的身份,她不服也隻能受其高姿態的羞辱。

可是憑什麽?

葉兒心裏怨憤,明明周嫵才是水性楊花、勾引男人的破爛貨,她又有什麽臉來質問她?

那雙總無辜示弱的眸終於慢慢變了意味,裏麵開始浮湧真實的妒恨,如同前世。

周嫵心想,還是這樣的葉兒她更熟悉些。

她並非敵對所有對容與哥哥有愛慕之心的女子,人人都有欣賞的權利,隻要不越紅線,她都尊重,唯獨葉兒,她的那些下三濫手段,叫周嫵很不喜歡。

葉兒忽的屈膝下跪。

她選擇忍下了這口氣,把能屈能伸表現到了極致。

她伏地開口:“是我說話不過腦。見傅大夫開了藥浴療方,我便吩咐客棧小二備了水,可準備就緒後卻不見向塬師兄蹤影,念及門主大人眼目不便,我情急之下才有幫忙之意,自薦完也立刻意識不妥,隻是姑娘趕巧就到了,葉兒的話就沒說完……”

還真是巧嘴,三言兩語就將自己摘得幹淨。

周嫵故作驚訝,“你還是未出閣的丫頭,怎能伺候容與哥哥沐浴,這不是委屈了你?知道你心好,可大概從小無人教導你這些,男女有別,豈能**相對,何況你又不是奴仆。”

周嫵溫溫和和一句話,既沒怪罪也沒失態,卻將無人教養四個字幹淨利落地釘在葉兒頭上。

折磨得葉兒不舒服,周嫵挺痛快。

隻是沒想到,容與哥哥這時也緊張地攥了攥她的手,似有安撫之意,又好像有話想對她解釋。

這是怕她真的生氣?

周嫵覺得好笑,卻沒能笑出聲,葉兒哪值她浪費情緒。

無人理會,葉兒煎熬等了半響,最後灰溜溜地主動退了出去。

房門關上,周嫵想起正事,稍正色地委婉言告,爹爹似乎因顧及禮製,對他進府療養一事有所猶豫。

她戰戰兢兢把話說完,生怕容與哥哥會因此不悅,卻不想他聞言後隻是點點頭,對她寬和道:“周伯父顧慮周全,而且就算他同意,我也不會去。”

周嫵望著他:“為什麽,難道你不想時常見到我嗎?”

“我想你陪我,但周府不合適,外麵若傳起風言風語,受傷害的會是你。”

周嫵蹭進他懷裏,搖著頭:“我又不在意那些。”

容與堅持,周嫵隻好依他。

隻是她不能時常陪守,那葉兒卻陪得明正言順,她有點不是滋味。

下巴故意磨他胸口,她語氣發酸道:“都這樣了,還說她不是你的貼身丫頭?”

她話音轉得太快,容與被她鬧得險些沒站穩,他托著她的腰,聲音有些起伏,“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並不準備藥浴,更不會允她近身。”

“為什麽?”

“我對你忠貞。”

這話……聽得燒耳。

周嫵抿嘴戳了他的胸口兩下,臉頰不忍發燙,“不是,我是在問,為什麽不準備藥浴。”

容與頓了下,語氣微艱:“步驟繁瑣,不方便。”

“葉兒不行,向塬不是也在?他可以幫忙。”

“我不喜別人近身。”

解釋完,容與垂下目,作掩情緒,之後低低補充一言,“沐浴這種瑣事也擾求別人……若那樣,我會覺自己像是個廢物。”

周嫵怔愣住,霎時,她想起爹爹曾說過的一些話——

“江湖高手如林,青淮容氏威震有名。冷傲少年,天賦卓絕,一把轅武劍玄鐵刃材,無堅不摧,無人能近其左右,傷其分毫……”

容與,從來都是天之驕子一般的人物。

如果不是她……

如果不是她,任憑那五噬散如何烈急,任憑那群宵小用盡手段,容與哥哥輕鬆獨善其身,何人能成他畏懼?

可如今,向來血不沾身的武學天才,竟這樣輕易被人損了眼目,毫無防備,他毫無防備……

江湖恩怨紛亂,為名為利,誰能趁此機會傷得容與,不是趁時名聲大躁,成就頗高?宿師父及時封閉消息,先是自己親到,隨即又派遣向塬,可見危險暗中潛伏。

然而除去這些……

周嫵望向眼前人,冷淡的眉眼,薄平的唇,神態矜傲,疏離冷酷。

原本,這才該是他。

孤傲如高空翱翅的鷹,永遠不會輕易低下昂起的頸。

可偏偏,他如今無法展翅,卻又不肯外露脆弱。

周嫵心間鬱鬱,懊悔要命。

她想,她急需一個發泄口。

“讓我來幫你,或者……”她凝目看著他,堅定出聲,“或者,我陪你一起洗。”

聞聲。

那道淡漠的薄唇,忽而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