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共處
他有些無奈,皇帝還從來沒有這樣注意過一個人的心思,他已嚐盡了大權在握隨心所欲的滋味,言隨心出,哪管旁人會如何誠惶誠恐。可偏偏蕭沁瓷心思纖細敏感,兩人身份懸殊,他不過隨口一句話於她卻是滅頂之災。
皇帝轉頭看她,果然見蕭沁瓷微蹙細眉,雖不至於惶恐難安,卻比方才從容冷淡了許多,再不複初見時的鮮活之氣。
“朕記得館中有幾本孤本,想找來看看。”皇帝頓了一頓,解釋道。
蕭沁瓷對他的回答不置可否:“陛下找到了嗎?可要喚內侍進來一同尋找?”
皇帝的紫極觀中有內藏庫,太極宮還有天子的藏書閣,即便皇帝要的孤本隻有文宜館有,遣內侍來尋便罷了,何必親自走一趟。
但若說是皇帝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時刻循著她的行蹤來製造偶遇,未免又是她太自作多情了。
“找到了。”也不全然是借口,今日確實是偶遇,皇帝於丹道上浸**極深,他從不吃旁人獻上的仙丹,卻會自己鑽研,其中有許多問題得不到解答,紫極觀的道士偶言文宜館中或許藏著一些孤本,他很早便想來尋一尋,隻是總被旁的事情擱置,一時騰不開身來。
他很快便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但隻在手上拿了一卷:“蕭娘子可還有什麽想要的?”
蕭沁瓷原本還想去找幾本雜書,可是在皇帝麵前自然不敢這樣做,便說沒了。她不能將書籍帶出文宜館,還需要去抄寫,斟酌著如何對皇帝開口。
館外烏雲蔽日,蕭沁瓷來時還隻有紛紛細雪,如今卻是越落越大。殿前的重簷開得極寬,冰霜凝上了廊簷。許是天子在此的緣故,閣中內侍不敢關門,隻能在門廊處守得瑟瑟發抖。
藏書閣曆來不是個好去處,旁的地方冬日好歹還能取暖,藏書閣的內侍連最低的炭例都不能有,隻能將自己裹得厚實些。
皇帝身邊那位梁安總管守在殿外,此刻迎上來:“陛下,雪越發大了,奴婢已吩咐人去傳攆。”
蕭沁瓷才知今日皇帝來此處並未乘輦,怪道她沒有聽見帝王出行時的儀仗重拍。
皇帝應了一聲,不辨喜怒。
梁安又道:“此地濕寒,還請陛下移步,莫要損了貴體。”
蕭沁瓷不遠不近地跟在皇帝身後,她素來行止得宜,又受慣了觀中清寒,此刻縱然寒風砭骨,也能巋然不動。
雪落時有簌簌之音,天上地下一片蒼茫,寒風將皇帝的道袍吹得颯颯,他轉身上了二樓,經過蕭沁瓷時看了她一眼,道:“蕭娘子也一道來吧。”
文宜館二樓取了南北通透之地做成書閣,以供貴人休息,蕭沁瓷往來多次,早已不用內侍在旁伺候,但此時他們進了書閣,蕭沁瓷便見皇帝身邊那位梁安總管早早地開窗通風、歸置妥當,自己常坐的位置上更是備好了筆墨。
書閣不許燒炭,梁安將細紗窗放下來,寒氣縈繞於室內,梁安奉上熱茶,又在閣中熏了暖香,將寒氣都驅散了些,總算是讓人身上漸漸暖和起來。
“蕭娘子,不必拘束,坐。”皇帝坐在榻上,“原也是朕擾了你的清靜。”
蕭沁瓷略略猶豫,還是解了狐裘,依言在桌後坐下了:“謝陛下。”
蕭沁瓷一坐下便知這位梁總管著實是費了心思的,身下的蒲團微微發熱,書案上連墨都已經研好,隻是這樣滴水成冰的天氣,硯中的墨已有些凝固了。
梁安偷偷覷了眼皇帝臉色,連忙過來殷勤道:“蕭娘子,奴婢為您研墨。”
“不必,”蕭沁瓷拒絕,往裏添了一點清水,“我自己來便是。”
宮裏的內宦也需要粗通文墨,梁安跟在皇帝身邊伺候的是日常起居,侍文弄墨他還真不擅長,遂罷了手,退回皇帝身側。
熟能生巧,蕭沁瓷在抄書一道上頗有心得,落筆飛快。皇帝的心思似乎不在看書上,他喝了口熱茶,那本道經攤開在皇帝膝上,他卻凝眉瞧著對麵的人。
蕭沁瓷執筆時的姿態雅正,細紗窗暈出薄光,在她臉側描出勻淨的線條。她解了狐裘,山水雲紋一路流暢,被書案截斷去路。皇帝克製地收回眼,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去瞧她。
這一瞧卻瞧出點不同。
皇帝見過她彈琴,也曾格外注意過她那一雙手。蕭沁瓷膚色極白,十指纖長柔嫩,交疊於腹前時似一朵合攏的白玉蘭。但此時她執筆的那隻手指腹薄紅,隱有紅腫,運筆時也偶有滯澀。
皇帝擱下書,問:“蕭娘子,可是覺得冷了?”
沒有人和皇帝共處一室能不緊張,蕭沁瓷繃緊心神,一心二用,聞言筆尖一頓,留下一個墨點:“謝陛下掛心,貧道已習慣了。”
胡說。分明凍得麵色發白,卻還要強撐。但皇帝可以賜她藏書外借的恩典,卻不能打破書閣不見明火的規矩。
蕭沁瓷也未必會領情。
他不再相擾,能讓蕭沁瓷靜下心來趕緊將書卷抄完。閣中隻剩筆尖摩挲紙張和書頁相互碰撞的聲音。
蕭沁瓷忌諱和皇帝共處一室,至於從旁伺候的梁安,在與不在也沒什麽兩樣,她勉強靜心,筆下落成一個又一個精妙字眼,卻沒有在她腦中留下半點痕跡。
這本道經是皇帝親自挑的,回去後免不得還要仔細研讀,萬一皇帝心血**想問她書中道義,她不至於答不上來。
沒人敢讓天子久候,禦輦來得極快,宮人悄無聲息地上來,屈指在門外輕叩三聲:“陛下,禦輦已至。”
梁安先看皇帝的意思,得了皇帝的頜首他方去開門。
“蕭娘子,這雪不知要落到什麽時候,和朕一道走吧。”這是皇帝第二次行蕭沁瓷的方便,蕭沁瓷並未覺得榮幸或是欣喜。天子不是寬厚良善之輩,行事背後皆有所求。
而蕭沁瓷如今還不能給。她將筆擱在白瓷盞上,起身恭送天子:“謝陛下厚意,隻是貧道還未將經書抄完,還請陛下先行。”
攤開的白紙上墨字填了一半,皇帝淡淡掃過一眼,又蕭沁瓷姿態謙卑,麵上是一池靜水,便說道:“蕭娘子,你若喜歡讀書,朕可以許你將館中藏書借出去。”
蕭沁瓷仍是不受:“謝聖上隆恩,不過館中規矩不可廢,貧道手抄一份帶回去也是一樣的。”
從前文宜館沒有這個規矩,各宮還有前朝借了書出去極易遺失,碰上得寵的貴人主子,管事的反而還要賠上笑臉,後來翰林修典時發現有人偷偷盜竊館中珍藏拿到宮外去售賣,這才將事情鬧大,這一查不得了,館中竟已失竊了許多孤本,文宜館的內侍被悉數換過,這才定下隻能入館抄寫,不得外借的規矩。
皇帝不再多言,帶著梁安出了門。皇帝是帶兵之人,腳步疾重,蕭沁瓷凝神聽著腳步聲逐漸消失,這才重新落座執筆。
好不容易將那卷書抄完,蕭沁瓷總算鬆了一口氣,不動聲色地擱下筆,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和指腹。她剛下筆時手被凍得幾乎顫抖,後來寫著慢慢倒還熱起來了。
她整理好書案,將藏書還回去,出門時宮人需要檢查她身上有無夾帶。近前來的是個生麵孔,容貌秀麗,舉止穩重,宮人的手隔著衣物碰到蕭沁瓷時她幾乎沒有感覺。
不過片刻就檢查完了,那宮人後退一步,恭敬道:“陛下囑咐奴婢送貴人回去。”她拍了拍手,廊前停來一頂軟轎。
雪沫不如方才厚重,蕭沁瓷下意識拒絕:“不必,清虛觀離此處不遠,我自去便是。”
宮人仍是微笑:“陛下有令,奴婢不得不從,還請貴人不要為難。”
那宮人麵上笑容好似熨帖出來的,一舉一動極有章法,不像是文宜館中人,說話也是一句轉三回的彎彎繞繞。
這太極宮中,隻有天子才是真正的主人,不管是這宮人,還是蕭沁瓷,都隻是皇家的奴仆,宮人不敢違逆天子的命令,也是在迂回的提醒蕭沁瓷,她同樣不能。
蕭沁瓷本該是最明白這些的人。
這宮人應是出自禦前。
蕭沁瓷最終還是應了,軟轎停在廊下,宮人掀簾請她進去,蕭沁瓷問:“還不知姑姑該如何稱呼?”
“奴婢姓龐,”她仍是恭恭敬敬,將厚重的氈簾放下來,掛住四角,隔絕了風雪,也將她的聲音隔得悶悶,“貴人喚我龐才人便好。”
蕭沁瓷猜得不錯,這位宮人身上有中才人的品階,確實出自禦前。兩儀殿的女官隻在禦前行走,品階與六局的宮官不同,也不同於帝王的嬪禦,取的是前朝中才人之名,加之今上後宮虛設,禁中輕易見不到這等女官的身影。而今竟被天子喚來送她回去。
禦前女官大都出身尊貴,心高氣傲,麵上雖然恭敬,心裏卻不知會如何想她。
蕭沁瓷心中思緒繁雜,一時覺得皇帝的舉動太惹眼了些,一時又鬧不明白他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便覺時間過得格外快,她還未曾理出個頭緒,軟轎便停了下來。龐才人主動扶她下來,處處妥帖,蕭沁瓷卻不著痕跡地避開了她的手,龐才人麵色不改,極自然地退到一旁:“貴人請。”
龐才人道:“奴婢還要回兩儀殿複命,就不多叨擾貴人了。”
按理蕭沁瓷的品階比龐才人高,但蕭沁瓷還是微微側身,還了她半禮,龐才人禦前風光,哪是她一個冷宮中的先帝舊人能呼來喚去的。龐才人敬她是規矩,她還禮是體麵,總歸是要結成善緣。
“多謝才人娘子。”
龐才人並沒有立時轉身離去,而是站在觀門口略略一頓,目送蕭沁瓷進去。清虛觀不似別的宮苑牆高門深,它原是冷宮偏苑,站在門外就能看到內裏淒清景象。
她身後的宮人不知龐才人為何不動,分明那位夫人已經進去了,便上前問:“姑姑,回嗎?”
龐才人又掃過一眼,這才擺擺手,道:“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