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舊案

即便是白日,兩儀殿裏也是燈火通明。皇帝禦極後大改了兩儀殿的內設,奢華擺飾一應搬空,緊跟著便搬到了西苑紫極觀,他雖不在兩儀殿起居,日常詔令下旨批閱奏章還是在此處,但近些時日來他已越發少的在兩儀殿議政,轉而傳了臣子去西苑,又令三省的重臣日常去崇文館當值,折子都從崇文館過。

但西苑到底在禁中,雖說皇帝並無嬪妃,六宮虛設,但宮內還有正值妙齡的宮人往來,若鬧出豔事損得是天子的麵子,所以為避嫌臣工請見多還是在兩儀殿。

今日前朝有重臣請見,皇帝需在兩儀殿議事,他到時刑部侍郎譚卓恒已等了半個時辰。他掌刑獄,性格端肅,並不打聽皇帝行蹤,隻老老實實候在殿外等待皇帝傳喚。

私下會麵皇帝便未曾換下道袍,先傳了譚卓恒進來。

“你怎麽還不走?”梁安捧上浸了香草的熱水給皇帝淨麵,譚卓恒是他母家姨弟,皇帝相處起來更為隨意,並不顧及許多繁瑣規矩,命宮人端來置了銀炭的暖凳讓他坐了。

年底刑部需要裁斷決獄,譚侍郎本該是最忙的時候。還有一樁更緊要的事是來年對死刑犯的秋決,死刑複核須經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會審,最後再呈給聖上決議。算日子,刑部確實應該將寫著死刑犯名字的黃麻紙送來兩儀殿禦筆朱批,但這些也隻需要刑部將東西送到,皇帝勾完之後自有中書省詔敕政令。

譚卓恒卻等了足足半個時辰,足見有要事麵聖,還不是小事。

“是有樁緊要事,”譚卓恒自帶來的那遝黃麻紙中抽出一頁,“還是早些時候永平伯家的案子,大理寺審議後認為永平伯世子朱熙殺害其妻一案證據確鑿,判了死刑,這案子到了都察院那邊卻被打回來,讓刑部複審。”

皇帝坐在紫檀木禦座上,自有宮人去捧了卷宗呈上來。

卷宗不長,攤開在長案上,一目了然。

這樁案子皇帝也聽過,監察禦史還曾風聞奏事,彈劾永平伯管教不嚴。皇帝停了他的職,令他閉門思過半年,這懲罰看似不重,但他手頭的差事已有了旁人來補缺,今年的考評是不要想了,若皇帝想不起他往後晉升也無望,隻能守著一個空爵位。永平伯兢兢業業半生,到頭來還是被混賬兒子給拖累了。

永平伯世子朱熙是個混不吝的,動輒打罵下人,成親後也不見收斂。他的第一任妻子是幽州梁都尉之女梁箏,朱熙酒後混賬,打了梁箏一巴掌,誰料梁箏不是個弱女子,她曾隨親爹上戰場殺敵,當下便用劍鞘將朱熙的腿打折了。

妻子毆打丈夫同樣為十惡之一,但在大周這實在不是什麽稀奇事,朱家不曾告到官府,禦史台倒是參了一本,隨後不久兩人便和離了。

朱熙緊接著娶了如今第二任妻子。這位繼室出身不高,同樣是在繼母手下討生活,在朱家受了委屈也沒人為她作主,直至朱熙越來越過分,在一次酒後下手重了些,到第二天才發現人沒了。

要想瞞住倒也不難,朱家同親家互相通了氣,此事就算揭過去了,但那位夫人有個弟弟,新被擢選為大理寺評事,直接就將此事鬧開了,非要朱熙抵命,還他姐姐一個公道。

皇帝對永平伯實在沒什麽印象,朱家自然也不算簡在帝心。皇帝懶得為這種人費心思,聽過一耳朵該怎麽處置便直截了當的處置了,朱熙死得也不算冤枉。

隻是如今又出了什麽岔子,要譚卓恒親自來說?

譚卓恒一麵說著,一麵注意皇帝神色,見他一目十行看過卷宗,自己說話也就快了些:“這樁案子事實清晰,證據確鑿,其實並無複審的必要,不過是在最後的刑責上有了爭議,都察院認為這案子判的重了些,未嚐沒有永平伯在背後出力的緣故,而大理寺那邊又有苦主的弟弟,難免會讓人覺得是因為徇私才判得這樣重,兩邊吵得不可開交,刑部是左右為難,也不好一言就定了,最後才找了個折中的法子。”

譚卓恒說了這麽多話,都是為著後頭做鋪墊。他們這些六部官員多是這兩年被皇帝逐步擢拔起來的,對他的脾氣秉性還摸不太透,但也絕不算陌生。今上心思深沉,實在不是一個好說話的人,尤其厭惡底下人自作主張、陽奉陰違,朝中無論大小事,一旦遞到禦前,都得前因後果事無巨細的說清楚,他還不耐煩聽些歌功頌德的廢話,需得字字句句在心中斟酌過後才能出口。

果然,皇帝並沒有看他,神色也無改變,這是讓他繼續說下去的意思。

“惠賢太子妃曾出自永平伯府,還未出五服之列,屬八議者親,應當先奏上請,犯死罪者奏陛下聖裁,朱熙正在此列①。”譚卓恒道。

永平伯為了這個兒子還是煞費苦心,便連上請之製都搬出來了。上請之後的皇帝聖裁和死罪裁定不同,上請之後是皇帝定罪,死罪或是流放都在天子一念之間,但這其中還有諸多考量和利益權衡,朱家還可以在這上麵下功夫;但若是已定了死罪請皇帝朱批,那就是明年死或者後年死的事了。

大周法度嚴苛,皇帝雖有體恤百姓之心,但這其中可不包括重刑犯,尤其今上,從來沒有過降等減罪的先例。朱熙的名字一旦上了刑部的黃麻紙被送到禦前,那就是大限將至,無力回天。

皇帝皺了皺眉,說:“你收了永平伯什麽好處,肯為他這樣奔走?”

他聲音不疾不緩,但落地如驚雷,雷聲震在譚卓恒耳中,駭得他麵色一白。這是極重的詰問。

譚卓恒正色道:“臣不曾收受永平伯好處,議請製度乃祖宗家法,臣按章行事,不敢有誤。”

議請製度是大周建朝時便隨律例一起定下的,皇帝自然知曉他是按章行事,但在他眼中議請減贖是罪大惡極,隻憑勳爵官身或是裙帶姻親便能逃脫刑罰,實在是視律例如兒戲,知法犯法,闔該罪加一等才是,怎麽能減贖降刑。

皇帝冷哼一聲:“這規矩早就該廢了。”

譚卓恒肅容:“陛下,禮不可廢。”

貴族議請,看似隻是樁小事,背後牽扯的卻是大周屹立上百年的士族門閥,皇帝輕言廢立,是心中早有此念,可即便在世家漸衰的今日,百官也不會輕易讓皇帝動搖他們的利益。

皇帝繞著桌案,還在看那份卷宗:“你什麽也學起禮部和禦史台那幫老學究了?”

譚卓恒啞然:“陛下……”他不是能言善辯之輩,刑部斷獄,講究實證思辨,實在沒有引經據典的能力。

“若朕記得沒錯,殺人似乎不在議請之內。”皇帝並不聽他告饒,點了點那份卷宗,道。

譚卓恒頓時坐立難安。暖凳下燒著通紅的銀炭,譚卓恒覺得紅炭的熱氣直往上竄,一路竄進他背心激出一身汗,卻是冷汗。

皇帝聲音平靜,話中沒有起伏,但熟悉帝王性情的天子近臣都能聽出,這是他發怒的前兆。

“從前也不是沒有過先例的……”譚卓恒再也坐不住,自暖凳上站起,勉強道,“先帝時英國公一案同樣也不在八議之內,但英國公府是開國元勳,出過兩位皇後,又同平宗皇帝有伴讀之誼,諸般種種,最後議成了流刑。”

皇帝一頓,近旁的梁安迅速抬頭望了譚卓恒一眼,又馬上覺出自己行為的不妥,立時垂下頭去,恢複成了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

譚卓恒不知他的話引起了殿中人注意,道:“既然有了這個先例,永平伯想要為自己的兒子爭一爭也是常情。”

常情。這是皇帝今日第三次聽到這個詞,可蕭沁瓷說出口是疲於世事的無奈,譚卓恒所言卻如同理所應當。此時這兩個字隻讓他動怒。

皇帝狠狠地將手邊茶盞擲在譚卓恒身上,裏頭的茶水茶梗澆了譚卓恒一身,白瓷碎為粉末沾在他衣袍上,足見皇帝用了多大的力氣。

殿中霎時落針可聞,隨侍的宮人都低下頭,不敢再看。

杯盞砸身時譚卓恒踉蹌了一下,但是沒躲,一動不動地受了。他雖是皇帝外家母族中人,但皇帝生母早逝,與外家實在沒有多少感情,譚卓恒是在才幹上受皇帝重視

“常情?什麽常情?”皇帝怒道,“朕告訴你,殺人償命才是天經地義。”

皇帝冷笑:“你也說了英國公府是開國元勳,於大周是有功之臣,”他屈指重重敲在桌案上,“他永平伯府有什麽?”

“永平伯府祖上也曾是高祖時期的勳貴,”譚卓恒認真道,不過後來降等襲爵,又靠恩蔭才得了個伯爵,這話就不必說出口了,“永平伯本人雖然平庸無能,但做事還算沉穩,於大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皇帝截斷他的話:“這種話就不必說了,碌碌庸才而已。”不僅是庸才,人死在他們府上,死前還受過折辱,皇帝不信永平伯會不知道,倘若他真不知情,那隻能證明他確實是個十足的蠢貨,皇帝不想在蠢貨身上浪費精力。

他揉了揉額角,盛怒隨著杯中茶水一並泄了出去,此刻冷靜下來,覺出裏麵頗有蹊蹺:“子期,你素來最重律法,不是無緣無故會替旁人求情的人,這次怎麽改了性子?”

譚卓恒在朝野內外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他們審獄斷案,見遍了這世間最黑暗的事,譚卓恒素來嫉惡如仇,不該為朱熙這種人奔走才是。

譚卓恒心知皇帝需要的不是這種借口,他要譚卓恒明明白白的說出來。

“永平伯所求,不過改死為流而已,”前頭說得許多話,都是為了此刻,譚卓恒道,“似朱熙那樣細皮嫩肉的公子哥,根本受不住流放三千裏的苦楚,更別提到了邊疆苦寒之地還得服勞役,至多撐兩個月,他一樣也是死,死前還得受顛沛流離之苦。殺人不過頭點地,於苦主而言,太便宜他了。”

聽了這話,皇帝看向卷宗上的一處——卷上說朱熙在家時日日對妻子非打即罵,仵作為死者驗屍時,寫明了她身上是新傷舊傷疊加。

皇帝忍不住皺眉,對女子動手,還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簡直是畜生行徑。

“你不是為永平伯來的,”皇帝若有所思,“你是替於氏的弟弟來的。”

大理寺和刑部也稱得上同氣連枝,譚卓恒便是從大理寺卿升任刑部侍郎的。於氏那個弟弟在大理寺任職,應當和譚卓恒認識,隻是眼下看來,這份交情遠不是認識那麽簡單。

譚卓恒認真說:“於翀是個難得的人才,臣欣賞他的才幹,幫他一幫也不是難事。這朱熙也實在不做人,臣看不慣。”

皇帝定定盯著他看了半晌,目光中審視居多,譚卓恒倒是表現得極為坦然。

片刻後,皇帝道:“好好說不行嗎?偏要上趕著來討罵。”

皇帝眉眼一抬,梁安就立刻為譚卓恒備上了錦布。他低聲說:“譚大人快擦一擦。”

宮人魚貫而入,悄無聲息地收拾了地上的狼藉,重新上了降火的清茶。

皇帝抿了一口,心平氣和地問:“朱家既然想改流放,途中也必定會打點好一切,即便到了苦寒之地他也能錦衣玉食,你待如何?”

“陛下既然知曉了此事,定然能明察秋毫。”譚卓恒說得正氣凜然。

皇帝冷冷看他一眼,複又敲著卷宗:“永平伯……朕記得,他家好像同禮部的孔喻結了姻親?”

譚卓恒一愣,長安城裏的姻親關係錯綜複雜,任意兩家拉出來都可能攀得上親戚關係,朱家和孔家是姻親,好似是有這麽回事,隻是具體是誰和誰他卻記不得了。

“是,”龐才人才從殿外回來,替了值守的女官,“朱家的四小姐嫁給了孔大人的二公子,這位二公子如今在工部當差。”

她入宮前是隴右貴女,對各家彎彎繞繞的姻親關係如數家珍,在前朝行走,她比梁安更熟悉政務。

譚卓恒這才依稀想起來,孔朱二家好像確實是有這樣的關係,但他不知皇帝問起來的用意是什麽,孔喻是禮部尚書,無論如何也管不到殺人案上來。

皇帝卻隻問了這一句便沉寂下去,屈指輕輕敲著卷宗,若有所思。

片刻後,皇帝道:“行了,”皇帝似是厭煩了,“此事年後再議。”

梁安覷著天子臉色麻利的上前將條案上的卷宗收起,放入左邊暫緩的那一堆奏章。

既已稟報完畢,譚卓恒便準備告退離開,皇帝卻叫住他:“子期,英國公的案子,你知道多少?”

龐才人本是隨侍在側,聞言下意識地想抬頭看一眼皇帝的神色,又生生頓住。

這樁案子雖然已經過了十二年,但算得上平宗朝的大案,譚卓恒任刑部侍郎,應當是將這些卷宗都細細看過,知道更多細節。

譚卓恒未曾細想,腦中先去翻了關於英國公案的回憶,梁安適時給他換了一盞熱茶,譚卓恒便在煙氣嫋嫋中回憶起當年那樁震驚朝野的大案。

“英國公的案子,臣仔細看過卷宗,尚有諸多疑點。”譚卓恒先開了個頭。

景惠十年的春天,秦王合謀金城公主謀逆,於宣華門伏誅。

“其一,英國公當時位高權重,先帝又正值壯年,他實在沒有改換門庭的必要,”譚卓恒道,雖然當時朝野內外對平宗多有怨言,但還遠沒有到改換天日的時候,英國公和秦王又素無交際,能如此助他,這說不清,“其二,兵馬調動,憑的不是兵符,而是英國公手書,但卷宗上卻說這份手書在戰亂中銷毀了,尋不到證據。”

皇帝當時還在蒲州封地,對長安的掌控不深,他借著秦王謀逆的東風趁勢而起,又攫取了世族倒台後的利益,並沒有去深究過內情。

“沒有證據?”皇帝問。

譚卓恒點點頭,他當時在大理寺任職,三司會審,他沒有資格參與其中,許多事也是後來看了卷宗才知道:“是,所以後來英國公喊冤,有許多大臣上書求情,朝中吵了很長時間,最後還是給定了罪。”

叛軍出自兵馬司,那種情況下英國公便是全然無辜也是有理說不清,即便他沒有參與也逃不脫治軍不嚴監管不力的罪責,況且那時平宗已然厭棄了蕭家,更加不會保他。

其實若平宗願意將他從謀反的罪名中摘出來,頂多是奪爵降罪,但這對君臣實在已經反目成仇,再難回到當初了。

“最後定的流刑?”

“是,”譚卓恒點頭,“流三千裏,役三年,三代以內不得離開幽州。”

大周一共有三個流刑地,往東到豫州,往南至岷州,往北到幽州,俱是偏遠孤苦之地,其中以幽州最為苦寒,北邊五胡部落時常南下劫掠,刀兵不斷。

皇帝沉吟片刻,忽問:“兵部日前呈上來的奏章已發到中書省去了嗎?”

兵部送來的是捷報,今年秋天北疆又起了戰事,入冬之後便平息了,今冬尤其寒冷,胡人要趕在年前用牛羊交換糧食,被打了幾次就投降了。

龐才人隻在兩儀殿侍奉,禦前的奏章一直是她整理:“是。”

皇帝沉吟半晌,示意譚卓恒近前來:“朕有樁事吩咐你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