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孤女

她緊盯著天子腰間玉帶,語氣平平:“是。”

英國公蕭治是她的大伯父,她父親為了娶她的母親幾乎和家中鬧翻,成親之後他便討了個外放的職位,帶著妻子一同赴任,隻有考評年才會回京。

蕭沁瓷幼時對英國公府的記憶就像門口的那兩隻石獅子一樣森嚴冷酷,朱紅的大門是一隻吞吃人的巨獸的嘴。她那時還不會察言觀色,但也覺得府中人看她們母女的目光並非是令人親近的和善。

他們都不喜歡英國公府,時間一到便立即收拾行囊回青州,片刻也不想多待。後來母親染病不幸亡故,父親鬱鬱寡歡,沒兩年也跟著去了,蕭沁瓷那時才七歲,已成了寄人籬下的孤女。

英國公不是和善人,國公夫人也不是綿軟的性子,待幼弟遺孤也算用心,用度皆是比照嫡女,沒有虧待分毫,當然也是一般嚴厲。

蕭沁瓷幼時憊懶,不愛讀書,有許多女兒家嬌氣的壞習慣,都被硬生生掰過來了。十歲那年蕭家遭逢大變,英國公自知無力回天,凡蕭家子女都難逃一劫,隻有三房的蕭滇因為攀上了宮裏的貴人免於流放。英國公或許從此事中得到啟發,給蘇家送信,又許以財帛,將蕭沁瓷送了出去。

那些過往那樣動**不安,可她仍舊記得英國公同自己講“糧,萬民之本也”,記得堂姐做的桂花藕粉糕,還有堂兄送來的琉璃花燈。

都湮沒成了灰燼。

“英國公待你好麽?”皇帝問。他知曉蕭沁瓷的身世和曲折的童年,沒有問她的生身父母,轉而問了後來代為教養她的英國公。

蕭家舊事過去九年,因著當初牽扯進的是謀逆大案,落井下石的人不少,至今朝野內外也沒什麽人提及,對蕭沁瓷這個遺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總歸是個弱女子,又做了女冠,掀不起風浪來。

皇帝對蕭家的事十分熟悉,因為他就是在謀逆案後被起複,接任英國公的位置。平宗不再信任自己的兒子,轉而開始扶植宗室子。

“伯父視我如己出。”蕭沁瓷淡淡道。

她在一問一答前仍能穩住心神,敏銳察覺到皇帝提及英國公時還是以爵位相稱,沒有直呼其名,也沒有說他是罪臣,這是否代表了皇帝內心的某些偏向?

皇帝不能從蕭沁瓷的平靜麵容上猜出她的內心,他能玩弄人心卻從不會需要察言觀色,他生來就是這世間最有權勢的一小部分人,縱使不如意也不曾跌入塵埃。而蕭沁瓷有十餘年的光陰都在輾轉不安中度過,旁人不經意的一句話也會讓她翻來覆去的仔細揣摩。

皇帝還記得前幾日自己也曾問過麵前這姑娘相似的話——“蘇氏待你不好嗎?”

他已先入為主地判定蘇氏待蕭沁瓷並不如何,也記得當時蕭沁瓷的回答,同此時天差地別。

同是血脈至親,不過寥寥數語便能從中窺見蕭沁瓷與蕭氏應是很有些情誼的。這姑娘為自己築著銅牆鐵壁,內裏也還是柔軟的血肉,能讓皇帝循著縫隙窺見她一點真心。但他不知道,那點真心也是蕭沁瓷故意露出來讓他瞧見的。

“可我記得英國公待自己的兒女都十分嚴厲。”皇帝將書卷慢慢放進錦袋中係好。

蕭沁瓷點點頭:“是啊。”

英國公是行伍出身,治家極嚴,女子罰跪,男子軍棍,從不手軟,蕭沁瓷也吃過不少苦頭。

“愛之深責之切,”蕭沁瓷笑了一下,她不是愛笑的性子,這一笑便似自眼睫深處漾出層層碎光,明亮至極,“伯父待我,對比阿姐也不差。”英國公不是偏心眼的人,他知道人最忌不患寡而患不均,素來都是一碗水端平,絕不偏頗。

她並未因英國公是罪臣而避而不談,提起時自然坦**,實在不像她一貫謹慎的行事。

皇帝沒有讓蕭沁瓷聽出自己的試探:“英國公是罪臣,在朕麵前,你倒也不怕同他扯上關係。”

似是不察皇帝突地這樣說,蕭沁瓷一怔,隨即道:“血脈至親,如何能撇清關係?”

“那個叫蕭滇的,不是就把自己摘得幹淨嗎?”皇帝漫不經心地說,“朕記得他應該是你三叔?”

“是……”蕭沁瓷無話可說,也確實是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世家每一代中總會出那麽幾個不成器的紈絝子弟,蕭家一出出了倆。後來蕭沁瓷的父親遇上她母親之後倒是踏實起來,他沒什麽才幹,憑著蕭家的蔭蔽在朝中混個末流小官還是綽綽有餘。

可蕭沁瓷的三叔蕭滇實在沒有那個才幹,再小的差事也能辦砸,好在娶了位家世顯赫的妻子——沈淑妃的幼妹,世家大族同氣連枝,蕭家倒台時沈家也受到了牽連,好在有沈淑妃出麵力保,蕭滇逃過了牢獄之災,被貶到嶺南做了個不入流的刀筆吏。

天高皇帝遠,他還不用在京城整日惴惴不安,蕭沁瓷最後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自己入宮前,這位三叔托人送來了嶺南的特產——荔枝煎,荔枝不易存放,送到時已有些變味了,蘇夫人沒讓人把東西送到蕭沁瓷跟前,輕描淡寫地便處理了:“荔枝是個新鮮玩意兒,壞了倒是可惜,扔了吧,家中也不缺這一口吃食。”

此後蕭沁瓷入了宮,嶺南那邊便再也沒有送過東西來,或許送了,隻是蕭沁瓷不知道。

蕭滇顯赫時不過是個紈絝子弟,落魄後更是大周毫不起眼的末流小吏,皇帝居然主動提起了他的名字,就是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蕭沁瓷慢慢說:“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

莫說是蕭滇,她也不是未曾和蕭家人一道獲罪嗎?說起來她比蕭滇過得還好些。

皇帝忽問:“當年蕭家獲罪,你可有怨恨?”

話到此處蕭沁瓷早已有了準備,麵上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點驚訝,隱帶悲意。她搖搖頭,說:“貧道能怨恨誰呢?若我說我有怨陛下會治我的罪嗎?”

平宗兒女眾多,有的是人等不及想要坐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當年英國公領長安城內外城防,掌管五城兵馬司,秦王和金城公主合謀謀逆,起事的軍隊就是從兵馬司調的人手,英國公百口莫辯。

謀危社稷按律是要誅九族,平宗對自己的兒女下手時毫不留情,竟還念著同英國公的情分,十惡是不入公卿八議的,但最後英國公府隻判了闔族流放,不得返回故土。

“你有怨也是人之常情。”皇帝用她的話來回答。

蕭沁瓷低聲說:“貧道早過了怨恨的年紀了。”若她說有怨,那該怨誰?平宗皇帝?那是先帝。

可她真的不恨嗎?

她不明白皇帝今日怎麽會來文宜館,還恰好撞上她,如今並不是提及蕭家舊案的好時機,她不想皇帝再糾著此事,暗惱自己怎麽就沒有管住好奇心,偏偏去將那治國十二疏抽了出來。

但是那卷書就放置在這些道經之中,皇帝真的不知道嗎?

這個念頭在她腦中一閃而逝。

“是嗎。”皇帝意味不明的說,將錦袋放回書架上,“蕭娘子今日想看什麽書?”

蕭沁瓷將先前找出的那本道經呈上去。

皇帝接過翻看,隨口道:“這本裏頭的道義太生僻晦澀了些,不適合你讀,”他沿著書架走動,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一本,抽出來遞給蕭沁瓷,“不如這本《妙華經》。”

蕭沁瓷原就是隨手拿的,也不準備認真研讀,可皇帝都這般說了,隻好將皇帝賜的那本接了過來,隻怕她回去還得將這本經書好好看一看。

但皇帝對此間熟稔的態度加深了她心中的疑慮,皇帝真的不知道那本治國十二疏就放在那裏嗎?

思及此她忍不住朝那處看了一眼。

皇帝注意到她的動作,不由問:“怎麽了?”

天子不是個細致的人,但蕭沁瓷總歸是讓他上了心,難免不由自主地留意她的一舉一動,能及時察覺到她的異樣,。

蕭沁瓷猶豫了一下,說:“……方才那本書沒有掛牌。”

皇帝知道她心思細膩,定然能觀察到這些小事,卻不防她會直接說出來,今日的蕭沁瓷確實有些不太謹慎。他隨意道:“無妨,許是內侍疏忽了。”

不是內侍疏忽,那本書是他在藏書閣翻出來的,又放在了文宜館,故意選了這排書架,故意不讓人掛牌,就是給她看的。

皇帝給她找了□□經,倒也沒忘給自己也尋一本做做樣子。他目光在書架間逡巡,便聽見蕭沁瓷問:“陛下今日怎麽會來文宜館?”

還沒有人敢這樣過問天子的行蹤。

皇帝的嚴苛之名並非空穴來風,曾有宮人私自窺探帝蹤,被他下令杖斃,也有在禦前侍奉的女官仰仗自己出身高貴,言行有些放肆,轉眼便被處置了。

蕭沁瓷這樣問,其實是逾矩了,但皇帝沒有不快,反而反問:“朕不能來此處嗎?”

話一出口蕭沁瓷便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妥當,她實在是沒有資格這樣說話的,或許是被突如其來的意外亂了心神,她今日著實有些不謹慎。

皇帝的話不輕不重,落在她耳中卻讓她自覺難堪,當下麵容便有些蒼白。

皇帝隻是隨口一答,並無旁的意思,卻聽蕭沁瓷道:“是貧道放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