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暗香
她說著貶低自己的話, 實則全然不是如此,她心裏的傲氣不比皇帝少上半點。蕭沁瓷從來看不上那些因為她的美貌而前赴後繼對她表白心跡的人,她冷眼看著男人的心意, 又嘲笑他們的膚淺。
她的前半生一直處在別人的掌控之下,這不代表她不會反抗。
皇帝道:“阿瓷, 你的心裏當真是這樣想的?”
蕭沁瓷看著他,並不說話。
燈花成結,殿中光暗明滅。
“你不是,”皇帝慢慢說,“風生於地,起於青蘋之末①,阿瓷,你自比青萍, 實則你心裏是來去自由的風。”
蕭沁瓷那樣驕傲, 誰也抓不住,吹過了就過了。
他說:“風起於青蘋, 青蘋亦能乘風而上,散於天地,阿瓷, 世間萬物, 無論深曠或是渺小, 都有可取之處。何況在朕心裏, 你從來都不是隨波逐流的浮萍。”
皇帝曾在深夜難耐時繪下一幅桃花逐水圖, 那時他將美人麵上飛紅擬作桃瓣,隨水而去, 可流水要曆經千裏萬裏,才可能恰好能遇到那一瓣自枝頭飄零的桃花。早一瞬晚一瞬, 都會錯過了。
蕭沁瓷笑了,原本隻是一點微訝,然後眸如晨星,皇帝頭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那樣明燦的笑容,發自內心。
“陛下這樣說,我會當真的。”她輕聲說著。
“為什麽不能當真?”皇帝沉聲道,“你的來去都應當由你自己作主,誰也無法強迫。”
“也包括陛下嗎?”她問,眼中神色辨不分明。
皇帝道:“是,也包括朕。”
蕭沁瓷不以為意,皇帝說著這樣的話,實則他的行為全然不是如此,可他能這樣說,聽進耳裏還是讓人有幾分觸動的。皇帝言語中對她是全然尊重的,蕭沁瓷雖然不喜歡他,但也會欣賞他這樣的話。
“可人生於世,並不是由自己作主便能事事順心,”蕭沁瓷說,“陛下貴為天子,有隨心所欲的權力,可您會那樣做嗎?”
皇帝頓了頓,低聲回她:“朕不能。”
“所以我也不能。”蕭沁瓷道。
他們都是克製冷靜的人,會權衡利弊,會進退兩難。蕭沁瓷不能隨心所欲,她的出身和經曆沒有賦予她那樣的權力,這是皇帝話說得再好聽也改變不了的事。
“為什麽不能?”皇帝近前來,高大的身影霎時遮擋了明堂燈火,在帳前投下一片暗影,他是山嶽,也是川澤,“阿瓷,你不是朕,你的隨心所欲傷害不了任何人,隻要你願意,你當然能這樣做。”
他在**她。
可皇帝身上的壓迫氣勢並未收斂,這樣的距離已足夠讓人緊張。蕭沁瓷看似平靜,實則已經攥緊了掌心的銀簪,方才皇帝說這銀簪不夠尖銳,但這已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東西了。
不得不說,皇帝的**真是足夠讓人心動。可他沒有說蕭沁瓷要付出什麽代價。
蕭沁瓷微不可察往後避了一避,像是要避開皇帝如山嶽的身影帶來的壓迫,她仰頭淡道:“陛下,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雖非君子,可也不想做小人。”
皇帝輕聲道:“你還隻是一個小姑娘,或許也可以有任性的權力。”
蕭沁瓷笑起來:“隻有您還會覺得我是一個小姑娘,”少女的青澀與穠豔的風情同時綻放在她眼尾,麗得驚人,“陛下,倘若在尋常人家,如我這般年紀的女子約莫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她眼尾還有方才留下的淚痕,她眉眼生得幹淨,因此愈發顯得年紀小,冷臉下來時倒有幾分唬人,可一旦冷了熱了,或是哭過情動過,薄紅便自皮肉滲出肌膚,那樣剔透飽滿的潮紅,仿佛一觸便化了,讓人隻想待她更狠,讓那紅熟透到糜爛。
孩子的母親。他心裏一動。
皇帝情不自禁的伸手撫上她眼尾,拇指重重抹過那點淚痕,痕跡倒是幹淨了,但是他手勁太重,反而讓蕭沁瓷別過臉躲了一下,有些許的不自在。
“你自己都還是個孩子,還想著做孩子的母親?”話雖如此,可皇帝卻不可避免的思索倘若蕭沁瓷真的為他生育了兩個孩子——
她會是他孩子的母親。皇帝心頭忽地滾燙。
可蕭沁瓷道:“陛下說錯了,我並不想生孩子。”
如一盆涼水兜頭澆下,剛燒起來的火都熄滅了,惟剩餘煙嫋嫋。
皇帝收回手,指腹撚了撚,還殘著細膩的觸感,但眼又漸漸陰騖起來,他想起他是為何來的寒露殿,來時的怒意不過片刻便被他忘得幹幹淨淨,但此時又被蕭沁瓷的話勾起來,欲退下去,恨又燒起來。
蕭沁瓷為什麽要提醒他呢——
“生育之苦,於女子而言便是鬼門關,”蕭沁瓷說,眉心微蹙,像是想一想便覺得難以忍受,她連月信時的疼痛都受不住,遑論生育之痛,“我倒是慶幸,我不用受這苦楚。”可她其實沒有見過女人生孩子,便連聽一聽類似的慘叫都是沒有的。
皇帝想,她慶幸?慶幸什麽?慶幸自己是女冠不用嫁人生子?可即便她不是,在這上麵也沒人能逼迫她。
他先入為主,蕭沁瓷的一言一行在他眼中都有了深意。她是不是在向皇帝暗示她不會為他生孩子?她最怕疼了,便連皇帝在她身上用的力道稍稍大了一點她都會呼痛。要她生孩子,她怎麽受得了那種痛呢?
皇帝聽見自己柔聲問:“那阿瓷以後都不想有自己的孩子麽?”
蕭沁瓷不知這問題的凶險。
“陛下忘了,我是女冠,”蕭沁瓷笑容細微,“不會嫁人,又怎麽會生育呢?”
“女冠也能還俗嫁人,”皇帝聲音愈發輕緩,“你便從未想過嗎?倘若你嫁了心愛的男子,會不會為他生兒育女?”
蕭沁瓷竟當真凝神細思了一番,最後道:“應是不會,我並不喜歡孩子,所以也不想要自己的子嗣。”
“那若是你嫁的夫家想要有個孩子來傳宗接代呢?”
女子無子甚至是七出之條,蕭沁瓷這樣的想法無論是放在哪裏都算得上驚世駭俗。
蕭沁瓷冷了臉:“他想要我便一定得生嗎?他自己怎麽不生?女子生兒育女不啻於走一趟鬼門關,我為什麽要賭上我的性命來滿足一個男人傳宗接代的願望呢?況且若我嫁的夫君真心愛我,又怎麽會因此來要我傷害我的身體呢?若他不愛我,我又怎麽會嫁給他?”
她冷靜得可怕。她的答案同皇帝預料之中沒有任何差別,她不喜歡孩子,也不喜歡他。
但細思下來,皇帝又不得不承認蕭沁瓷說得很有道理,至少站在她自己的立場看來,永遠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一條路才是她的處世之道。她不會因為喜歡一個人就去改變自己的心意或者決定,更不會因此去傷害自己。
他們在談論一個虛無縹緲的陌生人,可兩個人都被勾起了火氣,蕭沁瓷的怒意甚至比皇帝來得還要深。
她麵上已是冷若冰霜:“陛下問這些又有什麽意思呢?反正我不會有嫁人的那一天,您問這些也是無用。”
“何必如此篤定?阿瓷,來日方長。”皇帝意味深長道。
蕭沁瓷隻作不明白。
“陛下,那您呢?”蕭沁瓷反問,“您不設後宮,不近女色,也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嗎?”
她今日看過如雪花一般洋洋灑灑的折子,一大半都是擔憂皇帝無子,國本不穩的,都要皇帝廣開後宮,再不濟,也要從宗室子弟裏過繼一個。
畢竟便連沒有爵位要承襲的普通人家都要求一定要有兒子來繼承香火,更何況皇帝是有一個實打實的皇位要傳下去。
“朕沒有想過。”皇帝坦然道。
在遇見蕭沁瓷之前他確實沒有想過,天家無父子,他自己便不是一個好兒子,也沒期盼過自己的兒子會如何孝順。況且他除了密謀奪權便是修道,也沒有親近女子的心思。
“那如今呢?您想過嗎?”蕭沁瓷問,似乎沒有任何旁的意思。
“朕對你的心意你難道不明白嗎?”皇帝說著,卻想起了黃連的滋味,他從來不怕苦的,“阿瓷,朕從前沒有想過,不過如今覺得有一個像你我的孩子也不錯,但你若不願意,朕也不會勉強。”
蕭沁瓷道:“想要為陛下生兒育女的女子多的是,不缺我這一個。”
她這邊拒絕了皇帝,那頭卻連生孩子都想過了。
皇帝淡淡說:“可朕隻想要你。”
“您現在是這樣想,或許將來就又改變了想法,”蕭沁瓷說,“正如您從前也沒有想過會喜歡我一樣。喜歡這種感情,是如朝露一般稍縱即逝的東西。您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可您喜歡我什麽呢?”
她終於問出了口。皇帝的喜愛來得太過輕易,又執著。他不是像吳王或者楚王那樣心智不堅、易被美色所惑的年輕人,若說是單純的見色起意未免也太讓人疑惑。
蕭沁瓷的皮囊縱然美貌,但也沒有到能讓皇帝長久牽念的地步,甚至被一再拒絕之後仍不放棄。
“朕為什麽不能喜歡你?”皇帝反問,“阿瓷,你聰慧、美貌,性情也好,你這樣好,怎麽會有人不喜歡你呢?”
可那個人不該是他。蕭沁瓷目不轉睛的盯著皇帝。
是,蕭沁瓷當然知道。隻要她想,她能輕易的讓一個男人愛上她,可皇帝不該是那樣膚淺的人。
他從腥風血雨的宮闈之變中走來,心思深沉的讓滿朝文武敬畏,他的喜歡讓人惶恐。
“不喜歡我的人當然有,還有很多。”蕭沁瓷說。
“那是他們眼瞎心盲。”皇帝含笑道。
“陛下這是在自誇?”
“朕隻是在說你很好,你值得。”他一點點看過蕭沁瓷烏黑的發、美人尖,一張明淨美人麵,這是他喜歡的姑娘,當然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沒有人對蕭沁瓷說過她值得,她的價值似乎隻在美貌和生育上,他們評估著她,計較得失。
蕭沁瓷當然不會因為旁人的評價就對自己的價值生出懷疑,她隻是忍不住感概,一個有權有勢的男人不近美色、對你一心一意、甜言蜜語,當真是很難不心動。
可她不想做男人的附庸。她心裏平靜,但要保持循序漸進的感情也不是什麽難事,在皇帝這樣的剖白之下她理應有所觸動。
“陛下是這樣想的麽?”蕭沁瓷久久沉默。
皇帝坦**道:“當然。”
蕭沁瓷眼中似有璨璨星子:“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那你現在知道了。”
蕭沁瓷點點頭:“謝謝您。”
皇帝笑了一聲,他以為自己終於要觸及到這個蕭沁瓷的一點真心了,於是他替蕭沁瓷調整了軟枕的位置,又看她有些幹燥的唇瓣,問:“要喝水嗎?”
說了這麽一會兒話,蕭沁瓷確實覺得渴了,她點點頭,蘭心姑姑便將倒了熱茶來,她倒是乖覺了,不直接遞給蕭沁瓷,反而轉手恭敬奉到了皇帝麵前。
茶水潤澤了蕭沁瓷的唇瓣,她輕輕抿著,同晨時在明理堂的一沾即逝截然不同。她喝完了水,有個唇瓣微抿的細微動作。
皇帝猝然移開眼。
但瞳孔裏仍烙著帳中的景象,映著蕭沁瓷的臉,她生得白,漆黑的發絲散亂落在她雪白頸項上,絲毫不損她的美麗。蕭沁瓷算得上纖穠合度,她如今正處在一個女子最好的年紀,如熟透了的果子,皮薄肉嫩汁水豐沛,甜津津的,叫人隻看著她便能感受清甜的芬芳。
但他還沒有取得主人的同意,因此隻能遠遠望著,口齒生津,不敢上前。
蕭沁瓷喝完之後沒有麻煩他,直接將杯子遞給了蘭心。
他一時瞧不出蕭沁瓷麵色的白是膚色雪白還是因疼痛而起的蒼白,皇帝想起姑娘家這時總會有的難受,問:“還疼嗎?”
蕭沁瓷搖頭:“不疼,已經好多了。”
她忽然想起今日自己換下來的衣裙上有點點梅花,不著痕跡地看過皇帝如今的裝束,還是早上那身衣服,不曾換過,衣擺處有細微的褶皺,幹幹淨淨。
蕭沁瓷鬆了一口氣,料想應是沒有發生她擔心的事。
她有幾不可見的緊張:“陛下,今日……讓您見笑了。”
“朕不覺得有什麽,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再說下去反而尷尬,蕭沁瓷轉了話題:“陛下,您今日的政事處理完了嗎?”蕭沁瓷還記得紫極觀案上堆積如山的文書。
“已經差不多了,”還有一些不太重要的文書沒有處理,並不著急,但他仍是道,“不過朕是得回西苑去了,你好好休息。”
“陛下,您也早些休息。”蕭沁瓷睫毛翕動,眨出一室細碎流光,“冷茶傷身,還是要讓宮人給您上熱的。”
來自心上人的關心或許隻是她隨口一句,但便是這樣的套話在皇帝耳中聽來也極為舒心。
“好。”皇帝說。
他替蕭沁瓷把帷帳放下,輕紗落下時帶出帳中一陣暖香,同蕭沁瓷身上幽謐的香氣混雜。
皇帝猛地一頓。又想起劉奉禦的話,說那藥有女子美容養顏的功效,能讓人體帶暗香。
“蕭娘子,你的帳中香是自己調的嗎?”他帷帳取到一半,卻問起了女兒家私密的帳中香。
“是。”蕭沁瓷看了一眼帳上懸掛的銀絲鏤空香囊。
皇帝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他身高腿長,輕而易舉的就拿到了係著香囊的絲絛,將其解了下來,銀球香囊放在他掌心小小一滾,同她身上那股子靜謐寒徹的香氣相似,卻又有些不同。
“朕喜歡這個味道,”皇帝覆手將香囊握住,道,“阿瓷,朕想向你討要這枚香囊。”
這樣隨意討要女兒家的帳中香,卻被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他已經將香囊納入手中,無謂蕭沁瓷拒不拒絕。
蕭沁瓷眼中一暗:“陛下喜歡,拿去便是。”
皇帝出了寒露殿,讓梁安將香囊拿到尚藥局去查查裏麵香料的成分和對身體的影響,他臨走時又回頭看了一眼懸掛著寒露殿的牌匾,忽地覺得“寒露殿”那個寒字太涼薄了些。
不好。本來就冷,看到這個字更是如浸冰雪。
皇帝走後不久,卻又遣了內侍來,蕭沁瓷認得他,同是西苑輪值的少監之一。
蕭沁瓷本已躺下了,見狀又要起身,馮餘卻連忙攔了,道:“蕭沁瓷不必起來,奴婢是奉聖上的令,來為娘子送些東西。”
“什麽東西?”蕭沁瓷好奇,皇帝剛走,卻又讓內侍送東西來,不知是送的什麽。
馮餘轉交蘭心姑姑,讓她呈上去。
蕭沁瓷撩開重簾,看見盤中物品後先是愣了一下,隨後便忍不住笑了:“這是陛下挑的?”
“是,”馮餘也納悶,不知道皇帝忽然挑這麽一個東西送給蕭沁瓷是什麽意思,尋常賞賜不都是該賞些金玉首飾麽,“是陛下親自挑的,這是前年高麗上供的,據說削鐵如泥,是件神兵。”
皇帝賞她的,是把鑲金嵌玉的匕首。
那把匕首小巧精致,一看就是給女子防身用的,難怪被束之高閣。匕首約莫六寸長,比蕭沁瓷手掌長不了多少,刀柄處嵌了一顆明珠,握之溫潤。刀身寒光湛湛,甚至能映出她半張側臉。
是把好匕首。蕭沁瓷噙著淡淡的笑,將匕首來回把玩,問:“陛下賞我這個,是什麽意思呢?”
馮餘並不知曉,皇帝隻讓他來送給蕭沁瓷,旁的什麽也沒說。但他估量著送刀兵還能有什麽意思,便道:“或許是想要您防身用。”
“防身?”蕭沁瓷尾音上揚,“那還請馮少監替我謝過陛下。”
就是不知道要她防著的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