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爭執
明堂燈火璀璨, 殿中連理折枝銅架高低錯落,明燭蜿蜒,照出滿殿寂靜, 惟餘文書摩擦之音。
更漏又滿一格,今夜已過人定, 天子這才放下筆,梁安適時捧上熱茶,問:“陛下,可要安置了?”
“嗯。”皇帝揉了揉手腕,接過熱茶,卻無起身的意思。他從袖中摸出那本折子,如今再看到它才是覺得啼笑皆非。他又翻了翻,想起蕭沁瓷提過說還有另一本改過的, 她還擬了批複, 便一並找出來看了。
折子被他弄亂過,宮人再整理時也不知將其放到了何處, 皇帝找了好一會兒才把它找出來,打開後先拿起裏頭夾的那張寫著批複的紙瞧。
蕭沁瓷字也寫得漂亮,楷書端雅, 筆尖藏鋒, 隻是批複嘛……
皇帝沒忍住笑了, 上麵赫然寫著:語句不通, 咬文嚼字, 無心閱之。
恰是皇帝同她說過的話,蕭沁瓷竟然記得這麽清楚, 她也促狹得很,要是皇帝真按她的批複寫了, 還不知道這個官員會如何惶恐。
這樣想著,他筆尖蘸了朱紅,將這十二個字完完整整地謄了上去,一字未改。
寫完之後他讓墨跡晾了晾,又忍不住拿起蕭沁瓷寫的紙條看,光看字跡,著實想不到她是這樣一個冷情的姑娘。
他曬了曬,讓人找了個木盒子出來,將蕭沁瓷的字條放進盒子裏。
——
蕭沁瓷把玩著那把匕首,祿喜便悄無聲息的進來了,謹慎地站在簾外,不敢將寒氣過給她。
他壓低了聲音,道:“夫人,奴婢悄悄去問的,劉奉禦從寒露殿離開後確實去麵見了陛下。”
“嗯。”蕭沁瓷應了一聲,並不意外,這件事原本就是她故意透露出去的。
“奴婢能力淺薄,沒有打聽到他都同陛下說了些什麽。”皇帝來時的怒氣都被他們看在眼中,但走後卻又遣人送了賞來,讓他們都隻能在心中腹誹,想來是夫人已將陛下安撫好了。
“我知道,”蕭沁瓷知道劉奉禦會同皇帝說什麽,因為這件事原本就是在她的授意之下去做的,“你先下去吧。”
這件事就是個隱患,遲早都會炸,蕭沁瓷明白,所要做的就是挑一個好時機將它呈到皇帝麵前去,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如今這個時機她也拿捏不準選得到底合不合適,皇帝的反應出乎了她的意料,他來了寒露殿竟然沒有向蕭沁瓷露半點口風,倒讓她有些看不明白了。
不過也不是大事,蕭沁瓷舉起匕首細看,皇帝送了這東西來就讓她懸著的心放了一半。
蕭沁瓷將匕首放在了枕下,寒鐵冷硬的弧度都被軟枕隔開,蕭沁瓷卻仿佛還能感受它的冰冷。
她沒睡著,將今天發生的事也在腦海裏過了一遍。越想越覺得耿耿於懷。蕭沁瓷擰著眉從**起來,有什麽事情想不通似的,開始在書架上翻找。
動靜驚醒了在外頭值夜的蘭心姑姑。她近來愈發低眉順眼,謹言慎行,此刻也停在簾外,並沒有像以前那樣直接掀簾就進來了。
她輕聲問,剪影投在簾上:“夫人,出了什麽事?”
“沒什麽,”蕭沁瓷不欲惹人眼,說,“我在找東西。”
“夫人想找什麽,奴婢或許能幫忙。”蕭沁瓷的東西都是她收拾的,沒人比她更清楚。
蕭沁瓷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她要找的的東西不方便為外人言,所以才深夜肚子一人查找,但臨出口卻改了主意,那東西蘭心姑姑或許真的清楚。
你進來吧。”
蘭心姑姑進來後便看見蕭沁瓷站在書架前:“夫人是想找書?”蕭沁瓷的書她還真是不太了解。
“嗯,”蕭沁瓷點點頭,輕聲問,“從前姑姑給我的看過的避火圖你還記得放在何處了嗎?”
蘭心姑姑猝然一驚,抬頭看向蕭沁瓷,卻見她在燈火輝映下的臉平靜無比,似乎要找的不過是件隨便小物。
她連忙低了頭,不敢再看,喏喏道:“奴婢收起來了。”她不敢多說,循著記憶找到裝書的箱子,從箱底裏找出兩本圖冊。
那些**還是當初蕭沁瓷入宮時太後吩咐下來要她學的,隻是後來一直沒用上,這些東西就變成壓箱底的了,前次她在清虛觀收拾蕭沁瓷的衣物時,不知怎地鬼使神差的把這些東西也裝上了,心中也是揣著明白裝糊塗,蕭沁瓷既然住進了西苑,那麽這一日遲早都要來。
蕭沁瓷接過來。這些都是蘇家的珍藏,其上人物栩栩如生,圖文並茂,蕭沁瓷翻了兩頁,終於恍然大悟,唔,原來是這樣的。
“你先下去吧。”蕭沁瓷見麵前的蘭心姑姑沒有動靜,便吩咐道。
“……是。”蘭心姑姑見蕭沁瓷看得仔細,欲言又止,最後什麽也沒說,心情複雜的下去了。
她站在那裏翻書,不多時小腹便隱隱酸痛,有下墜之感。蕭沁瓷翻了翻,漸漸又蹙緊眉,瞧著怎麽都是受罪的模樣?
……
蕭沁瓷等身體徹底好了才再去明理堂,兩人都把前幾日發生過的事情略過不提,皇帝見了蕭沁瓷來,招手讓她過來,看自己在紙上寫下的一個名字。
“含露殿?”蕭沁瓷念了出來。
“朕覺得如今寒露殿那個寒字太冷了些,不適合女子居住,你看改成這個字如何?”皇帝問。
皇帝的字鐵畫銀鉤、淋漓盡致,有一氣嗬成之態,但偏偏寫了含露殿這麽三個含蓄婉轉的字,有種說不上來的古怪。
蕭沁瓷眉心微蹙,道:“太軟了些,同陛下的紫極觀並不相稱。”不僅軟,還有女子的柔婉,這樣的字在西苑過於顯眼。
皇帝說:“朕倒覺得挺好。”
情.欲露,嬌嬌之態,拿來裝這盞如玉白瓷,再合適不過。
“陛下喜歡就好,不必問過奴婢。”蕭沁瓷不怎麽喜歡這樣過於嬌柔的名字,但這是皇帝的宮室,他要如何取名都是他的事。
他道:“如今你住在裏頭,想要改名字怎麽能不問過它的主人呢?”
蕭沁瓷搖頭:“隻是暫時的。”
皇帝便不說話了,將宣紙折起讓人送去殿中省,趕在年後將新的匾趕製出來。
這樣一來蕭沁瓷倒是想起來:“陛下,清虛觀何時能修繕好呢?”
皇帝瞥她一眼,筆尖在荷葉蓮台中洗墨,說:“你年後便要離宮去方山了,還修繕它做什麽?”
“可——”蕭沁瓷一愣,“奴婢便不能回去住了嗎?”
“左右不過兩三個月的光景,何必這樣鋪張浪費。”皇帝若無其事的說,“況且若真要修繕,隻怕沒等清虛觀修繕好你就已經離宮了,沒有再修繕的必要。”
他這話卻是誇大其詞,清虛觀的損毀並不嚴重,若是手腳麻利些的匠人,十天半個月也就修好了。
蕭沁瓷本想反駁,但又想著自己年後要去方山,確實也住不了多久,便默默接受了皇帝的話。
她看著皇帝換了水,墨跡在清水中暈開,恰似水墨遠山。
皇帝手上不停,似是隨口一問:“你喜歡泡溫泉嗎?”
“溫泉?”蕭沁瓷想起蕭家從前也有好幾個溫泉莊子,一到冬日,女眷們便喜歡去溫泉莊子上住幾日,後來……其中有個溫泉莊子如今正在蘇家的手上,隻是蕭沁瓷再也沒去過。
“陛下問這個做什麽?”她並不提自己喜不喜歡。
皇帝也不介意:“年後朕想帶你去鳳泉山行宮住上一陣。”
冬日有冬狩,但皇帝不喜大張旗鼓的去圍獵,便取消了冬狩,隻留下夏季的圍獵。皇帝不是喜歡去行宮小住的人,登基之後便連夏季去行宮避暑都不曾有過。
“陛下若想去行宮,自去便是,”蕭沁瓷抿了抿唇瓣,“不必帶上奴婢。”
皇帝道:“就是特地要帶你去,今冬確實冷了些,雪化時還要冷上幾分,劉奉禦說女子多泡溫泉對身體好,可解寒症。”皇帝又平靜說,“鳳泉山行宮離方山近,到時候你可以直接從行宮去方山,也不會惹人眼。”
蕭沁瓷怔怔地看他。
皇帝在放她去方山這件事情上倒是答應了就不見反悔,。
“好。”蕭沁瓷低低應了。
她今日也是看各地呈上來的請安折子,那天皇帝走後她又找了龐才人來問:“陛下會讓禦前的女冠代擬批複嗎?”
龐才人神色複雜的搖了搖頭:“不會。”
所以皇帝為什麽要讓她來做這些事?她想了又想,最後還是沒有問出口。
這日後皇帝將日常議政都搬去了兩儀殿,那裏又離當值的崇文館近,蕭沁瓷才知前兩日在西苑是皇帝為著要給她在一個熟悉的環境裏先適應。
一連數日,皇帝除了讓她審閱請安折子,也開始讓她看各部的文書,諸如財政預算、官員考績等等。這些時日兩儀殿於崇文館都知道禦前新來了位女官,她從前養在深宮,本就沒怎麽露過麵,這兩年更是深居簡出,沒有誰猜到她的身份。
說起來蕭沁瓷雖是閨閣女子,卻沒管過賬沒當過家,銀錢那一塊看著頗為吃力,倒是對刑部和大理寺審結的卷宗頗有興趣。
大周如今推行的律法是永徽律,文宜館中有律法的相關文書存檔,蕭沁瓷閑來無事時都看過。
對永平伯世子朱熙殺妻一案的決議下來時仍是由刑部侍郎譚卓恒來呈的卷宗,朝上議了好幾日,改死為流,此刻寫著最終決議的黃麻紙遞上來,皇帝朱批一勾,這樁案子就算是結了。
皇帝勾了之後說:“不必等年後了,讓他早些上路吧。”
如今正是雪深冬寒、行路艱難之時,永平伯私底下來找過譚卓恒,他知道自己兒子流放的結局已定,便想讓譚卓恒能寬限一段時日,讓朱熙在長安過了年再去,家中也好準備。
皇帝點了點上頭朱熙的名字,又說:“此事你盯緊,不要讓永平伯插手。”
譚卓恒會意。世家豪貴不懼流刑,因為他們流放途中還可以有仆從奴婢、高床軟枕,有錢能使鬼推磨,隻要打點得好,實則受不了什麽罪。
正事說完,皇帝便同譚卓恒話了幾句家常,他問起譚家長輩時是關心的姿態:“老夫人身體怎麽樣了?”
“好多了,”譚卓恒一板一眼的回,“這幾日已不怎麽咳了,就是忘事,愛拉著人絮絮叨叨的說話。”
這樣同人說起家常的皇帝很是少見,蕭沁瓷有些新奇的盯著,她記得譚卓恒是皇帝的表弟,那麽譚家那位老夫人也就是皇帝的外祖母。是他母族的人,難怪他對譚卓恒有些不同,比之旁人要親近不少,兩人說話時都有一種難言的默契。
皇帝對宗親刻薄寡恩,對他的母族倒甚為優待,這些朝官們都看在眼裏,所以才有那麽多人一心上書想要皇帝廣開後宮,再不濟也要從手中漏個皇後之位出來讓各家爭一爭。
皇帝道:“絮絮叨叨也不是壞事,人年紀大了之後難免覺得孤獨,就愛有人陪著說話。”他想起惠安太子妃話也很多,隻是怕他不耐煩,說不上兩句話便呐呐無言了。
譚卓恒恭敬道:“是,大夫也說可以有人和祖母多說一些話。”
皇帝又關心了幾句老夫人的身體,便讓譚卓恒退出去了。
“阿瓷,你將卷宗都整理好,送到崇文館去吧。”皇帝道,是否結案還得由門下省那邊審核。
蕭沁瓷對這樁案子有些感興趣,難得見到一樁勳貴犯律涉及議請的,便問:“陛下,可是永平伯世子的案子判了?”
皇帝循聲望過來,頜首道:“是。”
“我能看看嗎?”
幾日下來皇帝也不難發現蕭沁瓷的側重,她對戶部和工部的事項不太熟悉,對吏部的官員考績十分清楚,但對刑部的案子尤其感興趣。
皇帝私心裏並不想要她看,能遞到禦前的案子都是窮凶極惡的大案要案,裏頭滅絕人倫之處不必詳述,皇帝還憂心蕭沁瓷看了之後會覺得惡心,但她的承受力遠超皇帝想象。
這卷宗原本就要送到刑部去存檔,也就此時能讓她看看了。
這樁案子近一月來在朝上鬧得沸沸揚揚,同皇帝追封生父母的事情一起讓朝臣們天天吵來吵去,最後才吵出了個結果。但蕭沁瓷是沒聽說過的,此時看了卷宗,才知道這個行為簡直令人發指。
她難得生了厭惡:“他這樣的罪行,最後竟也改死為流了嗎?”
“嗯,”皇帝淡淡說,“他屬八議者親,在上請之列。”
蕭沁瓷立時道:“可殺人之罪不入八議。”
皇帝一頓,眼裏多了些奇異,蕭沁瓷確實熟悉刑律,她於政事上也頗有天賦,這才是皇帝一開始被她吸引的地方。
“平宗朝時英國公所犯謀反之罪,”皇帝平靜的說,“最後不也入了八議,改為流刑?既有先例,朝臣所奏,朕不能不考慮。”
蕭沁瓷的臉色瞬間白如霜雪,不見一絲血色。
他竟然拿英國公府的舊案來堵蕭沁瓷的話。
蕭沁瓷仍能勉力維持鎮定,但神色更似木然的蒼白:“是,英國公承蒙天恩浩**。”否則以英國公所犯謀反之罪,該是滿門抄斬的。
蕭氏原是關隴世家,大周開國之後重新定下百家族姓,原來的五姓七望自恃世家之流,對李氏皇族有擁立之功,朝內外都有威望。
沒有哪個帝王能容忍世家左右朝局,這兩年來,光是被皇帝廢掉的伯爵以上的勳貴便有十數位,皇帝從前也生出過若不是平宗搶先一步對英國公府下了手,如今他也是要著手打壓的想法。
但現在皇帝見了她這副模樣,卻是暗歎一聲,何必拿英國公府的舊事來激她。
隻好又說:“即便沒有八議,朱熙也很難判到死刑。”
夫殺妻,罪減一等,便是沒有八議,若刑部判了死刑,永平伯也不會依。
蕭沁瓷眼睛往他臉上望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是我忘了。”
是她忘了,朝堂是男人的天下,而女子困於閨閣,夫為妻綱,丈夫就是妻子的天,所以夫殺妻可以罪減一等,妻殺夫卻要從重處罰。
世道對女子不公,蕭沁瓷偏不信命。
蕭沁瓷不再多言,皇帝仍是覺得不對,一連幾次朝她望過去,都見蕭沁瓷麵色平靜地整理文書,似乎並無異樣。
“阿瓷。”皇帝沒忍住。
蕭沁瓷迅速抬頭:“陛下有什麽吩咐?”
她做什麽事都要做到最好,在禦前做女官也是,私下裏相處偶爾會有的小性子都被她妥帖收起,不露半分棱角,對皇帝的吩咐更是時刻謹記,不敢有失。
皇帝問她:“你覺得永平伯世子該判死刑嗎?”
蕭沁瓷麵上沒什麽表情,仍是淡淡的:“奴婢並沒有什麽看法,永平伯世子所犯之罪自有律法裁奪,亦有三司會審最後上呈天聽,不是我能置喙的。”
她從大理寺到三法司最後到皇帝都拉出來說了一通,表明他們是秉公辦事,不曾枉法,恰恰如此,反而顯露出蕭沁瓷內心對這一結果的不滿。
同為女子,她當然會痛恨朱熙的禽獸行徑,也會同情他的妻子於氏。
果然如此,皇帝聽出了她話中的暗諷,他擱了手上的文書,道:“你這樣說,卻還是在為於氏鳴不平,對這樁案子最後的判決有所不滿。”
皇帝直言了當,戳破了蕭沁瓷粉飾的平靜。
蕭沁瓷也不惶恐,平靜的承認了:“是,我是有所不滿。”
她翻開卷宗:“陛下可曾仔細看過於氏的慘狀和朱家下人的證詞?這並非過失殺人,而是手段極其殘忍的虐殺,凶手最後卻還能仰仗自己是死者的夫君和朝廷對勳貴的寬容而免除一死,天理何在?”
苦主的家人甚至不能說三司官員徇私枉法,因為按照朝廷的法度判下來,朱熙就該是這樣的罪名,可她看過卷宗,那個姑娘死得如此慘烈,最後凶手便隻是輕飄飄的流放。甚至他的父親還在朝中為官。
蕭沁瓷不是沒有看到皇帝同譚卓恒說不許永平伯插手,她也知曉隻要永平伯不能打點那朱熙所受流放之苦才是鈍刀子割肉,可她仍是忍不住生出唇亡齒寒之感。
這世間,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她們一生都依附於男人而活,想要把天捅破,自己也會落得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蕭沁瓷隻想要自己做自己的天。
可她的心機與手段在強權麵前一無是處,她如今還能站在這裏這樣同皇帝說話,倚仗的何嚐不是他的偏愛,她厭惡如此,又無比明白不得不如此。
“阿瓷,朕以為你很清楚,天理亦是人定的,人有七情,有私心,便會有不公,世事如此,非人力可改。”皇帝靜靜道。
“所以陛下就為了自己的私心放過了永平伯世子?”蕭沁瓷聲音並不尖銳。
皇帝眸色漸深:“你在說什麽?”
蕭沁瓷指著卷宗:“永平伯府同禮部尚書府是姻親,禮部的孔尚書正是永平伯世子的親舅舅。我看過這樁案子被遞到禦前的時間,譚大人提出要八議之後不久,孔大人便在前朝上書請陛下追封惠安太子與太子妃,陛下敢說,這不是您權衡利弊的結果嗎?”
這兩樁事撞在一起,想不看透都難,前朝的官員未必不知,隻是他們不敢如蕭沁瓷這般在皇帝麵前直言挑明。
“是又如何?”皇帝冷冷道。
“所以根本不是法度如此,而是您要這樣做。”蕭沁瓷眼裏有隱約可見的失望。她以為皇帝會是不同的,他即位兩年,雖然為君冷酷嚴苛,但法紀嚴明,不失為一位好君主。
但今日所見她才知,這甚至與他個人的品行沒有關係,皇帝處在這樣的位置,天然便要尋求利益最大化,達到自己的目的遠比伸張正義來得重要,這才是皇帝。
“是,是朕要這樣做。”皇帝在蕭沁瓷麵前會偽裝成溫柔的情人,卻從來沒有扮演過一個嫉惡如仇的君主,“反正結果都會如此,朕利用它達到自己的目的有什麽問題嗎?”
他冷冷審視蕭沁瓷,她如今這樣來質問他,可蕭沁瓷自己不也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嗎?她的冷酷與自私毫不遜於皇帝,皇帝不明白她為何會因為一件無論如何選擇都是既定結局的案子來不平。
“是,陛下所為當然沒有什麽問題。”蕭沁瓷道。
結果比手段重要,不是皇帝的錯,而是這世道錯了,可惜世事如流水,非人力可改。
人或許就是這樣,自己可以自私自利,卻見不得別人不擇手段。蕭沁瓷不僅對皇帝失望,對自己也是失望的。
她才驚覺,原來自己所用過的種種手段也稱不上問心無愧,所以她又有什麽資格來指責皇帝呢?
蕭沁瓷利落的將卷宗整理好,又拿了一旁要送去崇文館的文書,問:“陛下,是要將這些都送去崇文館嗎?”
她此刻不想再和皇帝共處一室。
皇帝也幹脆的放了她離開,臨了卻又給馮餘使了個眼色,讓他替蕭沁瓷把東西拿著。
馮餘搶過蕭沁瓷端著的一疊文書,道:“蕭娘子,奴婢來。”
蕭沁瓷沒讓他一個人拿,自己分了一半走,她待宮人從不自恃身份,甚至算得上善解人意。禦前的人都見識過她在皇帝麵前的針鋒相對,反而覺得她待宮人們甚至比待皇帝更和氣。
蕭沁瓷出了兩儀殿,被外頭冷風一吹卻又冷靜下來。她今日不該如此任性的質問皇帝,她並不是皇帝的什麽人,皇帝也沒有按照她的心意來處事或者向她解釋的義務,是她拎不清了。
馮餘小心翼翼地覷著她的臉色,道:“蕭娘子,您還同陛下置氣呢?”
蕭沁瓷看他一眼,心平氣和道:“我能同陛下置什麽氣?”
這人不如梁安謹慎,性子也有些張狂,自蕭沁瓷到西苑之後便總是搶著做含露殿的差使,似乎想在她麵前搏個好印象。宮中見風使舵的人不少,蕭沁瓷也並不厭惡他這樣的舉動,隻是她不能和禦前的人扯上關係,因此一直都是淡淡的。
馮餘也不如梁安圓滑,此時見蕭沁瓷這樣說了,便打蛇隨棍上,道:“沒置氣就好,您一同陛下置氣,奴婢這種近身伺候的人就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得提心吊膽好幾天。”
他說的是實話,偏偏這兩人在一處,總像是憋著火氣似的,時不時便要冷上一場,隻苦了他們這種身邊伺候的人。
馮餘瞧得分明,這兩人裏,多是陛下讓著的,每每也是陛下先低頭道歉,他看那些火氣,也都是蕭娘子不肯叫陛下舒心如意,又總是拒絕才挑起來的。
“陛下是天子,我怎麽敢同他置氣。”蕭沁瓷睨他一眼,“陛下心情不好苛待宮人,也要怪在我身上來麽?那我可真是冤死了,竟然不知你們竟是這樣想的。”
“誒誒,是奴婢說錯話了。”馮餘連連道歉,若不是還捧著文書,隻怕他立時便會抽上自己兩個耳刮子。
他本是有意討好,也想在蕭沁瓷麵前給皇帝說說好話,無奈蕭沁瓷壓根不吃這一套,兩句話下來就叫他碰了個軟釘子。馮餘這才知道為何梁安要他少往蕭沁瓷跟前湊,說這位主子心思深著呢,不好討好。
皇帝是看似嚴苛,實則隻要摸清了他的喜好,順毛伺候起來簡單容易,而蕭沁瓷則是看著對宮人比對皇帝還和氣,實則離他們遠著呢,心裏冷清得很。
但話已至此,該說的話還是要說。馮餘咬了咬牙,道:“今日這樁事說來也不是什麽大事。當日譚大人拿這樁案子呈上來的時候也是奴婢在旁伺候的,如今改死為流正是那位苦主弟弟的意思。”
蕭沁瓷一怔。
“夫人許是不知道,永平伯世子夫人於氏有個弟弟,如今正在大理寺任職,於氏之死也是他努力調查才揭發出來的。譚大人對他看重得很,特地問了他的意思。說實在的,奴婢對您和陛下爭論的那些話聽得一知半解,不過說來也巧,您今日同陛下說過的那些話,恰是當日譚大人來請陛下複議時陛下同他說過的話。”
馮餘笑了一下,他別的不行,記性倒是好,還能將當日情形說個七七八八:“陛下還說譚大人是收了永平伯的好處才這樣說話,還說永平伯世子知法犯法,應該罪加一等才是。”
日光出來了,照在身上尤帶冷意,但瞧著卻是暖的。蕭沁瓷問:“那後來陛下怎麽又改了主意呢?”
馮餘道:“譚大人說既然不管議不議,永平伯世子伏誅的可能性都很小,那不如遂了永平伯的意,改死為流,到時候那位朱世子也不一定有命能活到流放地,陛下禦批,要將他流放至最為苦寒的幽州,死前還得受顛沛流離之苦,他那樣的公子哥,如何受的住。”
流刑……大周雖仍有死刑,但死刑需報天子和三司複核,且由開國之初的三複核變為了如今的五複核,所以譚卓恒才說朱熙要被判斬刑難如登天,蕭沁瓷也明白。
正如皇帝所言,便連英國公當初所犯謀反那樣抄家滅族的大罪,最後也隻是闔族流放,雖然眾人都清楚其中冤枉的成分居多,但罪名就是如此。所以如今朱熙想要判斬刑也不容易。
蕭沁瓷沒有接觸過流放三千裏的犯人,隻是極偶爾會聽人說起或從書上看來,三千裏,自南向北,越往北走越苦寒,不僅要受顛沛流離之苦,路上缺醫少藥也很容易一命嗚呼,到了之後還要服勞役,從昔年錦衣玉食的天之驕子墮落為階下囚,沒幾個人受的住。中途死了還算命好,因為活下來才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痛苦的開始。
但那隻是對無人打點的情況而言。
蕭沁瓷說:“永平伯難道不會暗中打點?”
“所以這就是譚大人的高明之處了,”馮餘道,“此事過了聖聽,陛下怎麽會讓那個朱世子舒舒坦坦地去流放呢?到了流刑地他還得服苦役,至多不過兩個月,他便會暴斃身亡。”說到最後他壓低了聲音,由來流放也同死刑無異了,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區別,況且即便是死刑也不一定能立時處決。
“到底還是便宜了他。”蕭沁瓷仍不滿。她不滿的不是對朱熙的處罰,而是永徽律中對女子諸多不公平之處。
雖說大周民風開化,陛下也啟用女官,可女子的地位實則比之前朝仍然好不了多少。
這話馮餘能接,他信誓旦旦的說:“哪能是便宜了他呢?有陛下盯著,保管他死前別想過一天好日子,皮都得剝一層下來。”
蕭沁瓷心情總算明暢了些,又看了馮餘一眼,覺得他確實是個會說話的妙人。禦前的人果然都是人精,可惜這樣的人不能為她所用。
如今馮餘便是遞來示好之意,她也是不敢接的。
他們將文書送去了崇文館,再回來時蕭沁瓷已是麵色平靜,再看不出先前出去時的氣悶模樣。馮餘在進來時向皇帝點了點頭,悄無聲息的笑了一下,示意他已經將夫人寬慰好了。
於是皇帝咳了兩聲,試圖引起蕭沁瓷注意。蕭沁瓷卻熟視無睹,隻顧著整理案上的文書。
皇帝又持續的咳了兩聲,這下聲音太大,蕭沁瓷想忽視都難,她看著皇帝,麵上是關切的,語氣卻全然不是那麽回事:“陛下身體不適嗎?要不要去請尚藥局的陸奉禦來看看?陛下咳得這樣厲害得吃藥才行。”
皇帝覺得這話頗有些耳熟,在記憶中翻了翻才想起這是前兩日梁安為了提醒蕭沁瓷裝作咳嗽而使用過的招數。蕭沁瓷將他的話改了改,此刻就拿來堵他了。
她記性好,說話也帶刺,半點不肯饒人的。
“不必。”皇帝道,“一點小病何必興師動眾。”
蕭沁瓷果然就沒有再管了。左右皇帝身邊那麽多人伺候,輪也輪不到她,差她一個不少。
但皇帝口是心非,見蕭沁瓷不甚在意的模樣,過了一會兒,又點了點自己麵前的茶杯,說:“阿瓷,茶水涼了。”他就是蓄意要引起蕭沁瓷的注意,手段幼稚。
蕭沁瓷放下手頭的事,上前來端起皇帝的茶杯查看,見杯中水果然涼了之後,說自己還有文書還沒看完,便吩咐另一個宮人拿去換了。
宮人換了茶來,皇帝抿了一口,又迅速說:“太燙了。”
蕭沁瓷還是頭一次知道,皇帝竟是這樣矯情。
她沉得住氣,一連讓人給皇帝換了三四杯茶,不是冷了就是熱了,或是濃了淡了,反正都不合他心意,他總能挑出刺來。
蕭沁瓷也不惱,最後一次靜靜問:“陛下,您有什麽要求不如一並說出來?”
皇帝看著她,點了點茶盞,沉聲說:“朕想要你親自泡的。”他又說,“加些荷葉蓮子進去,清心降火。”
不是矯情,是在她麵前要求將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要求還多。蕭沁瓷咬了下唇,心裏的氣也漸漸散了,默不作聲地去給他換了一杯新茶。
皇帝在接過時問:“你心裏還是有氣麽?”
“沒有,”蕭沁瓷淡道,“這種事情,那有奴婢置喙的餘地。”
皇帝手腕一轉,將茶送到她麵前:“這樣說那就是還有氣了。降降火?朕向你賠罪。”
“陛下何錯之有,”蕭沁瓷看了一眼,險些氣笑了,這是她泡的茶,皇帝居然這樣借花獻佛,連自己動動手也沒有,說是賠罪未免也太不誠心,“況且這茶還是奴婢煮的,陛下的賠罪也太過敷衍,這茶還是您留著自個兒用吧。”
她目光往皇帝臉上一撩,將皇帝的話還回去,一字一句道:“降降火,清心養氣。”
皇帝一曬,順著她的手勢又把茶轉了回來,片刻後將杯中水一飲而盡:“是,朕是該降降火了。”
此後他便安安靜靜的,倒是沒再作弄那些幺蛾子,蕭沁瓷也鬆了一口氣。
蕭沁瓷隻在兩儀殿待了半日,宮中昭示落日的暮鼓一響,她便回了寒露殿,牌匾還未做好,皇帝本想將如今這塊匾先撤了,又想著馬上到除夕,殿上光禿禿的空著不大好看,便沒動。
她回來之後先梳洗過,換下身上的宮裝,另著了一身輕便的衣服,出來時卻見今日來送飯的小黃門隻帶了一碗銀耳百合蓮子羹來。
蕭沁瓷皺了眉,問蘭心姑姑:“今日的晚膳便是這個嗎?”若今日隻送來一碗羹湯膳房的人也不至於如此糊弄。
寒露殿的膳食都是跟著西苑走,膳房的人不大可能弄錯。蘭心姑姑緩步過來,道:“沒呢,已經遣人去問了,許是有事耽擱了。夫人要是餓了,就先用些點心墊一墊。”
“嗯。”蕭沁瓷並不在意,她還不餓,先去了暖閣將今日在兩儀殿所見都記下來,以便日後時時翻閱,除此之外因她在算學上有薄弱之處,便找了這方麵的許多書來補足知識,又向皇帝討了今年以來長安城中每月一記的物價來方便對比。
她養在閨閣,又困於深宮,衣食上不曾有過短缺,甚至不如長安城一般的名門小姐有出門的機會,要說了解民生疾苦實在是無稽之談,如今隻是這樣看著紙上的數字也生不出多少真實感來,宮裏的宮人也多是如此,蕭沁瓷有心要了解,身邊竟也找不到人去問,隻好將一些含糊不明白的地方都記下來,等日後尋到機會慢慢了解。
這一等就是小半個時辰過去了,暮色四合,新月如鉤掛林稍,晚膳竟還沒有送過來。蕭沁瓷覺得不對,正要出去問問,便見蘭心姑姑領著龐才人進來了。
龐才人已回了禦前,不過正如皇帝所說,她再有一年也要到歲數放出宮去了,禦前已有了另一個人接替她的位置,此刻便隻做些輕省事,順便帶一帶蕭沁瓷。
“龐才人怎麽來了?”蕭沁瓷問。
龐才人仍是噙著溫和的笑,道:“陛下讓奴婢來接您去一個地方。”
蕭沁瓷皺眉,一下就猜到了:“陛下不會也沒有用晚膳吧?”
龐才人笑了一下:“陛下才從兩儀殿離開呢,沒顧得上。”
蕭沁瓷了然,她說西苑不會無緣無故缺了一頓飯,想來是皇帝吩咐過,他想要和她一起吃飯,還弄得神神秘秘的。
她心裏有點不滿,下午被平息的火氣突然又被帶起來了一點,皇帝就是這樣獨斷專行,他想要同蕭沁瓷吃飯便這樣安排了,絲毫不過問蕭沁瓷的意見。
但蕭沁瓷麵上仍是冷靜的,甚至還能對著龐才人心平氣和的說:“便請才人帶路吧。”
夜枕星河,積雪擦過林稍,有婆娑暗影。龐才人提了宮燈走在前頭,眼見著出了西苑,蕭沁瓷暗怵,皇帝要讓她去的地方應該是離西苑不遠,否則就不會要她步行了。
但這樣冷的天,在外頭吃飯實在沒什麽意思,蕭沁瓷猜測他們會去哪。
前頭龐才人腳下一轉,卻拐去了一條熟悉的路,說熟悉,是因為這是蕭沁瓷在太極宮中最常走的一條路,繞著清明池,通往南苑。
蕭沁瓷心中有了猜測。
清明池是個不大不小的湖,此時冬季大雪凍上滿池冷水,湖邊紅梅映雪,隱有暗香。東西兩側各起了一座相對而望的高樓,東邊那座樓叫映月,西邊這座名喚朝暉,飛簷相望,日日迎月送暉。
前次蕭沁瓷偶遇吳王那條路便是離對岸的迎月樓不遠,皇帝當日也在,蕭沁瓷隱約皺了眉,疑心皇帝要翻舊賬了,但瞧著又不像。
朝暉樓上張燈結彩,龐才人引了蕭沁瓷上去,果然見樓上圍了四麵青天雲鶴碧水插屏,皇帝已然等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