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換茶
自從皇帝會糾著她話中真假讓她不得妄語後, 蕭沁瓷便再不在皇帝麵前說謊,皇帝太敏銳,蕭沁瓷說過的話他都記得, 慣會從中尋找漏洞,於是她隻會模糊重點, 此刻她也自然地轉移話題:“陛下,早膳已經布好了,您要現在用嗎?”
有蕭沁瓷在,左右內侍都退得遠遠的,便連梁安也不曾上前來。
皇帝不會不明白她的顧左右而言它,對蕭沁瓷的顧慮他再明白不過,他也不強求,自己到桌前坐下了。
他常年修道, 膳食清淡, 早膳也用的簡陋。蕭沁瓷並沒有學過侍膳的規矩,早年在蕭家她尚且年幼, 各院有自己的小灶,同家中長輩來往不多,後來到蘇家也沒有人會讓她侍膳, 蕭沁瓷一時倒有些不知如何自處。
但照葫蘆畫瓢見招拆招她也是會的, 等著看禦前的人都是如何做的。
皇帝淨了手, 看她一眼, 見她規規矩矩立在一側倒真有了些宮婢的模樣。梁安捧了清茶上來, 讓皇帝先潤了口,他在朝會時縱然隻需要同幾位重臣議事, 但出來之後也難免口幹,皇帝用完之後梁安便下去了, 經過蕭沁瓷身側時輕咳一聲提醒她,蕭沁瓷猶豫了一瞬,見四周內侍都沒有上前,恍然侍膳的事就該由她來做了。
她掃了一眼桌上的小菜,不知皇帝喜好,便斂袖提筷,從遠至近,先撿了一筷白玉絲放進皇帝麵前的小碟中。
梁安咳得更厲害了。
皇帝眼風掃過去,慢條斯理道:“你咳得這麽厲害,該吃藥了,生了病就下去休息,免得讓人在背後議論朕待宮人嚴苛。”
梁安硬生生咳到一半憋回去,賠著笑說:“奴婢好著呢,許是剛才嗆了氣、嗆了氣,現在已沒事了。”
蕭沁瓷在他們的言語來往中微蹙眉心,視線在梁總管身上轉了一圈,梁安此時卻低了頭去,並不與她對視,自然也無從提醒,蕭沁瓷隻好又盯著自己方才夾到碟中的那筷白玉絲瞧,難道這是皇帝不喜歡吃的菜?
但是不喜歡的話膳房應該也就不會呈上來了。
她正想著,卻聽皇帝忽問:“蕭娘子,你知道朕的口味喜好?”
“——奴婢不知,”她在禦前行走,不好自稱貧道,也不能如往日一般不添自卑,隻好同旁人一樣,“陛下若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可以告訴奴婢。”
皇帝在她開口時微擰了眉,正想要她不用自稱“奴婢”,想了想又作罷。
“朕沒什麽喜好,你看著辦吧。”皇帝遵循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提筷將蕭沁瓷夾的白玉絲吃了,便不再說話。
蕭沁瓷一時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但這時也沒人能告訴她,隻好挨個夾了放到皇帝跟前。
皇帝簡樸,並不做鋪張之舉,眼前這一桌每一碟裏也就兩至三筷的量,堪堪夠一個成年男人吃飽,蕭沁瓷每放一道新菜便要去注意皇帝反應,想從他入口後的表情上推測到底符不符合他的口味,但皇帝始終麵不改色,似乎正如他所說,他沒有什麽喜好,抑或是膳房就是按著他的口味來上的都是他喜歡的,所以蕭沁瓷給他夾的每一筷他都吃了。
蕭沁瓷到最後也沒能判斷出皇帝的口味到底如何,倒是讓他吃了個七七八八,眼見著差不多皇帝該吃飽了她便停了手,皇帝亦沒有多言。
飯後又有內侍端來香茗,皇帝這次用茶漱了口,又嚼了香葉,反複幾次後才有人連著殘羹帶桌一並撤了下去。
蕭沁瓷這才知皇帝前後都是用茶的,前後用的茶也有所不同,膳前所用在潤,膳後用在淨。她將其中細節一一記下,力求明日不再出錯。
皇帝是勤政之君,不曾因修道誤了政事,他日日勤勉,花在政事上的時間遠比旁人想的要多。
蕭沁瓷也是到了禦前才覺得天子除了有無上的權勢之外也要背負起更大的責任。此前她覺得皇帝沉迷修道,待人又嚴苛,不是明君所為,但在西苑這段時日倒真要對他改觀了。天子日日不是在兩儀殿就是在西苑理政,碰上諸如年底忙碌的時候往往要至人定方能回來,有時蕭沁瓷都好奇,皇帝哪還能有那麽多精力去修道。
這樣一想他不近女色的原因似乎也能找到了,實在騰不出那許多時間。
皇帝不喜在批閱文書時身側有宮人走動,但殿中又要留人伺候,禦前的人都練得一副好定力,蕭沁瓷雖未學過宮人的規矩,但她在清虛觀寂寥慣了,定力反而比常人更好。
往常奉茶添水整理桌案的都是梁安,如今這個差使就落到了蕭沁瓷身上。蕭沁瓷先是將大開的槅窗收了一半,皇帝看了她一眼,並未說話。
蕭沁瓷又記著每半個時辰為皇帝換一盞新茶的事,她雖未學過宮人的規矩,但行止亦無可挑剔,世家貴族對子女的教導嚴苛,走動時不聞聲響,奉茶也悄無聲息。
隻是她給皇帝新換的茶是熱的,放了一陣之後轉溫,皇帝摸著杯身溫涼,喝到嘴裏卻是熱的。
因著蕭沁瓷在明理堂,梁安自作主張在殿中添了炭,又將門上的厚氈放下,蕭沁瓷關了一半槅窗,皇帝見狀都不曾說過什麽,梁安便知道自己做對了。
隻是皇帝體熱,如今對他而言未免難熬了些,身上多了燥意,正需要冷茶來解,甫一入口的熱茶不僅沒讓他體熱降下來,反而愈發煩躁,忍不住皺眉:“怎麽是熱的?”
他的不耐煩與詰問如此明顯,殿中的宮人都知道這是皇帝生氣的表征,一時噤若寒蟬。
皇帝沒有察覺到是蕭沁瓷換的茶,隻以為是侍茶內宦的疏忽,正想吩咐梁安去換過,便聽見蕭沁瓷不溫不火的說:“冷茶傷身,陛下還是喝熱的吧。”
都知道冷茶傷身,丹藥亦傷身,皇帝注重養身,某些方麵卻稱得上固執,但是沒人敢直白地在皇帝麵前提出來,便連陸川為皇帝請脈都隻能迂回婉轉地提醒,皇帝獨斷慣了,隻許旁人照著他的意思去做,不喜有人置喙。
皇帝循聲望去,蕭沁瓷已近前來了,玉生潤光似的形容。蕭沁瓷語氣並不硬朗,素日清冷的音色似乎也因著身份的改變而多了婉轉意味,她這樣說,皇帝便自作多情的隻當她是關心懇切溢於言表。
皇帝看著她,難得緩了氣氛,解釋說:“朕體熱,不喜喝熱茶。”
蕭沁瓷便上前,接過皇帝方才擱下的茶盞,杯盞外壁摸不出熱度,茶湯嫋嫋的熱氣也已散盡了,她望了望澄碧茶色,忽地以唇試水,輕輕沾了沾,說:“不冷不熱,是溫的。”
她唇上尤帶一點水色,一抿便淡了。蕭沁瓷仍是清清冷冷的模樣,仿佛她做出方才的舉動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這舉動讓皇帝喉頭一緊,下意識的滾了滾。
皇帝盯著她,目光愈深。
清冷端莊可以是本性,也可以是偽裝,愈是冷情的美人蓄意撩撥時愈不露痕跡,尤其你猜不出她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如春潮乍起、如野火燎原。
皇帝知她手段了得。
“陛下不喜歡,奴婢便去重新換一杯。”蕭沁瓷似是不知自己的舉動有何種深意,端著那杯茶,又將桌上的杯蓋一並拿起,便要退下去。
皇帝沒有叫住她。
片刻後,蕭沁瓷換了新茶來,皇帝接過,茶蓋一嫋便有煙氣氤氳。
仍是熱的。隻是隱約帶梅花霜雪氣。
皇帝看她,蕭沁瓷亦不動聲色的回望。
皇帝不想慣著她,擱了茶盞,沉聲說:“還是熱的。”
“放一放便涼了。”蕭沁瓷回。她靜靜站著,肌骨盈光,望過來時有種近乎溫潤的澄澈。
蕭沁瓷停了一會兒,見皇帝閉口不言,麵色仍是沉冷,便又上前來,欲端走那盞茶,口中道:“陛下還是不喜歡?那奴婢再去換一換。”
皇帝頭一次覺得這姑娘不僅清冷倔強得讓人無從下手,她任性起來也頗讓人頭疼。
隻是蕭沁瓷這樣的任性著實難得一見。
算了。皇帝知道蕭沁瓷倔強得很,再讓她換下去端上來的也隻會是熱茶,他又能怎麽辦呢?放在心尖上的人,罵不得罰不得,還要哄著憂心她生氣。
他道:“罷了。”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以後的茶都換成熱的吧。”
話音剛落便見蕭沁瓷抿出一個隱約的笑。
皇帝忽然覺得熱茶也沒什麽不好。但他不肯讓蕭沁瓷輕易得逞,他攔住蕭沁瓷,伸出的手掌恰能將蕭沁瓷的整個手背牢牢蓋住,熱燙的掌心讓蕭沁瓷觸電似的一縮,他知道她受不了這樣帶有掌控意味的姿勢。
近旁的梁安不著痕跡地瞄了一眼,不由感慨果然是連聖人也難過美人關,蕭娘子都不必軟語相勸,硬生生就讓皇帝改了主意,到頭來還得遷就她。這位玉真夫人果然手段高明,無論陰晴,她頭頂的天都敞亮著。
恰逢秉筆的蘭台郎將今日前朝的奏疏搬來明理堂,依著輕重緩急各部各科的分類整理好,此時都堆放在了桌案上。
這位蘭台郎去歲入的翰林,又被天子看中擢入秘書省,還是頭一次在西苑看見女官,即使有重簾遮擋也能隱約可見窈窕倩影,他不敢多看,跪去簾外待詔。
蕭沁瓷將手斂在袖中,覺得手背被皇帝碰過的地方灼得燙人,隻敢在衣袖中偷偷蹭一蹭。
“阿瓷,你來。”皇帝言語親密,領她至案前。
若是旁人皇帝是沒有那麽多閑心同她說話的,自有女官帶著教導,但於蕭沁瓷他便多了耐心,教她分辨各部奏疏。
“這些你都清楚如何整理嗎?”
蕭沁瓷靜下心看了一眼:“龐才人同我說過一二,不敢說清楚。”
“無礙,”皇帝道,“這一堆都是些無病呻吟的請安折子,你先看,看了之後附上草擬的批注。”
蕭沁瓷驚訝:“我來批?”
連近前的梁安都按捺不住訝異,迅速抬頭看了兩人一眼,簾外的蘭台郎心中更是驚濤駭浪滔天。
皇帝啟用女官,但也並不信任她們,奏疏隻讓她們做分類傳達,即便是無關痛癢的請安折子皇帝也是要親自批過的,如今竟然讓蕭沁瓷代為批複。
大周雖許女子議政,但真正能參政的女子是少數,縱觀曆朝,唯有幾位得皇帝信重的皇後有此殊榮,能代天子批複奏折更是少之又少。
蘭台郎雖是去年才隨侍禦前,但對今上的性情一清二楚,與皇帝身邊的女官也相熟,今日簾中那位讓皇帝親切喚“阿瓷”的女子卻是聞所未聞。
他想到每日經手時如雪花般奏請皇帝納妃的折子,莫不是皇帝終於動了立後的心思,隻是不知裏頭這位是哪家的,若是傳出去前朝也要震**一番了。
蕭沁瓷也愣住,她以為皇帝讓她來禦前隻是生出了想要日日相對的意思,沒想到皇帝竟然要讓她參政,雖然隻是看些無關痛癢的請安文書。
皇帝卻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的話掀起了怎樣的軒然大波,他隨手拿起最上麵的一紙奏疏,手把手地教導蕭沁瓷:“唔,這是端州知州寫來的,前年端南大疫,如今已經緩過來了,這個褚懷民,就愛寫些承天聖恩、感激涕零的廢話,這似乎是他近幾月寫來的第三封了。”皇帝翻著裏頭描寫如今端州如何苦盡甘來、百姓安居樂業的話,若有所思,“年底官員考績,他想在朕麵前露露臉,似這種,你就草擬個閱字附上去,然後發到吏部和戶部,讓他們核實所奏是否準確,唔,朕記得他似乎是李尚書的同鄉,得叫李尚書避嫌。”
三省六部再加上在京的朝官小吏,並在地方的大小官員,人數何止千百,其中許多彎彎繞繞、人際來往,奏疏中的深意都不是一時能弄明白的,皇帝點到即止,剩下的就要蕭沁瓷自己去摸索。
皇帝點了點裏頭的文章,他並不是真的要蕭沁瓷批複,而是讓她先草擬,自己最後再來逐一看過。
他又拿起另一本,這篇就極短,裏頭是依著皇帝喜好奉上的青詞,雖然皇帝明令不許百官以青詞討好,但還是有官員暗戳戳的搞小動作。
皇帝隻看了一眼便皺起眉:“寫得太爛,直接退回去。”
青詞也不是人人都能寫好的,皇帝厭惡這種不將心思放在本職上的官員。
還有一本在請安之餘建議皇帝應該廣開後宮,又引用道家的陰陽雙修洋洋灑灑寫了一篇皇帝應該如何陰陽調和更好修道的著作,其中還有許多錯漏,皇帝覺得汙了他的眼睛,更不想讓這種東西汙了蕭沁瓷的眼,暗怵這種東西怎麽也混進來了,直接將其拿走,準備痛批這人一頓。
隻是拿完這一本,剩下的裏麵也不見得幹淨。
他險些忘了,這些請安折子中慣來是混了不少歪門邪道的東西進去,其中有一半是奏請他立後納妃的言論,皇帝嫌煩,命人一並歸類到無病呻吟那一類中的。
如今他看著眼前這一摞,又不想叫蕭沁瓷看了汙眼,隻是話已經放出去了,一時犯了難。
蕭沁瓷見他看完之後久久不言,忍不住問:“陛下,那人寫了些什麽,又該如何處置?”
皇帝輕咳一聲,將折子藏入袖中:“語句不通,咬文嚼字,沒有看的必要。”
“哦。”蕭沁瓷點點頭,又不著痕跡地看過皇帝藏書的衣袖,也不知信了沒有,隻說,“陛下,我大致明白了。”
眼見得她便要開始挨個審閱、草擬批複,皇帝有心讓她不要看,又不好收回自己說過的話,隻好婉言提醒:“其中多是些無病呻吟的話,你不必看得太過仔細,拿不準的便放過去,朕自會審閱。”
蕭沁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認真道:“奴婢會認真看的,絕不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