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付出
蕭沁瓷淡淡說:“我確實不知道, 因我沒有過被男子強迫的經驗,想來陛下是熟練得很。”
皇帝再次被噎住,似乎終於發現逞口舌之利他也不是蕭沁瓷的對手。不過是一時之失便要被蕭沁瓷拿住把柄。
“蕭娘子何必挖苦朕。”皇帝終於認輸, 他本來還想補上一句,他是不是熟練難道蕭沁瓷不清楚嗎?
想想又作罷, 要在蕭沁瓷跟前說出這話豈不是要承認他的生疏與青澀,沒有哪個男人願意在心上人麵前承認自己的笨拙。
同蕭沁瓷爭口頭上的便宜不過是一時意氣,他這樣喜歡她,闔該要讓著她的。
蕭沁瓷又一次大獲全勝,便想著今夜也該見好就收,放過他了。
“我怎麽敢。”不過低低一句,她時時記著在皇帝麵前的放肆也要握好分寸,沒有恃寵生驕的資格。
“你當然可以。”皇帝淡淡指出。
蕭沁瓷還是搖頭。她往外看了一眼, 四下無人, 但她知曉梁安還有其他宮人必是守在閣外的。方才那種情形沒有人敢相擾,便連送來熱水的宮人也在緊繃的氣氛中退下了。
皇帝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問:“你在看什麽?”
“外頭好似又下雪了。”蕭沁瓷說到此處忽地想起皇帝來時肩上便落了一層浮雪,那時他未曾撣去,此刻再見便隻在衣料上留下一抹淡痕。
她目光極快的在皇帝肩上掃過一眼, 他肩頭的布料被蕭沁瓷揉皺, 一時分不清那抹淡痕是雪粒化後還是蕭沁瓷留下的。
她心跳了跳。
皇帝跟著她靜坐半晌, 他們之間難得有這樣安謐的時光, 非要到分離時才肯放下對彼此的試探。
蕭沁瓷清冷的側臉被宮燈鍍上溫軟, 她慣來安靜,但隻有皇帝能注意到她瞬息間的情緒微動, 他這樣喜歡一個人,在他眼中, 蕭沁瓷便連冷漠也有千變萬化的生動。
“是。”皇帝理政時覺得冬日漫長,民生多艱,此刻作為一個普通男子又覺得冬日太短,他想要這場雪一直落下去,能讓他陪心上人多呆一陣,但該來的始終會來,多留也是無益。
“冬日天寒,”皇帝似欲抬手,終又作罷,“你大病初愈,要保重自身。”
蕭沁瓷回神,瞥他一眼,沒有絲毫動容:“我自然會比陛下更關心自己的身體。”
“……”皇帝搖頭,再次領教了蕭沁瓷的口舌之利,他道,“朕也該走了。”
蕭沁瓷欲起身,皇帝抬手,讓她不必恭送。
她在送人這件事上倒是積極。
“夜深了,蕭娘子去歇著吧,”他將未曾用完的藥膏放在案上,“記得上藥,龐才人心細,有事你可以叫她。”
他記著蕭沁瓷的為難之處,並不挑明,隻暗暗提醒有不方便之處可以叫龐才人來。
經皇帝這樣一提蕭沁瓷又想起今日得知的那樁秘辛。
雖說那已過去太久,她和龐才人實在不該有恩怨,但蕭沁瓷麵對龐才人時難免還是會覺得不妥,此前原本就覺得龐才人到寒露殿來是屈才,如今更不好把她放在身邊。
“陛下,”蕭沁瓷道,“說到龐才人,我並不用她伺候我,您能讓她回兩儀殿去嗎?”
皇帝一頓,往外走的腳步也收了回來,他看著蕭沁瓷,細細探尋過她麵上神色,問:“可是她有哪裏輕慢於你?”
大周的幾任皇帝都喜重用宦官,乃至內外朝失衡,皇帝有心遏止不正之風,隻讓宦官在後宮侍奉,兩儀殿奉筆一律啟用女官,女官年逾二十五又都會被放出宮去,無一例外。
皇帝不近女色,亦不會生出外戚專權的禍端。
如今兩儀殿四位奉筆女官都是皇帝挑的,多為罪眷,精通文理,皇帝特赦其罪,龐儀年長,再有一年就該到歲數放出宮去了。
皇帝特地挑了她來寒露殿,一是她細心穩重,能和蕭沁瓷冷性的處事,二是皇帝也預備挑新人補她的空缺,三……
他待蕭沁瓷深謀遠慮,隻是不曾說出口,蕭沁瓷便不能明白。
倘若蕭沁瓷對龐儀不滿,也不是什麽大事,再換一個人來便罷了。但皇帝擔心是否是龐儀待她輕慢,而蕭沁瓷礙於身份不好罰她。
一時間皇帝擰緊眉,他倒是疏忽了這點,禦前女官不比普通宮人,倘若行事有疏漏,以蕭沁瓷的處境倒還真是不能說出口,反而不如普通宮人能伺候得好。
蕭沁瓷搖頭:“我隻是覺得龐才人在禦前秉筆做得好好的,到了寒露殿反而無事可做。”
皇帝聽了她話,明白蕭沁瓷原是覺得龐才人來寒露殿伺候她是委屈了。蕭沁瓷待他心狠,對身邊伺候的人倒是善解人意。
“尋書抄經,點香奉筆,哪裏會無事可做,莫非你都是親曆親為,讓伺候的人都生了懶骨?”皇帝道,他指龐才人來寒露殿原就是來侍奉蕭沁瓷的,如今蕭沁瓷卻說她無事可做,便是最大的過錯。
蕭沁瓷沒料到自己好心之言竟給龐才人惹了禍端。
她也擰了眉,說:“這些瑣事尋常宮人亦能做,我也並不需要這許多人伺候,陛下不是要將我身邊的宮人都放回來嗎,如此我就更不需要這麽多人伺候了。”
皇帝見她還敢提清虛觀那三個疏忽輕慢的人,語調轉冷,道:“朕如今是知道你身邊的宮人為何都如此沒規矩了,原都是你慣出來的。”
他二人在一處總是好不了多時便要爭執,皇帝一言獨攬慣了,說話沒有顧忌,蕭沁瓷又不會順著他,兩人針尖對麥芒遇到一處,偏偏還想要歲月靜好,無異於癡人說夢。
也隻有最開始能和和氣氣相處,分別時總是要你來我往刺上一兩句的。
蕭沁瓷才吃過大虧,今夜更不會在言語上受他的委屈,立時便說:“既是在我身邊伺候,我想慣著也沒有礙到陛下什麽事。陛下如今連我如何管教身邊人都要插手嗎?”
她一氣說完,不給皇帝反駁的機會,又道:“左右年後我便要離宮,既是入觀清修便不必帶奴仆伺候,那時陛下想如何管教宮人也都與我無關了。”
皇帝又被她氣著了,說:“你在這些事情上麵倒是口齒伶俐。”
他想到太後送到蕭沁瓷身邊那個宮人,有她在蕭沁瓷身邊,蕭沁瓷似乎連說話都是端著的,“你在太後跟前也是如此回話的嗎?”
皇帝幾次見蕭沁瓷在太後麵前都是謹慎端莊、滴水不漏,同此刻又有不同。
他慢慢回想,忽然覺得蕭沁瓷自搬來寒露殿後已然放開了許多,換做數日前他邀蕭沁瓷同乘禦輦時她還是守禮恭敬,不想與他多言的,如今她瞧著仍清冷,言語卻生動不少。
她也才雙十年華,在皇帝眼裏還是太年輕了,能任性玩鬧才是好的,整日待在清虛觀那種與世隔絕的地方修道,也修不出個所以然來,反而隻能將自己變得壓抑沉悶。
“太後娘娘也不會管我如何管教自己的宮人。”蕭沁瓷仰臉看他。
這是在說皇帝多管閑事了。
蕭沁瓷說話尤帶世家大族話說一半、深意要人自行領會的彎彎繞繞,她十四歲時同吳王針砭時政能說得清晰明了,如今和皇帝閑話卻要耍這許多心眼。
皇帝不自覺地便拿來做了比較。
“關心你才管你。”這句話在皇帝齒中嚼了嚼,到底吐出來了。
他已刻意將話放得輕緩,饒是如此也讓蕭沁瓷迅速沉冷下去。
不是皇帝說錯話了,而是他說得太對。
在皇帝眼中蕭沁瓷便是再有手段也是需要他時刻關切庇護的,何況她對自己又是這樣不上心,太後派來的宮人也敢在皇帝麵前駁她這個主子的話,可以想見她平日裏怕是也不曾管教過身邊人。
太後同樣也是個心硬之人,在她如何對待蘇善婉這件事情上就可以窺見一二。過去幾年蕭沁瓷對她也同樣沒有多少利用價值,直到知曉皇帝的心思才又重新把目光放回到這個侄女身上,時時垂詢。
蕭沁瓷以為清虛觀的份例從不曾有過克扣是太後照拂的緣故,殊不知那是皇帝在暗地裏關切。
便連太後那邊,倘若不是他故意露了端倪,讓太後窺見有機可乘的機會,太後又怎會主動把人送到他麵前來呢?
此間種種,皇帝不信蕭沁瓷看不通透。
蕭沁瓷在他的話中低下頭,皇帝比她高上許多,身影能在燭火的映射下將她整個罩住。
他可以是蕭沁瓷身前陰影,也能為她遮風擋雨。
他盯著蕭沁瓷勻淨的臉龐,正想出言寬慰,卻見蕭沁瓷若無其事地抬頭,說:“倘若陛下的關心便是想要管教我,那我寧願陛下不必如此關照。”
皇帝寬慰的話都堵在喉間,她可真是……
是皇帝忘了,蕭沁瓷是個不同尋常的姑娘,她待蘇家人沒有情分,對那位太後想來也是淡薄,太後的疏忽對她來說並不是值得傷心的事,方才的沉冷隻怕是想著如何反擊皇帝。
蕭沁瓷說得這樣認真,不是為了堵皇帝的口說出的意氣之言。結合蕭沁瓷一貫來的言行,皇帝若有所思。
“朕何曾想要管教你,”皇帝無可奈何,“或許在你看來朕關心你時也顯得有頤氣指使之處,你若不喜歡,朕以後都不再說便是。”
皇帝的頤氣指使是常態,他一聲令下,從前朝到內宮都要為他驅使,沒有誰敢對他的頤氣指使提出異議。
但蕭沁瓷不是他的臣子,也不是天子內眷,她對此隻有排斥。
皇帝的強勢隻能讓她推拒,退讓也不能讓她心軟。蕭沁瓷總是在遠著他時露出點甜頭來引著皇帝上鉤,在他近時又猝然把人推開。
他能對自己的欲望屈服,卻不肯對蕭沁瓷低頭。
他在帶蕭沁瓷來西苑那夜就該想明白的。他要的是蕭沁瓷的真心,而非她為著權勢付出的虛情假意,所以他不能把自己能給蕭沁瓷的一切都巴巴的捧到她跟前去,蕭沁瓷誠然會珍惜輕易得來的權勢,但她珍惜的不是皇帝的心意。
付出就要有收獲,對皇帝而言亦是如此,他和蕭沁瓷在博弈中計算著對方給出的東西,再算著自己付出的,彼此都覺得得不償失,但又不肯罷手。
皇帝會為此焦躁、惱怒、失了分寸,蕭沁瓷卻能不疾不徐。
貪戀權勢當然也需要理由。皇帝是因為他生來就姓李,是東宮嫡長子,爭權之心刻在他的骨血中,隨著東宮覆滅,他的人生落入低穀,奪位的念頭越燃越烈,他要大權在握、要至高無上,要不再向任何人低頭、卑躬屈膝,這是他的野心。
那蕭沁瓷呢?她是要什麽?順著蘇家的意思?她不是任人擺布的人;想要為蕭家翻案?如今時機未到,她不曾提,皇帝也不會應。
她要皇帝向她捧出一顆真心,但真心實則又會被她棄如敝履,那她還想要向皇帝索取什麽?
皇帝從始至終都沒有想明白蕭沁瓷想要的到底是什麽。蕭沁瓷的野心與她的言行並不一致,唯有此刻,皇帝好似明白了一點她行為背後的邏輯。
幼年失怙,半生寄人籬下,蕭沁瓷短短二十年的人生中一直在受人擺布,她從來沒有選擇的權力,蕭家為她好,將她送了出去,但蕭沁瓷寧願和親人一起流放;蘇家利用她,甚至將她獻給了蕭氏滿門覆滅的罪魁禍首,蕭沁瓷是恨的。
她恨自己的無能為力、無從選擇,也恨自己即便這樣也要委曲求全的活下去,甚至為此不得不去攀附另一個男人。
再回想那夜皇帝向她表明心跡,蕭沁瓷說皇帝喜歡她,卻不曾珍重她,她是要讓皇帝將她放在一個平等的位置去看待,何其艱難。
這世上沒有人敢說要自己能和皇帝平起平坐,而蕭沁瓷向皇帝暗示了,皇帝那時尚未聽懂。
如今她再次委婉挑明,她可以接受皇帝的關心,但不接受他的指手畫腳。
蕭沁瓷的心思與話語果然是九曲十八彎,但凡皇帝蠢笨一點都聽不懂她的暗示,他當然也可以裝作聽不懂,好來看看蕭沁瓷會如何應對。
“陛下的關心讓人惶恐,”蕭沁瓷抿著唇,“我喜歡與否也左右不了陛下的想法。”
她分明知曉皇帝的心意,卻偏偏要故作置身事外的姿態。
皇帝早已習慣她顧左右而言他,他在言辭上一貫是直率坦誠的,毫不吝嗇於向蕭沁瓷表達心意:“你當然能,朕喜歡你,自然也希望你能喜歡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