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倨傲
皇帝怔了一怔, 他們都沒有說話。皇帝慢慢抹了藥膏上去,她皮膚白,看著尤其駭人。
他揉著蕭沁瓷的手, 不敢重、也不敢青,要將那點青紫都揉散了。
“還有麽?”皇帝慢慢問。
男女力量本就懸殊, 蕭沁瓷養在深閨嬌弱,可皇帝踏馬挽弓、精通騎射,他的一時疏忽落在蕭沁瓷身上就是重如萬鈞。
皇帝怔了一怔,他們都沒有說話。皇帝慢慢抹了藥膏上去,她皮膚白,看著尤其駭人。
他揉著蕭沁瓷的手,不敢重、也不敢輕,要將那點青紫都揉散了。
“還有麽?”皇帝慢慢問。
蕭沁瓷猶豫, 這才搖頭:“沒了。”
那就是還有了。皇帝對此心知肚明, 也知曉蕭沁瓷的猶豫是為著什麽,傷處在無法對人言的地方, 蕭沁瓷不會告訴他。
他不再多問,用絲絹慢慢纏住蕭沁瓷傷了的手掌,片刻後, 他說:“好。”
“嗯?”蕭沁瓷疑惑。
皇帝將絲絹纏好, 這才望著她, 說:“你要去方山, 朕應了。”
他能對蕭沁瓷好, 竭力保護她,但能讓她受傷的恰恰也是自己, 對此,他毫無辦法。
皇帝想對蕭沁瓷好, 想讓她安穩無憂、歲月靜好,倘若隻有讓她遠離自己才是對她好,皇帝沒有理由不這樣做。
他對蕭沁瓷做出承諾今夜的事不會再發生,可是他自己心底清楚,往後的事沒有誰能篤定。
他從前也不覺得自己會是一個強迫女子的人,但蕭沁瓷的後退就是在逼著他向前。兩個人若想要在一起,總要有一方退讓的。
皇帝不是拖泥帶水的人,今日過後他需得給蕭沁瓷一個回應,而蕭沁瓷算準了他會答應。
皇帝答應之後便是塵埃落定,蕭沁瓷很快反應過來,跪下謝恩,皇帝沒有阻止她,他看著蕭沁瓷順從的伏身叩謝,頸背纖長曼妙如玉瓣,這是他們慣有的狀態。
皇帝總是居高臨下,而蕭沁瓷隻能低頭,實則他二人在感情中的地位全然顛倒,他隻能任由蕭沁瓷掌控。
他放蕭沁瓷離宮,此後便連這樣的順從都難以得見了。
他說:“年後暖和一些的時候再去吧。”
語調又再度轉冷,他舍棄溫和的皮囊後便讓人不能輕易窺透天子心思。
此時大雪封路,山中更是清寒,蕭沁瓷長途跋涉的去,隻怕立時便要病倒。方山不比太極宮,缺醫少藥,皇帝鞭長莫及。
“是。”蕭沁瓷輕聲應了,她不可能不明白皇帝話中的用意。既然皇帝已經答應了,也無所謂再在宮中多留這些時日,蕭沁瓷也沒想過立時便走,她還有諸般謀劃要做。
蕭沁瓷頓了頓,見皇帝沒有再說其他的,便仍是跪著說:“陛下,還有一樁事。”
“從前在我身邊伺候的宮人,龐才人說她們是被帶回殿中省學規矩了,”蕭沁瓷緩緩道,“她們規矩偶有疏漏,但並無大過,侍奉我也算盡心盡力,我還是喜歡用舊人,不知她們什麽時候才能學好規矩呢?”
皇帝盯著她。蕭沁瓷不會無緣無故的直接向她問起身邊人,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敏感的時期,她才去過掖庭局,想來見到什麽聽到什麽亦不稀奇。
“你既然喜歡舊人,那還是讓她們來伺候你吧。”皇帝不怕那三人在蕭沁瓷跟前胡說,想來有了這幾日的教訓,日後侍奉她也不敢不盡心,隻那個太後宮中的人麻煩些,但皇帝知道這些蕭沁瓷自己不會想不到。
她自己是個有主意的,皇帝能時時注意,卻不能事事都管。
“謝聖上。”蕭沁瓷仍是未起,她似乎打定主意要將想做的事都在這一夜同皇帝說,“陛下,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皇帝在蕭沁瓷麵前曆來格外好說話,並不隻是因著今夜愧疚,但他失了分寸在蕭沁瓷麵前便低上了一頭,有些話從前不好說出口的今夜恰能一並提了。
可蕭沁瓷是個極有分寸的人,皇帝能拿來討好她的東西少之又少。除了離開,她也別無所求,至少在皇帝眼裏是如此,能讓她說出的不情之請,對皇帝而言或許真的不會是他想聽到的。
皇帝默默取下了指上的玉戒,便是這戒指在蕭沁瓷臉上留下痕跡,他打定主意不再佩戴此類飾物,又對蕭沁瓷接下來說的話毫無猜想。
總歸是要被她刺痛的,痛的次數太多,好像也就無謂多上這一次了。
“你想求什麽?”皇帝問。
“陛下既然知道我今日去了掖庭局,那也應當知道我今日是去見誰,”蕭沁瓷慢慢說,皇帝隱有不可置信,已在她話中漸蹙眉頭,“蘇家二娘子冒犯天顏,實為大過,但她在掖庭局兩年,已然悔過,求陛下開恩,寬宥她的過錯。”
皇帝沒有想到,蕭沁瓷會為蘇善婉求恩典。
他已經淡忘了蘇善婉的長相,也一並將當時的盛怒拋於腦後,唯一能叫他記得清楚的,隻是蘇善婉同蕭沁瓷有幾分相似。
那時他不喜這等媚上邀寵的手段,也有心思被驟然戳破的惱怒,他尚不能坦然麵對自己的欲望,便對蘇善婉多少有幾分遷怒。
難堪。
皇帝不能忘記,他在盈盈燭火間從一張相似的臉上想起蕭沁瓷,生出的隻有屈辱和難堪。
他甚至有一瞬猜想過是太後明晰了他的心思,故意如此。
此舉不但挑釁了帝王,也同樣是折辱了蕭沁瓷。
可連蘇家都未曾求到皇帝麵前來讓他饒恕這個女兒,反而是蕭沁瓷為了她求情。
聽聞她二人在閨中時不睦已久,今日要去見蘇善婉的也是蘇晴而非她,即便是見了也沒有說話,怎麽就能讓蕭沁瓷來求他了?
皇帝不相信蕭沁瓷是動了一時的惻隱之心。無利不起早,對蕭沁瓷而言更是如此,她對自己也是冷情的,怎麽會去憐惜旁人。
“你想要朕恕了她?”皇帝辨不清喜怒。
飛瓊又穿庭廊,寒意砭骨,暖閣中春意融融,本不該這樣冷。
“是。”蕭沁瓷在求人時也沒有多柔婉,語中沒有懇切。
皇帝道:“蕭娘子,你既然知道她觸犯天顏,便該知曉她犯的是何等大錯。若是朕不答應呢?”
蕭沁瓷眉眼不動,是冷淡模樣:“陛下不應便罷了。”也隻有她會對皇帝如此說話。
其實蘇善婉又有什麽過錯呢?
蕭沁瓷不知那是不是她自願的,但她確然是同蕭沁瓷一樣沒有任何選擇餘地,蘇家做了錯誤的決定,卻要讓一個姑娘來承擔後果,這世道便是如此不公,反抗不得。
對女子又尤其苛刻。
蕭沁瓷並未對蘇善婉生出同病相憐的憐惜,她對自己都逼得那樣狠,委實生不出多的心思去寬容旁人。
但一句話的事,她也並不吝嗇於向皇帝開這個口,也隻有她敢向皇帝開這個口。
蕭沁瓷對男人自負驕傲的通病看得透徹,個體差異她也能順勢應變,但她也不是事事都能看得準的。洞徹人心這種事誰也不敢說自己十拿九穩,一如此時。
皇帝的不應在她意料之外。她不知道皇帝在懷疑她。
若是旁的男子許是還會喜歡女子為自己爭風吃醋,反而會借著這種事來試探蕭沁瓷對此的反應。
但皇帝不用試探,他要得到一個女子的心,刺激試探是最下作的手段,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蕭沁瓷的薄情,他隻會因為此事在蕭沁瓷麵前覺得難堪。
甚至疑心蕭沁瓷到底知不知道蘇善婉同她容貌上的相似。
皇帝審視她,又說:“要朕恕了她也不是不行,蕭娘子,朕賜你恩典,你求朕讓你離宮去方山,朕應了。如今朕容你有一次反悔的機會,倘若你願意留在太極宮中,朕可以如你所願,恕了蘇家娘子。”
燭影搖曳中是難言的寂靜,蕭沁瓷的影也靜了半晌,皇帝耐心等著她回應。
蕭沁瓷抬首,換了跪坐姿勢,清冷寂寥一如從前,說出的話與她的性情相符。
“那還是罷了。”
皇帝並不意外,隻道:“朕以為你為蘇娘子求情,是動了惻隱之心。”
“一時的惻隱總是有的,”蕭沁瓷輕聲說,“可我不會因此要自己讓步。”
她從來不會在皇帝麵前故作良善溫婉,蕭沁瓷看似無欲無求,實則做的都是無本的買賣,她在雪夜禦輦中淡了與蘇家的情意,又被皇帝故意放置在文宜館的《治國十二疏》勾起悵惘,兩相對比之下才能知道她心所向。
皇帝以為她是無心之人,試探之後才知道,她不是心冷,隻是要想暖熱她實在太慢。
而蕭沁瓷所謀深遠,也並不隻是為了蘇善婉求情而已,她要試探的是來日。
“阿瓷,”皇帝失笑,他很少這樣親昵地稱呼,總是依著蕭沁瓷的意,克製而留有餘地,但此刻他嚼著這個名字,如嚼冰雪,“你可真是……”
他聲音漸低,許是連自己都找不到合適的詞,所以蕭沁瓷總是讓他意外,讓他覺得自己能窺透這個姑娘時又陷入迷霧。
而蕭沁瓷不為所動,自私自利抑或是冷心冷肺對她來說都不是什麽難聽的話,她想要玩弄人心,最先要看透的就是自己。
人生於世,難有坦途,光風霽月和不擇手段沒有區別,到最後都是黃土掩麵,可至少活著的時候,她不爭,便不會甘心。
蕭沁瓷難得沉默,她聽出皇帝話中沒有冷嘲。這一次試探過後她便要去方山了,她還能再等一等,等到年後春暖花開。
但皇帝說:“朕應了。”
兩年的掖庭生活,對一個妙齡貴族女子來說也是極重的懲罰,皇帝既然已經將這個人忘了,那麽放不放隻在他一念之間。
今夜過後,皇帝不想要宮中還有這樣一個人留著礙眼,也不想要蕭沁瓷還記著有這樣一個人。
他要蕭沁瓷做交換,不過是試探她的底線。皇帝同樣深知蕭沁瓷不做無用之事,她今日求皇帝恕了蘇善婉,便是在為來日蕭家翻案做準備。
蕭沁瓷如今沒有提,不代表來日永不會提,皇帝對此看得分明。
他不能應得太輕易,也不能不應。他想要看蕭沁瓷還能做到哪一步,為著蘇善婉不行,那為著蕭家呢?
他們來日方長,皇帝等得起。他知道總有一日蕭沁瓷是要求到他麵前來的。
可皇帝也不知道,蕭沁瓷此生最恨的便是求人。
蕭沁瓷仰麵看他,眉目暈出薄光:“陛下不要我做交換了嗎?”
“你說得不錯,”皇帝道,“她不值得你讓步。”
連皇帝自己都不曾讓蕭沁瓷讓步,他又怎麽會願意看到蕭沁瓷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來求他。
蕭沁瓷有一時無言。片刻後,她磕下頭去,道:“我代蘇二娘子叩謝陛下聖恩。”
皇帝默默看她,忽道:“阿瓷,你如今跪在朕麵前,朕卻不覺得你是真心,”蕭沁瓷像是雪霧,鋪頭蓋臉罩他一身,觸及皆是冰涼,皇帝體熱,正好與她互補,“你說會不會有一日,朕當真能等到你低頭呢?”
蕭沁瓷望他:“陛下想要我低頭做什麽?”她意有所指,提醒兩人高低分明的位置,“我如今不是在向陛下低頭嗎?”
皇帝搖搖頭:“朕要你真心求我。”
他換了自稱,要蕭沁瓷求的就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一個普通的愛慕她的男人。
可若是尋常愛慕,就不該用上一個“求”字。
蕭沁瓷默然。這世間男尊女卑,向來如此,但蕭沁瓷不甘願。
她下頜微抬,是仰望的姿態,眼中卻露了倨傲:“陛下,為什麽不是你向我低頭呢?”
蕭沁瓷向皇帝指出一條能得到她的坦途:“或許我也想要有一日,陛下來求我。”
她是看似隻能依附於人的菟絲花,卻也妄想做直入雲霄的淩雲木。
蕭沁瓷的野望,從來不在男女情愛上,那隻是她試圖走的一條捷徑。
皇帝端詳她,像是透過鏡子看到了自己,他們內裏是極其相似的人,同樣驕傲、同樣冷酷,也同樣想要讓對方低頭。
區別隻在於皇帝的冷酷外化於行,而蕭沁瓷的冷酷內斂於心。
皇帝終於知道自己在蕭沁瓷麵前所有的溫柔體貼、輕憐蜜意都是不能打動她的,表麵的退讓無濟於事,他需要讓蕭沁瓷看到實際的利益。
他妄圖用自己作為男子的魅力而非是帝王的權勢去打動她,那實在適得其反。
蕭沁瓷覺得皇帝的喜愛並不可信,因她並不相信男人情濃時的蜜語,況且皇帝除了說過心愛,便再沒有給出其他承諾。
皇帝的話在蕭沁瓷心中甚至還及不上武帝的“金屋藏嬌”,至少後者曾真切的許出去一個皇後之位。
她原本就一無所有,皇帝還想在她這裏討回一個千金難買的有情人,未免癡人說夢。
而皇帝此時當然不會求她,他還遠沒有到手段盡出的時候。
因此他隻是淡笑:“那蕭娘子要盡力而為了。”
皇帝扶她起身,蕭沁瓷膝上有傷,又跪坐許久,腳上生麻意,起身時自然而然地踉蹌了一下,皇帝摟過她腰身,虛虛一抱,扶她坐穩,便又放開了。
他在重新穿上那副有情人的皮囊之後也實在是一個體貼守禮的郎君。
“你臉上有傷,禦前行走不好失儀,”皇帝說,“養兩日再去兩儀殿吧。”
蕭沁瓷愣怔看他:“陛下還要我去兩儀殿?”
今夜皇帝應了她去方山之請,兩人之間便該心照不宣的隔出鴻溝,他還要蕭沁瓷去兩儀殿侍奉他,這是什麽道理?
“朕金口玉言,豈能說改就改?”皇帝意有所指,“何況蕭娘子,你莫忘了,這本就是對你的責罰。”
若蕭沁瓷是宮妃,能在禦前與皇帝時刻相對自當欣喜若狂,若她是宮人,能在兩儀殿伺候也是一步登天。
可她偏偏兩者都不是,況且皇帝已決意要放她走,此時日夜相對難受得可是他自己。
蕭沁瓷倒是不在乎,她甚至已在腦海中轉過數種應對之舉,要叫皇帝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陛下有令,我自然是不敢不應的。”
皇帝不置可否,蕭沁瓷永遠是話說得恭敬又漂亮,行事卻全然不是如此,要讓她順從皇帝心意難如登天。
“你這話自己聽著不心虛嗎?”皇帝歎口氣,道,“幾時不是朕順著你?”
蕭沁瓷幽幽抬眼,將了他一軍:“今夜陛下也是順著我嗎?我分明攔過陛下,讓您停下——”
她話頓在此處,引無限遐想。殿中暖熱,好似春潮提前來臨。
情濃時蕭沁瓷的掙紮都被他輕而易舉的擋下,皇帝隻流連於如願以償的快意,根本顧不得那許多,哪裏還記得她做過的推拒之舉。
此刻又輕而易舉地被她的話勾起那點意猶未盡,推拒反而成了引燃的星火,皇帝覺得熱。
有那麽一瞬,蕭沁瓷近在眼前,在他觸手可及之地,他隻要俯身就能不管不顧,四方插屏能擋住窺伺,也能困住蕭沁瓷。
蕭沁瓷的冷叫他喟歎,他也能讓蕭沁瓷熱。
皇帝微咳一聲,風月都順著蕭沁瓷的話悄然而至,而她對此全然不知。
或許她是知道的,故意如此。
這場意外到最後,兩人的反應截然不同。
皇帝退後一步,規整衣冠,妥帖道歉,旖旎隻在心中回味,麵上要做正人君子。而蕭沁瓷有恃無恐,偏偏反其道而行,她的**來得悄無聲息,其中深意惹人細品。
皇帝是無師自通,蕭沁瓷卻變成笨鳥先飛了。
欲是蕭沁瓷的製勝法寶,她在那一局裏敗了一場,立時就要扳回來,但她也拿捏著分寸,便是篤定皇帝不會駁她,皇帝才因此道過歉,不敢立時翻臉。
也確實如此。
但皇帝也沒有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他慢條斯理的笑了一聲,說:“阿瓷,你不知道嗎?那種時候,沒有哪個男子能停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