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酒醉
吳王走後皇帝又重新翻開他呈上來的折子, 一字一句,寫得倒是情真意切,可以想見這道折子會在朝中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你說吳王上這麽一道折子, 是想從朕這裏求什麽呢?”皇帝打壓了情敵,心中也不見得如何歡喜。
吳王若想讓沈淑妃隨他去封地, 皇帝是斷然不會應允的,吳王要想回長安也是難如登天,他這輩子最好的下場就是做個閑散王爺安穩一生,榮華富貴不缺,旁的半點也不要想。
過了今日,皇帝隻怕更不想他留在長安。
“許是想留在宮中多陪淑太妃一些日子。”難道還能說是被皇帝嚇住了不成。
皇帝擱了折子,接過宮人遞來的熱帕敷麵,熱氣氳進他頭臉, 讓他因案牘勞累的心神都放鬆了些許。
“朕看他是被嚇破了膽。”皇帝冷嗤一聲, 揭下帕子,麵上多了威嚴。
梁安尷尬一笑, 不敢接皇帝這話。
皇帝驟然發難,莫說是本就如履薄冰的吳王,誰又能真正泰然自若?
他看得分明, 不知吳王同蕭沁瓷有過什麽, 能讓帝王介意至此。事後他也找為吳王引路的宮人細細盤問過, 確實如蕭沁瓷所說不過是兩句閑話。
“他今日同淑太妃都說了什麽?”藏在皇帝漫不經心話語下的是絕對的掌控, 便連吳王在嘉慶宮同自己的母妃說了什麽他也是要一清二楚的。
梁安道:“隻是些閑話家常。”
吳王報喜不報憂, 怎麽敢說些旁的惹淑太妃憂心。
“朕記得吳王妃是洛陽崔氏女?”
梁安對長安各世家的姻親來往不如龐才人那般敏感,此時努力回想了一下才想起來確實是。
吳王當年娶親時吳王妃祖父還在朝中任職, 崔氏是清流名臣,可惜子孫後繼無力, 這兩年朝中已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後輩了。
梁安猜不出皇帝心中所想,他今日對吳王的針對來得莫名,便是吳王同玉真夫人多說了兩句話,但也實屬平常,皇帝先前那番試探,倒像是認定二人——梁安打了個寒顫,不敢細想。
皇帝像是隨口一問,此後便不再提了,但梁安瞧著,皇帝心情似乎仍舊不快。
……
蕭沁瓷回去之後才發現掌心磨破了一點皮,膝上也多了青紫,她不欲惹人眼,自己抹了些藥膏,晚膳後便向龐才人討教禦前伺候需要注意的事項。
她不曾多說,隻是道陛下要她去兩儀殿侍奉,但是侍奉筆墨還是茶水就不得而知了。
龐才人先是被驚住,默了半晌才緩緩說:“禦前行走,陛下的喜怒最為重要。”
“陛下喜靜,不喜宮人發出大的動靜,也不喜歡宮人在殿中頻繁往來;陛下性熱,殿中炭火不能燒的太足,窗棱必須半開,香爐中燃的香需得是沉水雪翠;陛下喜喝冷茶,不喜釅茶……”
她說完了近身伺候的規矩,又要講女官職責。龐才人猶豫了一下,道:“每日自中書省呈上的奏折都會先被為陛下點筆的待詔學士事先歸類,陛下在禦前喜用女官而非內宦,所以禦前女官還得熟悉朝中各位大人的行文習慣、職責權屬以及上奏傳詔等事宜,朝中無小事,奴婢不知陛下讓您去禦前伺候到底是何意,隻能盡我所能為夫人解惑。”
蕭沁瓷聽罷後默然半響,道:“陛下隻是想讓我近身伺候,作宮人使喚,不會讓我做女官事宜的。”
她聽著龐才人的話心中也無甚期待,皇帝要她去禦前無非是想將人放在身側好好看著罷了,既是懲罰,如何還能按了她心意來,至於要讓她同禦前女官一般參政,蕭沁瓷是不抱期望的。
饒是如此,她也仔細聆聽著龐才人的言語,其中許多細節蕭沁瓷恐自己一次記不住,便寫在紙上細細背下。在極偶然的一個瞬間,她甚至對龐才人生起過羨慕,倘若她不是這樣尷尬的身份,做個女官也曾是她想要的。
蕭沁瓷將那些都一一記下:“多謝龐才人。”
“夫人不必客氣。”
蕭沁瓷今日歇得晚,便讓龐才人先退下了,直到月上中天,她自己起身點了燈,又為廊下一對明燭剪了燈芯。殿外飄了雪沫,蕭沁瓷轉身時見著廊前立了個人影,不知已站了多久。
“——聖上?”蕭沁瓷心中一驚。
皇帝的身影實在好認,他生得高大,身形修長,素來穿寬袍廣袖,衣袂連風,他站在明暗交接處,輪廓漸漸自陰影中顯露出來,昏暗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濃重墨影,讓他的英俊也被磨出冷酷鋒利。皇帝離得不近,可那如夜深沉的眉眼和沉淵嶽峙的威勢忽地帶來無盡壓迫,令人心驚。
“蕭娘子。”
不知為何,今夜的天子似乎有些不同。蕭沁瓷呼吸悄然急促,似乎察覺到了未知的危險。
今日被他撞見那樣的過錯,蕭沁瓷卻隻受了不輕不重一句冷言,她疑心皇帝心中仍有氣。
皇帝慢慢過來,雪裏的風也一並呼嘯起來,霎時吹滅了蕭沁瓷方才挑亮的一盞燭火。陡然陰暗下來的角落似乎能放大人心中的欲望和恐懼,蕭沁瓷看著逐漸逼近的皇帝,沒忍住退了一步。
皇帝驀然停下,四野靜寂,惟餘風吹雪落之音。須臾後他意味不明地問了一句:“蕭娘子,你怕朕?”
他是慢條斯理的語氣,聲音也溫和,同他從前在蕭沁瓷麵前的模樣沒什麽分別。
可蕭沁瓷就是能察覺出他話中細微的情緒波動,令人脊骨竄上一陣涼意。
“聖上是天子,我怕您,是應該的。”蕭沁瓷道。
皇帝今日的不同,似乎都是見過吳王之後才有的,可她同吳王本就沒有說兩句話,要說牽扯,皇帝即便是看見了吳王似是癡纏的目光,也不該遷怒於她才是。
皇帝的確是為著吳王,他以為他可以不在意的,可就像是曾經目睹楚王送她一盒桂花糕,那時他也以為自己不在意。
桂花糕被她棄之如敝履,但吳王呢?可曾在她心中留下漣漪?
尤其是,方才蕭沁瓷後退的動作更像是在他心上燃了一點鬼火。
皇帝慢慢靠近:“朕卻覺得你並不怕朕。”
他肩上落了浮雪,蕭沁瓷卻在皇帝接近時嗅到了幽幽醇香,混著冰雪的清冷,將那點醉意都壓下去了。
皇帝的異樣似乎陡然間得到了解釋,蕭沁瓷低聲問:“陛下,您飲酒了?”
皇帝不常飲酒,料想酒量也淺薄。
“是啊,”皇帝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語氣如常,看上去並無異樣,“朕不該飲酒的。”
皇帝是修道之人,不該沾酒色,從前他隻在宴飲百官時會略沾酒水,可自他向蕭沁瓷承認了自己的心思,也無所謂再恪守清規戒律,他是天子,他本就有隨心所欲的權力。
這世上,沒什麽是他不該做的、不能做的。
皇帝道:“朕今日原本是想同你一起用膳的。”
迎月樓上有好風景,瓊林玉樹、飛雪瑤宮,到了夜間,銀雪緋燈相照,月華光燦,蕭沁瓷會喜歡的。
她在太極宮中,看不到雪國千裏、山河雄渾,瞧一瞧明燈朗月亦是好的。
他已離得有些近了,將蕭沁瓷困在門邊,幽微的酒香同他的言語一起混成另一種難言的熱意,蕭沁瓷在這方寸之間覺出危險,但失了躲避的先機。
她隻能故作鎮定地受著皇帝滾燙的目光,聽他問:“那日朕送你的琴,你還沒有回答朕喜不喜歡?”
皇帝對蕭沁瓷說“你喜歡就好”,可這兩日他反複回想,竟是想不起來蕭沁瓷究竟有沒有對他說過喜歡,他在蕭沁瓷喜怒無常的驟變中驚覺,那或許又隻是他一廂情願的執念。
“喜歡。”蕭沁瓷低低說。
蕭沁瓷肌膚在昏光中盈著柔潤,紅唇抿出豐滿的色澤,她的吐息在夜色中那樣輕,尾音帶了輕輕的顫。
那顫在皇帝心上留下癢。
皇帝此前還覺得蕭沁瓷不怕他,如今又覺得她是怕的,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怕。
可她怕什麽呢?分明那日在靜室,蕭沁瓷尚在病中,還敢近身來撩撥他,那時不怕,如今卻又怕了。
“朕還以為你不喜歡。”皇帝的聲音也變得深沉,“蕭娘子,既然喜歡,何不彈一曲給朕聽。”
他灼灼地盯著她:“朕想聽。”
皇帝確實是有些醉了,又或者隻是借著醉意說出他清醒時決不會說出的話。他明知不該強迫蕭沁瓷,要在心上人麵前做個溫柔體貼的郎君,他送她琴時也說,隻想日後蕭沁瓷能彈琴給自己想聽的人聽。
可他借著醉意生了任性,他要蕭沁瓷彈給他聽,隻彈給他聽。
皇帝骨子裏仍是強勢的,那樣可怖的占有欲隻會隨著時日的加深而愈發濃重。
蕭沁瓷不敢動,亦不敢看向皇帝,他眼底深沉的墨色已讓這寸角落難以呼吸。皇帝與她仍謹慎的隔著一線距離,他不曾近,蕭沁瓷亦不敢退。
“陛下想聽什麽?”她竭力鎮靜。
說到底,蕭沁瓷再有心機與手段,也不過是一個不曾與男子親近的姑娘,即便她曾在心底預演過千萬種親密場景,可沒有哪一幕能真正及得上此刻讓她戰栗。
此前在靜室中的親近在她預料之中,皇帝的清醒與自持也被她全然掌控,可眼前這個男人,似乎仍穿著冷靜的皮囊,但已然藏不住他冷酷的獸性,不過一點獠牙露出端倪,就能將蕭沁瓷撕碎。
而皇帝看破了她的色厲內荏:“朕想聽《朝天子》。”
皇帝肩上的浮雪變作明麗棠花,他的話將人於瞬息間帶回那個血色濃重的夜,偏偏又在血色中幽浮著曖昧。
蕭沁瓷的生死懸在他一念之間,可她罕見的沒有生出懼意。她知曉自己的優勢所在,無需蓄意引誘,起弦時便無端帶了媚。
皇帝若想殺她,那時就不會問出那句話。想要知曉一個男人的喜歡是件極容易的事,皇帝沒有藏住。
蕭沁瓷此刻也被他蓄勢待發的劍抵住咽喉,帝王的恩澤也是利劍,能將蕭沁瓷割得遍體鱗傷。
蕭沁瓷慣來是柔順的,她以往的推拒都是建立在天子願意退讓的前提下,而今夜她不能拒絕。
她擦著刀鋒而過,險中求富貴就要有受傷的覺悟。
“好。”她慢慢後退,謹慎的同皇帝拉開距離,天子看出她的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後入了雅閣。
那架琴仍舊被放在原來的位置,起落的輕紗朦朧了它的美。
它擱在帝王私庫中被拿出來時皇帝還覺得它是灰蒙蒙的毫不起眼,如今物似主人,在蕭沁瓷手下卻仿佛流淌出了絕世榮光。
蕭沁瓷掛起薄紗,坐於琴後,她這兩年疏於練琴,連指腹的薄繭都已沒了,但琴弦勾纏時仍是雅致姿態。
琴音在她指尖流瀉,瑩白的指尖露了淺粉,像皇帝筆下描過的花瓣,那是他無論怎樣調和都試不出的顏色。
“蕭娘子,這首曲子,你還給誰彈過?”皇帝忽而問。
蕭沁瓷指下頓時錯了一拍,琴音立停,滿室寂靜。
“我練琴時,很多人都聽過。”蕭沁瓷不動聲色的說。
“是嗎?”皇帝淡淡道,“那吳王也曾聽過了。你與他相熟?”
他問蕭沁瓷是否與吳王相熟,可前一句卻是篤定的說吳王也曾聽過她彈這支曲子,皇帝為何如此肯定?
除非——他見過。
皇帝緊緊盯著她,看著她秀發高挽雲堆,眉眼冷淡,低垂的睫斂了眸中神色,在這昏暗的殿中藏起寂寥心事。
他確實見過。
他有幾次見蕭沁瓷和吳王都是在文宜館。他第一次見,算算時間,蕭沁瓷那時應當剛入宮不久,音色尤帶稚氣,還沒有後來的清冷惑人。
皇帝隔著書架聽她同吳王閑話,他先來的,那麵書架後有間小小的靜室,需得從後繞過去才能看見,蕭沁瓷不曾發現他。
吳王聲音似有苦惱:“父皇命我督辦賑災一事,我原以為這樁事情很容易辦,戶部籌到糧食,我再督運至受災三州便好了,可誰知戶部竟說籌不出糧食。”
這樁事皇帝也知曉,在朝上便是他授意人推舉吳王督辦的,其中的關竅他自然明白,隻是沒料到吳王自己是個蠢貨,身邊竟也沒有人提醒他。皇帝尋思著隻能今日出去之後找個人從旁提點他。
但沒等他想出合適人選,便聽見蕭沁瓷開口。
蕭沁瓷似是翻著書頁,說:“朝中如今不是沒錢,而是沒糧,拿著銀子也買不到糧食。自推行折銀法後各地的糧庫便有些吃緊。去年關中遭災,朝廷減免了賦稅,但田地都握在關隴大族手中,他們寧願高上一成以折銀交稅,也是不願用糧食抵扣的,糧食賣去豫東,轉瞬便能翻上兩倍。可今年隻有關中有餘糧,陛下要你督辦此事,是因為沈家是關隴世家,你去籌糧才能事半功倍。”
皇帝一頓,驚訝於一個稚弱小女如此明晰時政。
吳王倒也不是蠢得無可救藥,經她點撥霎時便明白了,立時高興的便要走了。
蕭沁瓷送他出去:“殿下,此行想來不易,你……”
皇帝在他們走後出去,臨走時找到文宜館的內侍詢問方才館中女子是何人,才知她是被皇後接進宮的娘家侄女。
又是一日,在文宜館中,吳王似是匆匆而來,對蕭沁瓷道,他可以去求平宗將蕭沁瓷賜給他,但被蕭沁瓷婉言拒了。那時皇帝便覺得這姑娘善變,若是不喜歡何故又要同吳王往來。
不多時,他便聽到平宗下旨令那姑娘出家修行的消息,他再去文宜館時也能遇上她在其中抄寫經文,皇帝為著避嫌,從未接近過。
他偶爾也能聽見蕭沁瓷在文宜館附近的亭裏練琴,翻來覆去都是那一支曲子,聽聞是平宗喜愛的。
後來有一日他終於聽見蕭沁瓷的琴音變了調子,是那支《朝天子》,他遠遠見吳王站在亭外,依稀聽見蕭沁瓷問這支曲子如何。
所以後來在清涼殿,平宗要蕭沁瓷換一支曲子,皇帝脫口而出的便是《朝天子》。
但蕭沁瓷說她不會。
她怎麽不會呢?她分明彈給另一個人聽過,可那人不明白她曲中深意。
皇帝知道她會,及至後來,他終於如願以償聽到蕭沁瓷為他彈琴,皇帝的劍尖抵著蕭沁瓷咽喉,刀鋒照出美人桃花麵,即便是他強求來的,他也生出心滿意足,到最後也不曾戳穿她。
那時他還未介意吳王至此。
而此刻蕭沁瓷在他麵前道:“隻是見過幾麵。”
“隻是見過幾麵?”皇帝語調有淡淡疑惑,“想來是夫人姿容絕豔,令他一見傾心。”
蕭沁瓷指尖一動,琴弦立時發出一聲錚鳴。
“陛下說笑了,貧道容色平平,不值得吳王殿下上心。”蕭沁瓷淡淡說。
皇帝道:“今日吳王來兩儀殿向朕請旨,想讓朕將你賜給他,蕭娘子,你說朕該不該應?”
蕭沁瓷心裏一緊,她不敢抬頭看皇帝,唯恐自己眼中泄露情緒,但指下已然亂了,琴音如滾珠落地,亂了幾聲,蕭沁瓷立時收回手,待得琴弦漸漸平靜,殿中也靜得寂然。
皇帝在兩儀殿中拿此試探過吳王,如今又以同樣子虛烏有的事試探蕭沁瓷。他想從蕭沁瓷口中聽到怎樣的回答?是直截了當地要皇帝不能應,還是像她一貫波瀾不驚的那樣說“但憑陛下作主”?
想來該是後者。
蕭沁瓷洞悉了皇帝的愛欲,她拿捏著帝王的心思,慌亂不過是一時的,她敢篤定無論吳王是不是當真在皇帝麵前求旨,皇帝都是不會應的。
皇帝猜不透的隻是蕭沁瓷的心思,他明晰蕭沁瓷的言行一如她了解自己。
果不其然,蕭沁瓷抬頭,說:“但憑——”
皇帝沒叫她的話說出口,他捏著蕭沁瓷的下頜,凶狠而突然的親了上去。
唇齒是滾燙的,沉酣的酒意鞭笞著皇帝的理智,將其化作了十二分的欲念,嫉妒與憤怒同樣也驅策著他,叫他在親吻時強勢而沒有章法。
他原就那樣生疏,唇舌頭一次沾過心上人的氣息,那樣真實充滿快意,沒有夢中的轉瞬即逝和悵然若失,皇帝生澀的索取另一個人唇上的香甜,比夢中來得更軟,也更讓人無所適從。
皇帝不得其法的探索,憑借男人的優勢輕而易舉地按下蕭沁瓷的所有反抗,將她的嗚咽都堵了回去。他果然在親吻時褪去了溫柔體貼的皮囊,露出冷酷強勢的本色,他掠奪著蕭沁瓷的呼吸就像要將她整個囫圇吞下去。
夜已這樣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