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嫉妒
梁安自幼便入了宮, 迎來送往、卑躬屈膝都是做慣了的事,他更能明白,要叫一顆明珠折了膝蓋, 是比殺了她們更能折辱她們的事。
他對皇帝不好說得太透徹,隻好說:“許是想起從前練琴時的辛苦……”這話說著他自己都心虛, 又硬著頭皮道,“聽聞從前先帝亦誇過玉真夫人擅琴,又說夫人琴藝還不夠好,要她刻苦精進,或許蕭娘子便是想到了此處……”
皇帝默然。
蕭沁瓷太冷,也太靜。皇帝從來沒有聽到過她對過往的刻薄抑或不堪回首,她總是淡淡的,似乎那些曆過的事都變成了她衣上微不足道的塵埃, 拂一拂便散了, 她也從不放在心上。
所以皇帝雖然知道,可也不把那些放在心上。他或許會惱怒有別的男人看過蕭沁瓷的風情, 卻自信他能看到更好的。但他不在意,蕭沁瓷自己或許仍是在意的。
但那都是旁人的過錯,蕭沁瓷看上去也並不像是會為旁人的過錯而覺得自己不夠好的人, 她若是在意, 倒是不符合皇帝對她的了解了。
“所以……我送錯了?”皇帝難得遲疑。
梁安簡直要大喝一聲:我的陛下欸, 可不就是送錯了?!
不過他還是得謹慎:“也或許沒有呢, 我瞧蕭娘子是個念舊情的人, 那把獨幽是蕭家舊物,蕭娘子許是睹物思情, 一時傷懷。”
女子的心思本就不好猜,尤其如今寒露殿中儲著的這位更是一等一的心思幽微曲折, 梁安可不敢說他能猜到那位蕭娘子心中在想什麽。
他勸慰道:“蕭娘子本就敏感多思,一時傷情也是有的,陛下也不必太過著急。”
在他看來,這些根本都不重要,蕭沁瓷能拒絕皇帝一時,還能拒絕皇帝一世?便是因著皇帝做的不妥生出一些怨懟心思,事後還不是得自己調節好,誰叫他們遇上的是天子呢。天子願意事事順應是恩典,不能再生出多的奢望。
皇帝卻兀自沉著一顆心,到了兩儀殿時仍舊冷著臉,倒讓今日來麵聖的臣子受了無妄之災。
皇帝被拂了麵子,拉不下臉來去做那個主動示好的人,蕭沁瓷卻好似不知皇帝在同她置氣,她說乏了,便是真的乏了,一覺睡到日暮方起,寒露殿外芳影搖曳,往來宮人被叮囑過,說話做事都躡手躡腳的。
“這是在做什麽?”蕭沁瓷看著宮人們往裏搬弄花果盆栽,不由開口。
她走路輕悄無聲,掀簾時的動靜又被殿中響動蓋過,乍然出聲倒駭了身前的龐才人一跳。
龐才人定了定神,道:“是陛下,今日來的時候見殿中似乎曠了些,命人移些盆栽來,看著喜慶舒心。”
“——哦。”蕭沁瓷有片刻無言。
“殿中不比暖房,這些花果,能養活嗎?”蕭沁瓷看過就近擺放的一盆金桔,枝頭綴滿沉甸甸的果子——這果子酸的很,不能吃,但瞧著喜慶,曆來是冬日富貴人家慣愛擺放的盆栽。
龐才人輕飄飄地說:“夫人不必擔心,這些都有專人照料。”就算是養不活,換一盆新的也就罷了。
殿中多了這許多鮮嫩顏色,確實讓人瞧著舒心許多。蕭沁瓷罕見地生出點悔意——皇帝走時,她態度太生硬,是遷怒了他,想來該再柔婉一些的。
恃寵生驕。蕭沁瓷暗暗敲打自己,皇帝同從前那些喜歡她的男子有最本質的不同,她連拒絕都需要深思熟慮,似今日這樣的事,不能再有了。
多想無益,那點悔意來得快去得也快,蕭沁瓷思及此免不了又問:“昨日那把琴呢?”
“還放在暖閣呢,”龐才人麵色似有一瞬異樣,“夫人要彈嗎?”
蕭沁瓷下意識搖頭:“不必了,還是放著吧。”
眼不見為淨。
到了和蘇晴約定的那日,她早早便和龐才人說了自己和蘇晴有約,到了清虛觀後又等了一會兒才見蘇晴匆匆而至。
蕭沁瓷從清虛觀中找出兩身宮女服飾:“換上這個,我們去掖庭局?”
“扮成宮婢混進去?”蘇晴也考慮過這個法子,可掖庭局進出的宮人都要核驗身份,根本瞞不過去,“不會被發現嗎?”
蕭沁瓷淡定道:“掖庭局每日開放一次,供送飯的人進出,我已經打點好了,到時候跟著她們進去,有人會把二娘子帶來見你。”
蕭沁瓷原本不必以身犯險,隻是她擔心沒人看著蘇晴會惹出什麽風波牽連到自己,隻好與她同去。
索性一路風平浪靜,她同蘇晴順利的進了掖庭局的大門,掖庭局的宋典使悄悄帶了蘇善婉來,見麵時說隻留了一盞茶的功夫,蕭沁瓷讓她姐妹二人在房中說話,自己和宋典使避去了牆根。
蕭沁瓷拿出自己給宋典使帶的玉容膏:“宋典使,這個治凍裂有奇效,此番還要多謝您願意行個方便。”
宋典使的耳朵與手一到冬日便易生瘡,蕭沁瓷從前也將蘇家的養顏秘方給過她,隻是其中有幾味材料不太好配。
“多謝四娘子。”宋典使喚的仍是她在蕭家時的序齒,蕭沁瓷家中行四,到了蘇府後府上的四娘子另有其人,旁人也隻喚她做表小姐,宋典使從前承過蕭家的恩惠,念的還是舊情,“四娘子怎麽還親自走一趟?”
蕭沁瓷搖搖頭,壓低了聲音:“這位蘇娘子是個不安分的,我當然要看著些,免得給宋典使惹麻煩。”她又說,“況且還有一樁事,我想親自來向您討教。”
宋典使仔細聽著。
蕭沁瓷遲疑了一瞬,按下西苑種種不表,隻問:“禦前那位龐才人,我聽說她是從掖庭局出去的,也是罪臣之後,不知道宋典使知不知曉這位龐才人的什麽消息?”
宋典使愕然,猶豫道:“娘子說的,是陛下禦極後調到兩儀殿去的那位女官龐儀?”
龐儀就是龐才人的本名了。蕭沁瓷點頭,恍然覺得這名字她好似也在哪裏聽過。
便聽見宋典使輕聲說:“這位龐才人出身的府上,同您家有姻親哪。”
姻親。
世家大族間的姻親關係便如盤根錯節的老樹根莖,理是理不清楚的。龐家和蕭家原本是結成了兒女親家,蕭家的六娘嫁給了龐家的嫡長子,可惜這門姻親早就斷了,斷的還極不光彩,此後兩家人沒了來往,沒幾年,龐家獲罪,蕭氏流放,這樁往事也滿覆塵埃。
蕭沁瓷慢慢想起來,當年她那位豔絕長安的姑姑蕭六娘嫁的就是龐家人。
當年蕭六娘同她的夫君回京述職,是來過蕭府的,那位姑父生得俊秀溫和,同蕭六娘站在一處實乃一雙璧人。
姑父給她們幾個小輩都送了見麵禮,口中說的就是:“不知道你們小娘子喜歡什麽,我就照著小儀的喜好來挑的。”
小儀,原來龐才人竟是那人的妹妹。
那龐才人自己清楚當年的事嗎?知道龐家那一場無妄之災是受了蕭氏的連累?
宋典使見她麵色不好,寬慰道:“我還記得龐才人剛進掖庭局時的場景,她雖然已經及笄了,但對那些事應當是不知道的。”她因著蕭氏的關係對龐才人多有照拂,當年的知情人多被滅了口,龐才人不應該知道。
“知不知道的,也就這樣了。”蕭沁瓷輕聲說。
蕭沁瓷並不會覺得自己便欠了龐才人的。兩家結為姻親,結的是異姓之好,同氣連枝,夫妻共同進退,既然婚姻順遂美好時的甜蜜嚐過了,側刀落下的時候一同受戮也算不上虧欠。畢竟誰也沒有料到後來會出了那種事。
“我知曉了,”蕭沁瓷道,“還是要多謝您告訴我。”
那時她年紀小,許多事情已記不清了,若非宋典使清楚,不知她要過了多久才能知曉這暗地裏的牽連。
“還有一樁事,你也得知道。”宋典使讓她附耳過去,輕聲告訴了她。
蕭沁瓷驟然得知這件事,回程的路上便安靜許多,蘇晴也不知和蘇善婉聊了些什麽心情也不見得明朗,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都有些沉默,直到前頭宮道上有靛藍葡萄連襟圓領的內宦領著貴人過來,宮人紛紛避向兩側,垂首靜立,蘇晴並不熟悉宮人的規矩,一時未及反應,還是蕭沁瓷扯著她堪堪避過。
蘇晴動作慢了一拍,還是有些顯眼了,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頭埋得深深的,不敢讓人看見她的臉。
那為首的內侍監狠狠剮了蘇晴一眼,倒是沒開口罰人。他身後的貴人卻腳下一轉,來到蘇晴麵前。
那目光落在蘇晴身上,也不知是在看什麽,蘇晴做賊心虛,身子僵得厲害。
蕭沁瓷倒沒有那麽害怕。左右她們已經遠了掖庭局,便是穿身宮女的衣服在宮道上行走也可說是蘇晴一時任性玩鬧,雖然太後在宮中沒有實權,但闔宮還是要給她幾分顏麵的,蘇晴年紀小,又得太後寵愛,便是任性一些也沒什麽。
蕭沁瓷同樣低著頭,眼睛不動聲色的看過這位貴人襴底露出的錦靴,能被內侍監領著在宮中行走的男子,想來不是宗親就是重臣,方才遠遠一瞥,這人穿的不是官袍,亦非道袍,倒是讓蕭沁瓷有些摸不準他的身份。
更讓人疑惑的是他怎麽就注意到一個小宮女的失禮,若說是因著蘇晴的冒犯而生氣,但到了人跟前卻又久久不開口訓斥,真是怪也。
蕭沁瓷忽地想到一種可能——這人莫不是認得蘇晴?
“把頭抬起來。”那人對著蘇晴道。
蕭沁瓷一怔,這人的聲音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她一時卻想不起來了。似乎病過一場還沒好全,反應總有些遲鈍。
身旁的蘇晴僵硬地抬頭,便看見麵前站了個年輕好看的貴公子,眉眼清朗溫潤,原本含笑的眼是蘊著按捺不住的期待,卻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極快的沉寂下去,變作隱隱的失望。
蘇晴愣愣地瞧著他。
那貴公子失望不過片刻,便指著她手上的玉鐲問:“你這鐲子,哪來的?”
蕭沁瓷一震,立時便猜出了這男子的身份。是她方才沒有往這方麵想,但如今想來也並不意外,幾日前皇帝才在永安殿中提起,今年召了幾位藩王回京瞻親,他自然也在其中。隻是沒有想到吳王竟來得這樣快。
蕭沁瓷鎮定自若,甚至連呼吸都未曾改變,仍是恭敬的低著頭。
蘇晴卻沒有她那樣好的定力,麵前人一問,她便下意識地往自己手腕上看去。
繞腕雙玉鐲。
那是蕭沁瓷送給她的添妝禮。
蘇晴首飾眾多,原本不大看得上蕭沁瓷送來的東西,但這對玉鐲成色還不錯,蕭沁瓷又才幫了她一個大忙,她覺得戴上蕭沁瓷送的東西便是給她麵子了,這一戴,就戴了好幾日。
而此時麵前這人卻問鐲子是誰的,蘇晴下意識便朝旁邊的蕭沁瓷看過去。
蕭沁瓷凝神注意著兩人的一舉一動,蘇晴的動作一出她便有所感,心知是躲不過的,也沒什麽好躲的,便自然地抬頭,恰好對上了那人看過來的眼睛。
那人一見蕭沁瓷便忍不住對她露出一個笑,是有些驚喜的模樣,蕭沁瓷卻神色淡淡的:“吳王殿下安好。”
皇帝知曉蕭沁瓷要去掖庭局,特地叫人給她行了個方便。
他對那個蓄意邀寵的蘇家娘子已沒什麽印象了,更不想在蕭沁瓷麵前提及這件事,蘇晴此舉實是讓他頗為著惱,但又不好對蕭沁瓷戳破。
皇帝分明也是受害者,卻好似平白在蕭沁瓷跟前心虛起來。
他在兩儀殿待的心煩意亂,領了梁安出來去迎月軒散心,站在小樓上能將大半個太液池盡收眼底,自然也包括來往掖庭局的宮人。
蕭沁瓷是同禦膳房送飯的人一道去的,出來後便同他們分了方向,她穿了太極宮宮婢尋常的晴藍襖裙,外罩一件豆沙色的比甲,背影纖細柔弱,便是普通冬衣也能掐出一把細腰嫋娜。
皇帝迎著日頭看她背影,算了算時辰,她並未在裏麵待上太久,想來也沒有說上幾句話。
他來這裏自然也不是為了遠遠看上一眼,自那日不歡而散他便與蕭沁瓷再沒說上一句話,兩個人裏麵總要有一個先低頭,而蕭沁瓷是決計不會主動示好的,那個人也隻會是他。
皇帝為心愛的女子折腰有一便有二,他已不在乎在蕭沁瓷麵前低頭,隻要能得到他想要的。他對蕭沁瓷說會對她好,也並非一句虛言。
而今日不失為一個破冰的好時機。
他正想讓梁安去將蘇晴支開,請蕭沁瓷上來用膳,便見有個年輕男子遙遙地走了過去,還同蕭沁瓷說了話。
皇帝瞬間扣緊了指上的玉戒,本來溫潤的玉此刻也難免在手上咯出一道紅痕,他眯起眼睛打量日頭下站著的男子,說:“——那是吳王?”
吳王是沈淑妃的兒子,他是溫柔敦厚的性情,從前在平宗跟前也極得寵愛的,今上登基後便被打發去了徽州,想來應是才回長安,得了入宮覲見淑妃的恩典。
“這鐲子是位貴人賞的,”蕭沁瓷道,“殿下有什麽問題麽?”
蕭沁瓷沒想過這人是吳王,他去封地日久,倒變得和從前大不相同,她一時竟未認出來。她對吳王麵上的驚喜之色也無甚好感,不欲與他糾纏,擔心吳王會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說出什麽不該說的,便搶先堵了他的口。
“沒,沒有,”吳王也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臉上有一瞬悵然若失,但他是敦厚的性子,情不自禁又站近了些,似乎想要將蕭沁瓷看得仔細,“隻是這鐲子同我之前在母妃宮中看到的有些相似,細看卻又不像了。”
蕭沁瓷微不可察地鬆了一口氣,但瞧見隱含繾綣的目光又忍不住皺眉,她對沒有利用價值的人的糾纏隻會覺得厭煩,見到吳王之後也隻擔心他會引出風波。
何況這樣的惦記隻會讓蕭沁瓷惹禍上身,她對這樣沒有分寸的舉動實在厭惡。
許是看見蕭沁瓷隱蹙的眉尖,吳王麵上熱切的神色都被收起,轉而換了莊重:“是,是我認錯,”他後退一步,竟對著蘇晴作揖,“方才冒犯了。”
蘇晴臉倏然便紅了:“沒、沒有……”
蘇晴這樣的年紀,還會為男子的皮囊所惑,更別提這男子生來尊貴,又有一副溫柔性情,對著宮女亦能以禮相待。
可惜性情溫柔的人往往都有拎不清的通病,吳王亦是如此。
吳王又深深看了蕭沁瓷一眼,正想轉身離去,卻見蕭沁瓷麵色微變。
一道冷冷的聲音自他身後響起:“吳王,你在這裏幹什麽?”
天子出行,沒有儀仗重拍,也沒有高聲開道,竟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吳王身後,險些將他嚇了個魂飛魄散。
蕭沁瓷當機立斷地拉著蘇晴跪了下去,以頭觸地,不敢叫皇帝看見她二人,心裏也知,如此做法隻怕是掩耳盜鈴。
她心中暗歎一聲,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落在皇帝眼中,今日偶遇不是巧合,隻是實在太巧,竟然就偏偏撞上了吳王。
吳王也急急拜過天子,不知是不是被嚇住了,語調微緊:“臣是要往淑太妃的嘉慶宮去。陛下大德,許臣瞻親盡孝,臣實在感激涕零。”
“你的感激便是在太極宮中同兩個宮人糾纏嗎?”皇帝說話毫不留情麵。
跪了一地的宮人更加噤若寒蟬。
皇帝口中的糾纏二字委實用的有些重了,太液池旁人來人往,吳王也不過是和兩個宮女說了幾句話,甚至連身都未曾近,要說糾纏,未免太過。
可說這話的人是天子,太極宮中女眷皆為天子私有,皇帝若有心要問罪,便是隻說了兩句閑話也是了不得的過錯。
“陛下明鑒,”吳王額上滲出冷汗,連嗓音也透著不穩,“臣不敢。”
太液池被冰雪凍住,池邊雪鬆飛瓊,苑內卻仍可見綠意,皇帝居高臨下地俯視,看著從前讓蕭沁瓷展露盈盈笑意的男人在他腳下匍匐,心中生起的是遲來的快意。
但那快意中也有難言的惱怒與焦躁。
皇帝負手,扣著袖邊暗紋,他目光落到一同跪下的蕭沁瓷身上,豆沙領緣鑲了一圈絨毛,將皇帝心念過的後頸遮得嚴實,但她白玉似的耳垂仍從烏黑的發間露出來,蕭沁瓷深埋著頭,是她一貫的鎮定自如,若非皇帝一早便知,是決然瞧不出半點端倪的。
蕭沁瓷是個冷靜到近乎冷漠的姑娘,皇帝從來就知道。
皇帝聲音沉沉:“那你們方才在說什麽?”
吳王勉強回道:“是我方才見這位姑姑腕上玉鐲同我母妃宮裏的有些相似,我以為她是我母妃宮裏的人,便上前去問了幾句話。”
吳王不知皇帝有沒有見過蕭沁瓷,但他此刻斷不想將蕭沁瓷牽扯進來,隻好盡力把事情往蘇晴身上引。
“是嗎?”皇帝意味不明的說。
蘇晴此刻也駭到不行,她本就害怕皇帝,此時更是懼到極致:“是、是……”
“吳王覺得你眼熟,那你是哪宮的宮人?”皇帝驀地問。
蘇晴腦子裏一片空白,對著皇帝的問話竟是再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囁嚅道:“奴婢、奴婢……”
她背上也是冷汗涔涔,出口的言語也不由自主的破碎,不成語句,此前蕭沁瓷叮囑過她的事宜是再想不起來。
吳王不認識她,她與皇帝卻是在太後的永安殿中見過的,蘇晴此時生怕皇帝突然記起自己是太後的侄女,引來滅頂之災。
“奴婢們是禦膳房的宮人。”蕭沁瓷知曉自己躲不過去,隻好幫著她開口,“前往各宮送飯,如今正要回去。”
她說話不疾不徐,在這寒肅冷風中清亮得像是春日的一抹鶯啼。
皇帝手指在背後蜷起,方才被硌過的地方再次受到壓迫。
“那你說,方才吳王說的,是不是真的?”皇帝似乎格外不待見這位闊別長安三年之久的吳王,連敷衍也懶得做。
“是,吳王殿下方才所言,句句屬實。”蕭沁瓷慢慢說,“方才殿下叫住奴婢二人,就是問她手上玉鐲是從何而來,問過之後發現自己認錯了還向她道了歉,陛下來之前,吳王殿下已準備離去了。”
梁安看過那領吳王而來的內宦,內宦便對著他點點頭,他方才離得並不遠,宮中人耳聰目明,將吳王和這兩個宮人的對話聽得真切,證明蕭沁瓷所言非虛。
“哦?”皇帝冷冷道,“這麽說來,倒是朕冤枉了你?”
這話就是對著吳王說的了,吳王卻不敢接,忙不迭在地上磕出響動,誠懇道:“臣本就有過,不敢覺得冤枉,臣身為外臣,理應謹言慎行,此番是臣疏忽,還請陛下責罰。”
冬日冰雪融凍時都有冷忽之音,此刻苑內靜了半晌,皇帝卻如逢春風解凍,那聲音忽地又溫軟起來:“五郎何過之有,不過是說了兩句話罷了。”
皇帝方才還寒如三九,如今又款款溫言,這樣喜怒無常隻叫聽的人心驚肉跳,生不出半分僥幸。他親切的喚吳王五郎,吳王卻不敢應,仍是跪著不動。
“起來罷,”皇帝又說,“不是要去嘉慶宮拜見淑太妃,五郎快去吧,也替朕向淑太妃帶個好。”
吳王沉默地從地上起身,他腿腳在地上冷得久了,又直麵天子威勢,起來時難免發僵。他擔心蕭沁瓷的處境,但又不敢朝那邊看,最後目不斜視地跟著引路的內宦去了。
皇帝見他臨走時看也不看蕭沁瓷的方向,目光中也再無那讓皇帝感到不悅的癡纏,心中總算滿意了些許。
但蕭沁瓷同蘇晴仍跪在地上。
地上寒涼,蕭沁瓷大病初愈,皇帝本不忍心叫她跪著,但心中鬱氣又實在無處疏解,最終他看著蘇晴,聲如堅冰:“蘇家不會教導女兒,太後竟也不會嗎?”
蘇晴渾身一僵,她怎麽能心存僥幸皇帝會認不出她來呢,接著心中騰生而起的就是無邊的悔意與害怕,她毫不猶豫的相信,皇帝也會將她如蘇善婉一般貶到掖庭局去,不,她不要……蘇晴咬著唇,細細顫抖起來。
“陛、陛下——”
皇帝不聽她語無倫次的辯解:“將她帶回太後宮裏,讓太後好好教一教規矩。”
蘇晴僵硬地起來,立時被兩個宮人架住,渾渾噩噩地便被帶走了,甚至都忘了身旁的蕭沁瓷。
梁安極有眼力見地清開了苑內宮人,便見皇帝上前兩步,到了蕭沁瓷跟前。
蕭沁瓷仍是以額觸地,並不抬頭,膝下的碎石路縫裏的積雪薄冰被布料一蓋便漸漸化了,此刻冰冷刺骨,她能瞧清楚縫裏未化的雪泥,手心也被凍得刺痛。
鞋履輕踏的聲音被蕭沁瓷捕捉到,她知道皇帝近前來了,心中也無慌張。
“蕭娘子,你這麽喜歡做宮人麽?”皇帝的聲音似遠在天邊,傾瀉下來時如沉積的烏雲。
皇帝語調隱有薄怒,蕭沁瓷反而鬆了一口氣,她道:“奴婢欺君罔上,甘願受罰。”
她帶蘇晴去掖庭局,本就沒想瞞過皇帝,前日裏她與皇帝不歡而散,此事反而可成為一個契機,但她沒料到中途橫出一個吳王,打亂了她的計劃。
“你也知道自己是欺君嗎?”
蕭沁瓷不語。
皇帝不喜歡不能看見她的神情。蕭沁瓷本就是個心思極深的姑娘,即便是皇帝將她麵上神色一寸寸仔細看過尚不能猜出她心中所想,遑論此時她垂首靜默。
“蕭沁瓷,把頭抬起來。”皇帝罕見的叫了她名姓,聲音冷硬。
蕭沁瓷頓了一頓,慢慢直起身,隻是仍低垂著頭,並不看他。
但皇帝仍覺得煩躁,蕭沁瓷的順從並不能讓他寬慰順心,反而讓他心頭燥意愈發晴盛。
他想起方才看到吳王同她說話,她出言為吳王解圍,樁樁件件都激發了皇帝心中的嫉妒,妒意像毒蛇一般扭曲著皇帝的理智,讓他明知不妥、不能卻還是沒忍住。
皇帝也不過是個普通的男子,會因為心上人的拒絕而神傷,也會因著她和旁的男子的接近而疑心,更何況那男子早與她有一段過往。
可他亦不忍叫蕭沁瓷惶恐受苦。他握著這姑娘的生死榮辱,卻握不住她的喜怒哀樂,蕭沁瓷如今跪在他身前,強作的冷靜也掩不住她的孱弱。
他的恐嚇與威勢嚇不住蕭沁瓷,可她原是那樣容易生病的姑娘。
皇帝默了一瞬,道:“既然這麽喜歡做宮人,明日起你就到兩儀殿當值吧。”
蕭沁瓷腦子裏懵了一懵,未從皇帝突如其來的旨意中回過神來,她以為皇帝多少會有冷言,未料隻等來這樣一句輕飄飄的話。
皇帝說完這句竟就抬步走了,倒是梁安覷著皇帝臨走時的神色,忙不迭將蕭沁瓷扶起來,為她撣著膝上的浮雪。
“蕭娘子大病未愈,受罪了。”
蕭沁瓷疑心是自己聽錯,忍不住問:“陛下方才說——那是何意?”
梁安賠著笑,含糊道:“陛下的意思,蕭娘子照做便是了,若有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問一問龐才人。”他貼身伺候皇帝,不敢擅離,急忙喚來兩個內侍囑咐他們送蕭沁瓷回去,便轉身去追皇帝了。
皇帝果然未走遠,離了蕭沁瓷視線便放緩腳步,待得梁安追上來也並不問話,隻是轉著拇指上的玉扳指,眼睛落在遠處的一池雪湖。
梁安知道皇帝這是等著他先說:“奴婢已吩咐人送蕭娘子回去了。”
皇帝“嗯”了一聲,道:“太後那頭,讓她罰跪兩個時辰,送出宮去吧。”
“至於玉真夫人,”皇帝眼也不眨,沉沉說,“就說她藐視宮規,禁足清虛觀,無詔不得出。”
……
蘇晴被送回永安殿後其後隨行的宮人也一並帶來了皇帝的申斥,皇帝並沒有為太後、為蘇家留顏麵的打算,蘇晴被皇帝斥責目無規矩,即便太後有心保她,這傳言隻怕也會傳遍長安。
前來的觀刑的宮人看著蘇晴跪足了兩個時辰,又馬不停蹄的將蘇晴送出了宮,期間太後便是連話也未曾說上兩句,待到蘇晴被送走,那宮人這才到太後跟前,是挑不出錯處的畢恭畢敬:“娘娘,陛下言他無意插手娘娘的家務事,但蘇娘子不曉宮規,還請娘娘費心教導,否則陛下如何能放心她去大長公主膝下盡孝呢?”
這不僅是敲打了她,還將蘇晴的婚事也一並拿捏住了。
蘭芷扶著太後,臂上已能感覺到疼痛,但太後麵上仍是雍容慈和的模樣,還能問蕭沁瓷的狀況。
“陛下有令,玉真夫人藐視宮規,明知故犯,禁足清虛觀,無詔不得外出。”
送走了皇帝身邊的宮人,太後才仿佛泄了力氣,被蘭芷扶著坐下。
綠珠忍不住跪下請罪:“娘娘,都是奴婢的錯,未曾看住四娘子——”
太後擺擺手,她雖軟坐在榻上,但目中仍有精光,硬聲說:“不是今日,也會有來日,皇帝已與哀家圖窮匕見,如今不過是借力打力罷了。”
皇帝要追封生父,太後便把蕭沁瓷送到他跟前,如今前朝僵持,蕭沁瓷也被禁足,皇帝這是鐵了心了。
她喘了一口氣:“送個教養女官去府上,順便提一提,阿晴的婚事叫他們早做打算,現下這門婚事,隻怕是不成了。”
吳王今日被駭得心驚肉跳,到了嘉慶宮也坐立不安,左等右等沒有等來皇帝的申斥,卻在淑太妃處聽聞皇帝將蘇太後的娘家侄女送出了宮。他也是見過蘇晴的,隻是被蕭沁瓷牽去了心神,當時未曾想起來,如今細想才覺出其中前因後果,並非是他與宮人閑話兩句那麽簡單。
皇帝在前朝因著追封生父的事與百官僵持,其中反對得最厲害的人便拿名正言順論禮,皇帝如今正是厭煩蘇家與太後的時候,他卻正巧撞上了這個檔口。
他拜別了淑太妃,也不急著離宮,一麵惦記著蕭沁瓷,一麵又擔心今日之事會讓皇帝對他生出芥蒂,想了又想,還是在離宮前往兩儀殿去求見天子。
皇帝並不耐煩見他,聽說他執意求見也不過淡淡說了一句:“那便等著吧。”
來傳口信的內宦道:“吳王說他有一道折子想要上表呈陛下禦覽。”
皇帝頭也不抬,知曉吳王今日應是被他嚇到了,此時上表許是托辭,又許是急著來表衷心。
“讓他等著。”皇帝冷冷說。
皇帝心中仍有氣,他不忍苛責蕭沁瓷,對吳王卻沒有那些顧忌。
直到掌燈時分,皇帝將一本寫滿無病呻吟的請安折子扔在一旁,這才想起吳王還在殿外等著。
他喚來梁安:“吳王還等著?”
“是,候著呢。”
皇帝愈發不悅,但沒表現出來:“讓他進來吧。”
吳王緩步而來,他進殿之後先解氅衣,露出裏頭靛藍常服,他生得年輕俊秀,行在兩側的捧燈童子之間自有一股溫柔從容的意味。
他比皇帝小上十歲,正是意氣風發的年齡,來自天子的打壓沒有讓他變得沉悶,反而將他磨出了溫潤光澤,而皇帝似乎被那光澤刺了眼,神情一瞬間沉冷下去。
單論年紀與相貌,他同蕭沁瓷倒是相配的。
隻有近前服侍的人才能陡然察覺到皇帝瞬息冷酷下去的變化。皇帝忍不住想,當初怎麽就沒有讓他一並去和楚王作伴呢。
“你有折子要呈上來?”皇帝看也不看他,接過宮人新換的熱茶,茶蓋嫋出熱氣。
吳王恭恭敬敬地立著:“是。”
梁安將他呈上的折子遞上來,皇帝翻了翻,知道他為什麽要直呈禦覽了,這上頭寫的是支持皇帝追封的說辭。
近來反對皇帝追封生父的折子已然少了,朝臣們見識過皇帝的雷霆手段,不敢正麵上書同他對著幹,都換了迂回婉轉的路子,還有不少人打起了“拖”字決。
吳王初回京就肯獻上這樣一份禮,皇帝可不信他無所求。須知皇帝隻是平宗的侄子,吳王才是正經的先帝皇子,他搞這麽一出,對自己可沒有好處。
“字寫得不錯。”皇帝點評了一句,就把折子放到一旁,“吳王還有事嗎?無事就退下吧。”
兩儀殿雖不是禁中,但吳王身份敏感,在此久留終歸是不合適。皇帝對先帝留下的幾個兒子都是淡淡的,既不親近也談不上冷對,皇帝無子也無後妃,朝中都默認他許是會從宗親中挑選嗣子,這樣的風言風語自然也曾傳入幾位親王的耳中,讓人心潮浮動。
吳王猶豫了一瞬,先是叩謝皇帝讓他回京以事生母的恩典,又含糊地提起今日之事,再度向皇帝告罪。
“朕都已經按下此事了,你怎麽還放在心上?”皇帝高高在上,麵龐都融在明燭璀璨中,隻有威勢愈發冷酷森嚴。
“臣、臣實在惶恐……”吳王跪倒在地,先帝亦曾殺子,可對他還算親厚,而今吳王跪在明理堂中,知曉自己的生死都在帝王的一念之間,而這位新帝對他們這些堂弟可沒有絲毫感情可言。
“惶恐什麽,”皇帝忽地笑了一聲,堂中不染風雪,卻因著皇帝這一聲笑生出無盡寒意,“不如朕將今日那兩個宮女賜給你,以安你心,如何?”
皇帝言語溫和,話音剛落,殿中仿佛連寒意都靜止了。
吳王明知殿中靜得可怖、靜得古怪,卻還是按捺不住隨著皇帝言語急劇跳動的心髒。
他深深吐出一口氣,知道自己決不能應。蘇家娘子才被送走,那兩名宮人的身份皇帝隻怕一清二楚,如今說要將人賜給他,不過是皇帝的又一重試探。
“臣愧不敢當。”
“你是不敢,還是不想?”皇帝似是隨口問。
“臣不敢,亦沒有此念。”吳王隻能回答,還要答得明明白白。
“既然兩個你不敢要,賜你一個也可,”皇帝聲音含笑,話裏藏了殺人刀,“你是想要蘇家娘子,還是——”
“玉真夫人?”
皇帝問得漫不經心,梁安駭得膽戰心驚。他立在皇帝身側,此刻連目光也不敢動,隻能從皇帝的聲音中辨出他細微的情緒,溫言含笑下潛藏的暴虐之意讓梁安忍不住寒毛直豎。
蕭沁瓷麵前溫柔的體貼人隻是偽裝,皇帝慣會忍耐,他能為了皇位忍耐十數年,如今要為著得到自己想要的女子偽裝成求而不得的郎君也並非什麽難事。
吳王不能準確分辨出皇帝言下的嗜殺之意,但他不是蠢人:“臣家中已有賢妻,無意納美,望陛下明鑒。”
讓他明鑒?
皇帝冷冷想,他就是看得太清楚了,看得明明白白,一個男子喜歡一個女子,實在無須多言。
可以皇帝的驕傲,他原是根本不屑去為難吳王的。
他也清楚的知道,於蕭沁瓷而言,男子的愛慕根本不算什麽,她如何回應才是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