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論道

梁安心頭一跳。他雖瞧著上了年紀,但在皇帝身邊長年練就下來的耳聰目明,最是心細如塵,如今皇帝聲音雖輕,但他也不會錯過。

皇帝脫口而出的蕭氏指的是蕭娘子還是……當年的英國公蕭家?

他不敢深思,今上不是先帝,能叫內宦秉筆掌印,若有宮人敢妄議國事陛下是不會輕饒的。

“梁安,你說蕭氏是當真不想還俗還是隻是推辭?”皇帝忽然問。

梁安便討饒道:“陛下,您要我猜小娘子的心思可實在是難為奴婢了,這奴婢哪能知道啊?”

“你就隨便說說。”皇帝道,“若換了你你是想留在宮中還是出宮去?”

梁安默了半晌,似在斟酌說辭:“奴婢確實說不準,蕭娘子的心思可和奴婢不一樣。”

“奴婢本就是無根之人,在陛下身邊伺候了大半輩子,也隻想一直伺候下去,”他穿葫蘆補戴八仙帽,皇帝身邊最得臉的二十四衙門總管,可遠比一些京官來得還要體麵,況且他待皇帝,除了主仆之外也確實是有經年的情分,“可蕭娘子麽,奴婢實在是猜不準她的心思。”

皇帝也不再難為他,連自己都拿捏不準蕭沁瓷的真實想法,又如何能指望梁安說出個一二來。

不說蕭沁瓷,便連他也有些摸不準自己心裏是如何想的了。

眼見禦輦進了西苑,紫極觀近在眼前,落輦之後皇帝並不要人伺候,自己下來拾級而上。

禦道兩側的積雪被灑掃幹淨,青石白玉光可鑒人,映著觀中瓊林玉樹、雪霧紛紛,倒真有了道家仙觀的氣蘊。

早年宮中並沒有西苑一說,是皇帝擇了宮室清修,又命人將這一方宮苑圍禁,這才辟出了如今的西苑。

皇帝下來時下意識地將那柄小巧的玉如意也握在了手上,那玉質的如意被寒氣一激頃刻便變得冰涼,皇帝今夜還要去靜室清修,梁安便想接過皇帝手中的物件,卻被他不動聲色地避開,將那如意擱在了案上。

梁安不過一怔,瞬息間便麵色如常,為皇帝換上深灰道袍,自己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喚來一個機靈的徒弟在殿外守著。

皇帝今夜也是要靜心清修一整晚了。

清虛觀原本也不叫這個名字。當年先帝要蕭沁瓷在宮內修行,既是清修,自然不能錦衣玉食,貴妃精心挑選了靠近南苑一處偏僻荒廢的宮舍改作道觀,沒想到今上登基之後圈了西苑修行,清虛觀反而離得近了。

早些時候太後還不敢向皇帝提及,皇帝似乎也忘了比鄰處還有另一座道觀,竟就一直讓蕭沁瓷在清虛觀中住了下來。

清虛觀外遍植疏疏青竹,更顯寒肅。她原就是奉旨修行,觀中也沒有什麽伺候的人,除了兩個灑掃童子便隻有入觀時太後賜下來的蘭心姑姑。

蕭沁瓷進了正殿,屋中沒有燃炭,反倒比外麵更來得淒冷入骨。蕭沁瓷卻早已習慣似的,解了氅衣先淨手,去供奉祖師的案前換了清水鮮果,用竹枝蘸了水輕拭神像,又敬上三柱清香,一切做好才跪在案前開始今日的晚課。

今夜因著去太後宮中,回來又耽擱了時辰,如今已然有些晚了,等做完隻怕要到後半夜。

蘭心姑姑捧了熱水進來:“夫人,今夜太晚了,便先安寢吧。”

蕭沁瓷一頓,便順從地起身取了熱帕拭臉,又說:“今夜姑姑也十分勞累,不必照顧我,自去休息吧。”

蘭心姑姑不肯:“奴婢先伺候您安寢。”

蘭心姑姑是太後的人,一言一行皆是太後示意。新帝繼位後蕭沁瓷原本輕鬆了一段時日,可近一年蘭心姑姑許是又得了授意重新悉心教導,晨起暮寢皆有定時,比之過去更為嚴厲。

此前蕭沁瓷還疑心她已是棄子,太後怎還在她身上花費諸多心思,如今才知她是早有盤算。

蕭沁瓷一向順從,便不再多言。

清虛觀雖然偏僻貧素,但因為要供奉祖師,殿中特設了小廚房,熱水是不缺的。太後也命人時時照拂,倒也衣食無憂。

冬日的新炭味淡煙輕,蘭心姑姑燒熱了熏籠暖了被褥,又將軒窗敞開一條細縫,服侍蕭沁瓷沐浴。

沐浴之後要將養膚的藥膏都細細抹過,蕭沁瓷披了薄紗,半濕的長發流雲似的攏過身側,整個過程寂靜無聲。

世家貴女的嬌養自然體現在方方麵麵,從頭到腳無不精致,但此刻又有不同,蕭沁瓷有自己的傲氣,會在被當做取悅男子的物件時天然感到屈辱。

但她絕不能在蘭心姑姑麵前表露自己的不滿,連一絲一毫的異樣都不能有。

一切安置妥當蘭心姑姑才伺候蕭沁瓷安寢。蕭沁瓷怕黑,殿中燭火不許全滅,留了一盞明燭。紗帳被放下來隔絕昏昏燭光,蕭沁瓷正要閉眼入睡,卻聽得蘭心姑姑在簾外輕聲問:“夫人,今夜陛下同您說了什麽?”

終於來了。蕭沁瓷今夜一直在等這一刻。

她輕輕睜眼,盯著頂上一點黯淡昏光中垂下的銀絲鏤空葡萄雙藤香囊,香氣寧神安謐。

“隻說太後娘娘為我向陛下討了恩典,想讓我還俗出宮。”蕭沁瓷閉了閉眼,聲音平靜舒緩,聽不出半分情緒。

“夫人是如何答的?”蘭心姑姑就坐在簾外,昏暗影子被拉得細長。

“太後娘娘未曾對我提及此事,我便按自己的心意答。”蕭沁瓷並不看她,道,“我是奉先帝的旨意清修祈福,不敢還俗。”

“夫人答得很好。”

蘭心姑姑伸手進來為蕭沁瓷掖了掖被角,她並不年輕了,但十指保養得極好,柔皙白嫩。

落在暗夜裏卻如細長蜘蛛腳,有難言的詭怖。

“太後娘娘也是想先探探陛下的口風,這才沒有告訴夫人,萬一不成反叫夫人失望。”她語調也十分輕柔,句句為蕭沁瓷著想,“娘娘十分憐惜夫人,不肯叫夫人年紀輕輕就在這深宮中寂寥一生的,娘娘會盡力為夫人籌劃的。”

“嗯,”蕭沁瓷低低應了一聲,“我都聽姨母的。”

她素來恪守禮數,不管是從前平宗皇帝在位時還是如今,都輕易不肯將太後喚作姨母。今夜四下無人,她同這位太後的心腹女官夜話末了卻稱太後作姨母,不僅僅是表示親近。

果然,蘭心姑姑滿意的笑了笑:“太後娘娘也常稱讚夫人聰慧過人,夫人可要記著太後娘娘待你的好。”

那影子也並不等蕭沁瓷的回答,起身離去了。

衾暖枕香,蕭沁瓷卻覺有寒氣一寸寸地攀上來將她緊緊裹住,這芙蓉錦帳成了困住她的牢籠。

她的姨母蘇太後是個從不肯認輸的女子,她如今坐到了天下女子所能達到的最高位,卻沒有與之匹配的權勢,她自然會不甘心。

蕭沁瓷在今上禦極後得以留在太極宮內,若說是皇帝的疏忽倒也能勉強說通,但總歸叫太後窺見一點僥幸。蟄伏兩年,以替蕭沁瓷求恩典為刃捅出了皇帝仙風道骨表麵下一點難以為外人道的私心。

皇帝也是人,他既有對權勢的貪欲,那在美色上也並不全然是他表現出來的那般清心寡欲,不過是他自製力比常人更強,又沒有遇到能合心意到讓他打破道心的美人,於權力上的絕對掌控已然能叫他滿足。

蘇太後能在景惠年當上皇後,又在宮變中全身而退,還讓天子尊她為太後,當然是個聰明女子,皇帝在這事上的模棱兩可才叫太後抓住了機會。

她將時機把握得這樣準。

今夜宮道上的偶遇也絕不是意外。

蕭沁瓷入宮也有了些年歲,早年她常來往於皇後的錦繡宮和貴妃的清涼殿,現在雖拘在觀中不常外出但也會去太後的永安殿,對禁中各處宮室道路了然於胸。清虛觀離永安殿有些遠,那條宮道並不是她往常慣走的那條,隻因今夜大雪,宮人未來得及清理叫那條宮道上結了薄冰,雪夜路滑,蕭沁瓷不敢托大,便在蘭心姑姑的帶領下走了另一條路。

怎麽會如此恰巧的就撞上天子禦輦。

皇帝沒有嬪妃,他生母又早逝,自己並不太管內宮事宜,一應事務交由二十四衙門總理。觀中歲月清苦,太後時常會接蕭沁瓷小住,按了往常是臘八這樣的節日,又下起大雪,太後早吩咐人將暖閣拾掇出來,絕不會往外趕人,今夜這番動作,目的隻有一個。

諸般籌劃到底是成了。

蕭沁瓷無聲地吐出一口氣。她知蘭心姑姑睡在外間的暖榻,適時地翻了個身,在靜夜中鬧出些輾轉反側的動靜。今夜她若平靜以對,反而會讓太後覺得她心思深沉不好掌控。

蘇太後喜歡聰明人,卻不喜歡比她更聰明的人。她喜歡蕭沁瓷的聰明,卻更喜歡她的柔順。

蕭沁瓷心中也遠不如她表麵所展現出來的那般平靜,她心中將今夜偶遇、皇帝邀她上輦,兩人對答一字一句都仔細在心中回想過,尤其注意皇帝的語態神情。聽聞他待宮人一向苛刻,今夜卻難得溫和,但天威難測,她與皇帝不過見了短短數麵,對他的脾氣秉性一無所知,又如何能知道皇帝的心思。

當時在永安殿,皇帝到底是為什麽既沒有一口答應也沒有一口回絕,反而轉頭來問蕭沁瓷自己的意思呢?

蕭沁瓷百思不得其解。她是稀世的美人,對自己的美貌卻沒有自負到能令皇帝另眼相待的地步。

真要論起來,清涼殿那一夜並不是她與天子的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