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試探
蘇晴低著頭,並不說話。
她私心裏對太後姑母的話還是有些不以為然的,她日後會是堂堂正正的侯夫人,又有太後姨母撐腰,取悅夫君並不是一件必要的事,何必自降身段去同妾室爭風吃醋呢,她隻要教養好自己的兒子,旁的也不必去管。她不明白太後要她做的並不是取悅夫君,而是要在未來夫家立住自己的地位,夫妻一體,如今趙家都不能尊重她,遑論以後。
太後就是吃虧在不曾為先帝孕育子嗣——蘇晴陡然一驚,為自己在太後跟前的胡思亂想駭得掌心發冷,還好太後並未發現她的異樣,見她不樂意聽便轉了話頭。
太後自己也是這般過來的,明白年輕姑娘仍存著心高氣傲的天真想法,非要撞得頭破血流才明白有些道理。
她提起心神,拍了拍蘇晴的手:“阿晴,你先去看看你住的地方有什麽缺的,缺東西就和宮人說。”
流珠引蘇晴出去:“四娘子,請隨奴婢來。”
蘇晴微微嘟唇,目光看過太後,又掃向蕭沁瓷,道:“我知道,姑母是有話要同阿瓷姐姐單獨說嗎?姑母,你可別罵阿瓷姐姐,阿瓷姐姐不似我這般皮糙肉厚,被姑母罵一罵也就過了,她心思細得很,被姑母罵了之後回去不知要傷心多久呢。”她想了想,又說,“阿瓷姐姐不知您待她的好,罵一罵也是應該的,您為她求還俗出宮的恩典,她卻不領情,教您在陛下麵前難為,也實在太蠢笨了一些。”
她這時倒聰明起來,可惜殿中的兩個人並不知曉她這靈光一閃的來之不易。表麵的平靜被她一番話戳破,聽得殿中人沉了臉。
蕭沁瓷倒是忍不住拿眼去瞥她,許久不見,蘇晴這腦子倒真是一點沒變,說話前後矛盾,隻從心出,半點學不會遮掩場麵。太後居然也肯叫她時常進宮,果然是嫡親侄女,格外偏寵些嗎。
“阿晴,這些話不是你該說的。”太後沉著臉,語氣卻也不見多嚴厲,“流珠,帶她下去。”
流珠姑姑道:“四娘子,隨奴婢來吧。”
蘇晴撇撇嘴,到底沒說什麽,跟著走了,隻是時不時還要回頭看上兩眼。流珠不敢讓她耽擱,帶了人出去,屋內伺候的兩個內侍也一並退出去,輕手輕腳地將宮門掩上。
蕭沁瓷仍舊站著,殿中光影不減,她麵上神色一覽無餘,太後卻不看她,蜜水潤過嗓子,讓她的聲音愈發輕柔和緩:“阿瓷,阿晴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她被你舅舅舅母寵壞了,不會說話。”
蘇晴說她蠢笨,她哪裏是個蠢笨的人呢?莫說蕭沁瓷是個蠢笨之人,便是她如蘇晴一般驕矜無度,太後也不至於像如今這般忌憚。
“還站著做什麽?”太後道,“坐。”
蕭沁瓷卻沒有依言坐下,反而立在殿中。
“阿晴妹妹心直口快,說的卻是實話。”蕭沁瓷柔聲問,“姨母生我的氣了嗎?”
太後不防她這樣直截了當的挑明開來,但她到底沉穩,仍能麵不改色道:“哀家生你什麽氣?”
“我就是不知。”蕭沁瓷靜靜看著太後的臉色,她在揣摩人心這方麵素來做得很好,“我不知方才我在陛下麵前拒絕了姨母為我求來的恩典,姨母可曾生氣?”
“陛下也說了,要你自己作主,哀家雖是你的姨母,這等大事,還是要你自己考慮清楚。”太後淡淡道,“哀家自然也是盼著你好。”
太後說:“哀家留你下來,就是想問問你,你心中是如何想的?”
蕭沁瓷笑了一下,笑容極淺,在唇邊轉瞬即逝:“我心中所想皆為娘娘所願。”
太後眼皮闃然一抬。
“我自然知曉娘娘一心為我,所以一切但憑娘娘為我作主,”蕭沁瓷言辭懇切,“我方才所為,俱是照著娘娘的心意去做,卻擔心娘娘會為此誤會我。”
太後慢條斯理地問:“照著我的心意?”
“今日之事,阿晴聽不出來,娘娘卻也沒聽出來陛下話中深意嗎?”蕭沁瓷直言,“臘八那日陛下也曾主動提及要賜我出宮的恩典,我當時拒絕了。今日娘娘又親自在陛下麵前為我討賞,我若接受了,豈不是讓陛下覺得天子的話語還不及娘娘有分量嗎?”
太後茶盞遞到唇邊,聞言頓住:“哦?”
“再有,”蕭沁瓷細細道來,“今日娘娘是料定了陛下不會拒絕嗎?”
太後沉默地看著她,片刻後,招了招手,示意蕭沁瓷近前來。
她讓蕭沁瓷坐在她身側,攬住她的手,女子的肌膚柔軟細膩,是她如今再如何保養也及不上的嬌嫩:“阿瓷啊,我也是近來才知道陛下心意,原想尋個時間告訴你,卻一直沒有機會。”
她沒有再自稱哀家,又是離得這樣近,蕭沁瓷的神情變化逃不過她眼底。她們便像是一對真正親密的姨甥,長輩關切地詢問侄女的心意,問她是如何想的。
“姨母便是不說,我也能猜到,”蕭沁瓷道,“況且還有蘭心姑姑從旁提點,我怎麽會不知道呢?”
許多時候,蕭沁瓷想過或許自己真的如蘇晴說的那樣看似聰明實則蠢笨,這世上自作聰明的人最活不長久。
“那你老實告訴我,你是如何想的?”太後細細觀察她的神色,不放過一分一毫。
蕭沁瓷臉上毫無女兒家的羞澀之意,她搖頭道:“姨母,我方才說的,都是我的真心話,但憑姨母為我作主。”
太後放開了她的手,神情也淡了下來:“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自己的想法?”蕭沁瓷默了良久,怔怔問,“我自己能有什麽想法呢?我的命是姨母救下的,姨母要我進宮我便進宮,要我還俗我也還俗,若有一日,姨母要棄了我,我便真的無處可去。”
她眼底漸漸盈落兩行清淚,如露珠盈滿柔白花瓣,說不出的嬌柔可憐:“姨母若當真要聽我的真心話,我方才所說俱是真心話。這宮中不是我能長留之地,我也並不求什麽榮華富貴、金玉錦繡,隻想有片瓦遮身,不至顛沛流離。我也不奢求天子寵愛,姨母在這宮中看得還不夠多嗎?聖人的恩寵便如過眼煙雲,轉瞬便散了,若等到他厭棄的那一日,我又能去何處呢?”
太後像是真的被她這番剖白心跡的話觸動了心弦,用帕子輕柔拭去她臉上淚珠:“哭什麽,哭紅了眼出去,隻怕阿晴真的認為是哀家罵哭了你。”
蕭沁瓷勉強一笑,隻是眼淚卻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止住的,隻好接了帕子別過臉去細細擦拭。
太後等她平複下來,這才說:“阿瓷,我確實是在這宮中看得多了,才更想讓你過得好。”
“如今你在這清虛觀中雖然日子清苦,可也還算衣食無憂。你說你要去方山修行,你可知那方山是什麽地方?比之掖庭也好不到哪裏去,”太後緩緩說,“你去了方山,哀家就是鞭長莫及。”
“你沒有母族相護,又生就這樣的容色,若哪一日哀家去了,還不知你會遇到什麽樣的醃臢事。”
蕭沁瓷麵色都白了:“姨母可不要說這樣的話,您如今還這樣年輕康健,要活得長長久久才是。”
“日後的事,誰能說得準?”太後道,“近來哀家看著你,就總想起你的母親,她本該是富貴無憂的一生,卻走得那樣早,可見這世間之事絕無定數。如今在太極宮中,哀家還能庇護你一二,可我又能護你多久呢?”
她拍拍蕭沁瓷的手,喟歎道:“哀家免不得要為你、為阿晴她們多做打算啊。”
這番言語在蕭沁瓷這裏過耳不過心,在太後的心中隻有利益,實在不必相信她那些所謂打算、庇護的話。她第一次為蕭沁瓷打算,將她送給了平宗;第二次為蘇善婉謀劃,將她送進了掖庭。
或許也有血親之間的脈脈溫情,但更多的還是冷酷算計。
“姨母費心了。”蕭沁瓷聽著,神情逐漸平靜下來,她低聲說,“可是姨母,方才那種情境,我除了拒絕,難道還能順從嗎?”
她道:“此前陛下以此事相詢,我便已拒過一次,若在短短時間裏改了主意,陛下會如何看我,又會如何看娘娘?”
太後也知道她當然不能答應,答應得太快便失了矜持。真正令她警覺的不是蕭沁瓷的拒絕,而是她說要離宮去方山,蕭沁瓷一旦去方山,太後可就握不住她了。
太後又問:“那你對陛下,是如何想的?”
皇帝自始至終不曾明言過,連心跡也不曾隱晦表達,不過是些似是而非的試探言語,足夠叫人生出許多妄念,又怕隻是自作多情。
蕭沁瓷隻好說:“我如何想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是如何想的,我不敢自作多情。”
“哪裏就是自作多情了?皇帝兩次問你願不願意還俗,又要走了你采的紅梅,你當他稀罕那兩枝梅花嗎?”
在太後看來,今日她將蕭沁瓷推到人前去,皇帝又不曾拒絕,幾乎就已經算是在她跟前挑明了心思。最後皇帝走時隱有薄怒,隻怕是因著蕭沁瓷委婉的拒絕。
蕭沁瓷輕咬著下唇,並不作聲。
片刻後她方道:“陛下或許隻是一時起意。”
“一時起意也得是他先動了念頭。”或許不是一時起意,太後知道,這話她卻不能說,隻道,“陛下對你是有意的,不然哀家也不敢這樣試探。”
太後意有所指,兩人俱是想起了至今仍在掖庭的蘇善婉,一時都有些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