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濃墨
蕭沁瓷的母親和蘇善婉的父親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血親之間,長相相似是常有的事,她二人又俱是美人。隻是蘇善婉的眉眼不如蕭沁瓷精致,一雙眼睛柔媚些,看人時似乎帶著鉤子。而蕭沁瓷本也容色惑人,但因出家的緣故更顯清冷端莊,一冷一豔在她身上雜糅出稀世的風情,眼裏霧蒙蒙的帶著潮氣,無聲中撥人心弦。
都說相由心生,這二人是截然不同的性情,連帶著相似的容貌看上去也是千差萬別,太後竟從來沒有注意過。
太後忍不住抬起蘇善婉的下頜仔細打量她,後者淚眼朦朧,又是委屈又是倔強,她還固執的認為皇帝看她並不是無意的。
或許那並不是她的自作多情,而是皇帝在那一瞬間從她臉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果真是有幾分像,尤其蘇善婉淚眼朦朧時模糊了眼睛輪廓,又哭紅了一雙眼,這才有了另一個人幾分任是無情亦動人的模樣,隻是容色還差得遠,遠沒有蕭沁瓷如藏秋水的神韻。
她一直知道蕭沁瓷生得美,是稀世的絕色。昔年太後同楚王合謀,蕭沁瓷亦是合作的籌碼。那時蕭沁瓷就已經被封作了女冠,楚王對她一見鍾情,若不是礙著禮法與身份,便是連後位也肯許出去的。
太後暗歎一聲,想起萬壽節上皇帝幽微的眼神,他望著先帝女眷的方向,那時太後沒有深究他看的究竟是誰,如今想來,蕭沁瓷也坐在其中,一身素衣藏在角落,盛極的容貌都被陰暗掩住,不細看真叫人發現不了。
她撒了手,任由蘇善婉茫然地看著她,這樣一瞧,就更比不上了。太後腦中浮出蕭沁瓷那張絕色容顏。是啊,已有了珠玉在前,皇帝又怎麽會看得上一個贗品呢?
他藏得那樣好、那樣深,沒有叫旁人發現,縱然得到蘇善婉要比得到蕭沁瓷容易得多。那位陛下心高氣傲,連個替代也是不肯要的。
可天子明麵上待蕭沁瓷不過平平,誰也看不出他的心思,他難道也會顧慮後者的身份嗎?
太後先入為主的覺出了皇帝心思,此後處處留意,便覺也不是無跡可尋。
平宗的舊人都去了方山和南苑,隻有那位沈淑妃因是新帝表親,皇帝特許她不用遷宮,仍留在太極宮內。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皇帝似乎沒有注意到蕭沁瓷所居的清虛觀就離著西苑不遠,若說疏忽總不至於二十四衙門的宮人都疏忽了去。
再有,即便是太後不曾吩咐,殿中省也不曾薄待蕭沁瓷。四時的鮮果、布料、冰塊和銀炭,清虛觀都不曾短缺過,也不曾聽說蕭沁瓷受過輕慢。宮裏素來是捧高踩低的地,連她這個太後因著不是皇帝生母也沒少碰過軟釘子,蕭沁瓷卻能順風順水。
最後叫她確定的還是皇帝看蕭沁瓷的眼神。
宮中一年到頭宴飲不少,除夕、元宵、春獵、端午……皇帝不喜繁瑣,講究清靜無為,如非必要不肯設宴。即便如此宮裏一年下來還是有幾場大大小小的宮宴。中宮無主,太後又隻有個空銜,宮宴籌備都是宮闈局和內侍省的事。太後留心之後才發現,每次宮宴他們都會為蕭沁瓷設上席位,同先帝嬪妃坐在一處,又把位置安排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
但皇帝在禦座上對殿中景象一覽無餘,即便是偏僻角落也能盡收眼底。況且無論臣工還是女眷,等閑都不敢直視天子,除了太後。
或許連蕭沁瓷自己都沒有發現,皇帝的目光總是停留在她身上,或是輕輕一碰,或是短暫的凝望。時間都不長,快得讓人疑心是自己的錯覺,但即便是那極短暫的一瞥裏,皇帝眼底濃墨重彩也絲毫不減。
皇帝的眼神總是冷淡威嚴,隻有在看著蕭沁瓷時會在眼底燒起一場大火,頃刻燎原,但又很快將那火層層冰封。
皇帝這樣克製,不肯展露分毫。可他越是克製,反而讓太後嗅出可能。皇帝若是一時被美色所惑,大可以不必如此克製,他是大權在握的天子,宮內美人皆為他私有,莫說先帝隻是他叔叔,便是他生父,他也能將先帝舊人據為己有。闔宮被守得鐵桶一般,一時的貪歡甚至傳不到前朝去。皇帝得償所願之後,若喜歡就寵上一時,若厭了就丟開,朝臣頂多指摘他私德有虧,蕭沁瓷無家族可依,蘇家更不會為她出頭,就連太後,甚至都是樂見此事的。
但他沒有做。
再往前追根溯源,太後不知道皇帝的心思是何時起的,平宗在時常常叫這個侄子伴駕,飲風宴月,歌舞升平,言語間甚至動過把蕭沁瓷賞給他的念頭,最後又不了了之,這樁風月出現得無跡可尋,除了皇帝本人,隻怕誰也不清楚。
但太後既然窺見了,就不會錯過這樣一個好機會。
蕭沁瓷以為太後是借著求皇帝讓她還俗返家的恩典才窺出的帝王真心,可太後的謀劃遠比那要早,不過是挑了那樣一個挑明的時機。太後不敢再拖,宮裏女子的花期那樣短,誰也說不清皇帝的心思能持續到幾時,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東西,皇帝尤其如此。
她知曉以蕭沁瓷的聰慧隻要露了端倪她就能發現,可她沒料到的是一貫溫順聽話的蕭沁瓷竟有了不願的跡象。
她忌憚蕭沁瓷的穩重聽話,可當蕭沁瓷試圖脫離她的掌控時她又無比惱怒。她謀劃了那麽多,為的就是求取一時利益,若她不能贏,那要棋子來也沒有任何意義。
太後怎麽會容忍自己的百般謀劃為她人做嫁衣。
但蕭沁瓷是人,要為自己打算也無可厚非。太後飲了一口蜜水,先前的惱意漸漸平息,是人就有私心,她不能永遠指望一個人做乖乖聽話的棋子,除非她握住棋子的軟肋。
蕭沁瓷因著昔年相救的恩情入了宮,甘願做太後固寵的工具,縱然最後沒有成事,反而落入尷尬處境,也不曾有過怨言,依舊是柔順聽話。
太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尋不到她的錯漏。她這個侄女無依無靠,對權勢似乎也並不熱衷,行止規整完美,無可挑剔,叫人不能放心。
直到無意間聽起蘇晴說了一樁小事。
蕭沁瓷眉眼平淡,瞧不出那樣深的心思下麵竟然還是一個極念舊情的人。
可惜啊,她念著的不是同蘇家、同太後的舊情。
太後晾著蕭沁瓷,轉而心平氣和地問起蘇晴的親事。
蘇晴年後要嫁的是安樂侯世子趙磐,這位世子是嘉儀大長公主的孫子,同是皇室宗親,按輩分還得叫聖上一聲舅舅。
封號既為安樂,也就表明他們是靠著恩蔭而非功勳得的爵位。安樂侯父子二人都沒有什麽才幹,爵位也是大長公主向先帝求來的,今上不太看得起吃空餉的勳貴,但到底是有層親緣在,看在大長公主的麵子上對趙家還是算得上親近。
蘇家沒有得力的子弟,這代的幾個男丁讀書習武也是平平,至今隻有蘇太後能撐起體麵。但凡有實權的高門如今都不太願意同蘇家結親,從前蘇家女兒還可以入高門做側室,但現在太後娘娘在宮中,再傳出讓女兒去做側室麵上便不太好看了,也沒有誰家的主母願意接這樣的燙手山芋。
是以蘇晴的親事已是難得的高嫁。
她自己對這門親事卻並不滿意。趙磐是個貪戀美色的,她還未過門,未來夫君的房中就已添了好幾個人,蘇晴私下裏氣也氣過、哭也哭過,轉頭出了門還是言笑宴宴,絲毫不放在心上的模樣安心備嫁,左右寬慰自己,生下嫡子繼承安樂侯的爵位才是要緊的,男人要貪歡納色誰又能管的住呢?
太後是過來人,一眼便看出了蘇晴的心思:“大長公主隻有一個嫡孫,確實將他慣的不像樣子,不過安樂侯夫人是個規矩的,命婦入宮覲見的時候我會敲打敲打趙家,還沒成婚呢,就不把你放在眼裏了。”
蘇晴嘟了嘟嘴:“男子都貪美色,姑母今日敲打了趙家,難道還能敲打趙家一輩子不成?我都想明白了,隻要生下嫡子繼承安樂侯的爵位,他趙磐便是寵幸旁的女子又如何呢?”
太後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蘇晴的額頭:“你呀,怎麽這麽糊塗?男人的心一旦偏了,嫡庶之分又如何,你家中幾位庶出的兄長,你父親待他們同嫡子可有區別?”
“隻有女子才隻能在後宅討生活,榮辱係於他身,男兒卻可以科舉晉身,出將入相,你若將目光放的如此短淺,隻盯著一個空空的爵位,來日可有你好受的。”太後悠悠道。
她從前也被困於內宅,入宮之後才讓她生出了無盡野心。世間之事沒有定數,就像她當初進宮時沒有想到自己能當上皇後,做了皇後之後沒有想到自己竟然生不出嫡子,也沒有想到帝王的恩寵消失得那樣快。可即便如此又如何呢?她同楚王拚死一搏,成了她可以握住無上權勢,敗了她如今也貴為太後,可見女子不管是靠丈夫還是靠兒子,都不如自身靠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