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前鑒
太後道:“善婉前車之鑒猶在眼前,哀家不會讓你步她的後塵。”
“那娘娘何不靜觀其變?”蕭沁瓷試探著道,“分明……娘娘,此事的關鍵從來都攥在陛下手中,陛下如何做才重要,實不必娘娘費心謀劃。若成,娘娘自可安枕無憂,若不成娘娘也能置身事外。”
太後雙眼如電,直直刺向蕭沁瓷,蕭沁瓷不閃不避,任由她看著。她說著讓太後袖手旁觀的話,好似是真的一心為太後著想。
太後被皇帝封鎖了耳目,她又何嚐不是在太後的羽翼下閉目塞聽。流珠姑姑是個嘴嚴的,從永安殿的宮人口中套不到信息,蕭沁瓷至今不知太後今日為何會顯得如此急躁。
“你說得對,也不對,”太後慢慢說,“此事確實端賴陛下心意,可不管成與不成,哀家都不能置身事外。阿瓷,你本家姓蕭,可你也是蘇家的姑娘,與蘇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哀家從前沒有做到的,”太後道,“如今機會卻落到了你眼前。”
“阿瓷,你是個有運道的,新帝沉迷修道,空置後宮,並不輕易對女子側目,從前善婉沒有你這樣的好運氣,你要珍惜才是。”
幸運?蕭沁瓷心有戚戚,對這話並不以為然。能得到一個男子的青睞便算作幸運嗎?倘若他不是握著無上權柄的帝王,蕭沁瓷連半點餘光都不會分給他。
可誰叫這太極宮中隻有一個主人呢?皇帝握著生殺大權,也就一並握住了她的喜怒哀樂。
“是,”蕭沁瓷斂了神色,鄭重拜過她,“我明白了。”
太後不管她是真聽進去了還是裝模作樣,至少她麵上仍是恭敬柔順,便不再多言:“你去尋阿晴說說話吧,哀家聽流珠說你為她挑了添妝,姐妹倆應該也有些話要聊。”
“哀家吩咐人將西側殿收拾出來,你也在永安殿住上幾日,過完這個除夕再回清虛觀去吧。”
蕭沁瓷婉言謝絕:“娘娘,我還是回清虛觀去吧,娘娘若想,隻管召我來永安殿說話。”
無論她與太後關係如何,但她確已受籙出家,理應斬斷俗世羈絆。蕭沁瓷平常偶來永安殿走動無妨,可若長住卻是不妥。
“倒也不必如此謹慎。”太後也不強求,“你既不願便罷了。”
蕭沁瓷看出太後似有乏意,便準備屈膝告退,她剛低下頭便聽見太後道:“對了,哀家早前托人去幽州打聽蕭氏後人的下落,如今已有些眉目了。”
太後分明溫和的嗓音在蕭沁瓷聽來卻如冰涼的毒蛇蜿蜒過她脊背,讓她渾身僵硬,一動不敢動。
殿前青磚被擦得澄亮,能照出朦朧人影,深紫色的紗裙在裏頭影影綽綽的浮著,似不上不下的一團雲,把蕭沁瓷的心也揉碎在了裏麵。
這樣似曾相識的一幕。
五年前,同樣是在皇後的錦繡宮,蘇太後慢慢告訴她,人要懂得感恩,蘇家救她的恩情不需要她還,但蕭氏是她血親,至今仍在邊關受勞役之苦,若她能得平宗歡心,或有一日能令蕭氏免罪也未可知。
她洞悉了蕭沁瓷重情的弱點,自覺握住了她的命門。
但蕭沁瓷從沒信過她。
“什麽眉目?”蕭沁瓷慢慢從青磚裏飄著的那團雲裏抬頭,是恰到好處的急切,“不是說……已尋不到他們的消息了嗎?”
幽州是流放犯人的重地,但臨著邊境大大小小數十座城池都有關押犯人的監牢,也有勞役服刑的地方,重犯入了青州之後交由當地知州看管,至於要將犯人具體關到哪座監牢去,那也是他們的事。
當年蕭氏倒得突然,宮裏宮外都唯恐沾上麻煩,蕭氏的人一路北上去了流放地,勞役三年後便失了音信,沒人會再花心思在一群永遠都不能回到長安的人身上。蘇太後從前壓根就沒想起要去探聽蕭氏的下落,後來再想去打聽卻已遲了。
不過還好,當年蕭沁瓷的三叔從嶺南給她寄來過荔枝煎,蘇太後知道這層關係,她也不信蕭滇不會去打聽自己兄長一家的下落,就輾轉借了他的手探了些消息出來。
“從前是沒有尋到,不過哀家一直吩咐人留心著,近些日子他們傳信回來,說是在四方城打聽到了一點消息。”
“四方城?”蕭沁瓷茫然道,“從前不是說還在燕城嗎?”
四方城是邊關重鎮,緊鄰與北胡各部落之間的互市,素來是戰火頻繁之地,他們若要離開服刑地,也該往中州的方向來,為什麽還要往那等危險的地方去。
“傳信的人隻打聽到了模糊的消息,哀家已經吩咐你舅舅多留意著,一旦有消息傳來就馬上告訴你。”
“……讓姨母費心了。”
“到底是至親,哀家知你心中一直掛念,會著人繼續打聽著。”
“多謝姨母。”蕭沁瓷再次拜過,這才退下去。
她對永安殿極為熟悉,並不必宮人帶著,自己穿過流雲蝠紋青磚和朱紅琉瓦遊廊去了東側殿,東側殿槅門大開,雪光天光一並湧進半麵朱戶將殿內照得透亮。東側殿許久不曾住人,蘇晴正將宮人指揮得團團轉,行動間驚起的細塵虛虛地浮在冷光裏。
蘇晴不高興地嘟著嘴,又看著殿中擺設發愁:“……也沒有說要住幾天,我什麽都沒帶……”
這話也就隻有她能說。她的母親是蘇儀後來娶的繼室,出自弘城楊家,楊氏在朝中根基不算深厚,但是巨富之家。蘇家沒有得力的兒郎,又奢靡無度,在皇後進宮後就已有敗落跡象,不然當初也不會為了蕭氏所許的財帛保下蕭沁瓷。
蘇夫人治家之後將府裏管得井然有序,在蘇家,最有地位的不是太後的親哥哥、家主蘇儀,而是這位蘇夫人。或許也是因著母親嬌寵,蘇晴才被縱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她在家中不需要去討好任何人,也不必如其他庶女一般汲汲營營,隻求有門好親事;太後在宮內也需仰仗在外朝的蘇家,對這位嫂嫂也要和氣相待。蘇晴無憂無慮長到十六歲,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未來的夫君是個紈絝子弟。
被撥來伺候她的綠珠笑道:“我的娘子欸,哪裏需要你帶什麽東西,太後娘娘都給您備好了。”
蘇晴仍是有些不高興地模樣,她不喜歡進宮,宮裏規矩繁多,尤其是在蘇善婉被發落到掖庭局後,她就更不想進宮了。
不待她說些什麽,綠珠目光一轉,看見了殿外的蕭沁瓷:“玉真夫人。”
今冬雪重,前夜裏又落了一場大雪,雖說永安殿中被掃得幹幹淨淨,但從紅牆黛瓦望出去是一片鉛雲厚雪、白茫冰霜。蕭沁瓷站在白雪紅牆前,愈發顯得眉眼皎潔。
“你真挨罵了?”蘇晴脫口而出。
蕭沁瓷膚色極白,微紅的眼眶便極為明顯,一雙明眸瀲灩生波。
“沒有,”蕭沁瓷笑笑,“姨母不曾罵我。”
蘇晴狐疑地看著她,索性拉過她幾步到了東側暖閣。暖閣中宮人還未來得及收拾,地龍不曾熏熱,熏爐也是冷的,冷風從所有能找到的縫隙鑽進來,陰寒氣能滲入人的骨頭縫。
蘇晴冷得輕輕跺腳,到底還記得保持自己貴女的風範,勉強支撐。她直截了當地說:“蕭沁瓷,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但你不該在陛下麵前直接駁了姑母的麵子。”
永安殿的宮人耳聰目明,蘇晴怕被她們聽見,壓低了聲音:“姑母是為你好,冒著被陛下降罪的風險想讓你還俗,你怎麽就不識好歹直接拒了?弄得好像是姑母強迫你似的。”
“那我能如何,不拒絕你覺得陛下會同意嗎?”
蘇晴奇道:“為什麽不同意?你又不是……先帝嬪妃,”她模糊了那幾個字眼,“你不趁著聖上要主動賞你的機會出宮,難道還真想在那道觀待一輩子啊?”
“你還想去方山,”蘇晴拿眼斜她,“知道方山是什麽地方嗎?”
蘇晴話中句句帶刺,卻意外地並不刺耳。蕭沁瓷若有所思的看著她,看著她蹙著眉頭,又是諷刺又是挖苦,她分明比蕭沁瓷矮上一些,斜著眼睛看人時有種盛氣淩人的錯覺。
蕭沁瓷以為她是真的蠢,說話不過腦子,現在看來蘇晴或許是故意在太後麵前戳破,話說得那樣直白,把底下的波濤洶湧都搬到明麵上來,反而叫太後泄了氣。
蕭沁瓷一時都不知道她是真的天真蠢笨還是大智若愚了。
蕭沁瓷印象中這個妹妹一直都是這般的,她是蘇家唯一的嫡女,又趕上了皇後專寵的好時候,生來就眾星捧月,在蘇家其他的庶女麵前總是趾高氣揚,做什麽都要獨一份兒的,要人人順著她、捧著她。
她不喜歡蕭沁瓷,蕭沁瓷也從來沒喜歡過她。
“你想讓我還俗出宮?”蕭沁瓷淡淡反問,“還俗之後我又能去哪裏呢?”
她無處可去,出宮之後也隻能回蘇家,可蘇家舅舅不見得想要接手一個燙手山芋,她這樣的身份,便是拿去高攀權貴也是尷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