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心思

他攏在袖中的手動了動,到底記起這裏是永安殿,不曾動作。

“玉真夫人自己的意思呢?”皇帝問,聲音透著一絲啞,“你也想還俗返家去嗎?”

皇帝問她自己的想法,可她從來由不得自己作主,一如此刻。

蕭沁瓷旋即跪了下去,先謝過皇帝和太後的恩典,話鋒一轉,又提了皇帝並不意外的回答:“貧道並無此念。貧道隻想一生清修,為大周祈福。”

“若陛下真想賜貧道恩典,不如讓貧道到方山去,常伴三清祖師左右。”蕭沁瓷以額觸地,聲音平靜,說出口的卻是石破天驚的話。

她要離宮去方山修行,不僅是拒了天子,還是擺脫了太後的掌控。

蕭沁瓷素來溫順聽話,卻敢在這事上違逆太後的意思,是覺得有了皇帝的喜愛便有了底氣嗎?

她還是太年輕,不知道一個男子的喜歡如春花般絢爛易逝。

太後用茶蓋輕輕撇過浮沫,目光轉冷。

“阿瓷,你如今年紀還小,才能說出這番話,哀家與陛下都是寬和之人,不要因為擔心被降罪而說違心之語。”太後鳳冠上的明珠輕晃,她慢條斯理道,輕輕巧巧就將蕭沁瓷的話說成是她因害怕被降罪而說的違心之語,“方山道觀清苦,你這樣年輕,哀家實是不忍見你與青燈長伴一生,莫要逞一時之氣。”

皇帝聽著太後的話,仍是緊緊盯著蕭沁瓷,見她輕輕動了一動,忽然開口截住她那個將要出口的“是”字:“玉真夫人不必急著回答,不如再好好想想。”

皇帝不想聽她的拒絕,無論是直截了當的,還是迂回婉轉的。

他幽幽道:“朕也是修道之人,深知練道修玄的艱難不易,要道心穩固,比常人更耐得住寂寞——”

皇帝話到這裏忽地頓了一頓,又極自然的接上去,除了久伴聖駕的梁安,無人聽出皇帝話中細微的違和:“玉真夫人願意為大周祈福是好事,但大周的福祚也並不是你一個小娘子求神便能求來的。”

太後附和:“陛下說得是。”

皇帝並不給蕭沁瓷說話的機會,轉而看向太後:“太後肯為玉真夫人求恩典是太後做長輩的心慈,不過這是玉真夫人自己的事,總歸還是要她自己來做決定,不必強求。”

蘇晴暗自皺眉,覺得蕭沁瓷有些不知好歹。太後這樣為她打算,她竟然拒絕了,倒還讓娘娘在陛下麵前沒落著好。她有心開口,但蘇善婉的前車之鑒還近在眼前,讓她不敢在陛下麵前放肆。

太後:“是哀家托大了,沒有問過玉真夫人自己的意思。”

她聲音淡淡,借著喝茶的動作掩飾自己的慍怒。她同皇帝的對話中藏著機鋒,還俗是太後為將蕭沁瓷獻給天子鋪的路,但被蕭沁瓷委婉拒絕了。她的拒絕並不叫太後生氣,太後原本也沒要她很快答應,可蕭沁瓷說要去方山修行才是真正觸怒太後的地方。

方山與感業寺都是後妃修行的清靜地,前朝亦有新帝將看重的先帝嬪妃置在感業寺藏兩年再接回宮中的先例,可蕭沁瓷離了宮,就不在太後的掌握之中。皇帝可以去方山看她,可太後不能離宮,誰知蕭沁瓷在外待了兩年回來後會是什麽光景。

到底是心大了,不過一點點皇帝的特殊對待就叫蕭沁瓷拿喬托大。蕭沁瓷不過是趁著皇帝對她另眼相待,試圖同太後撇清幹係罷了。

“太後娘娘言重了,貧道不敢拿喬,”蕭沁瓷婉婉道,“實是我隨遇而安慣了,對還俗之後前路如何心存茫然,不敢奢求什麽恩典,也不願勞煩兩位聖人為我費心。”

“貧道但憑兩位聖人做主,絕無二話。”

她將姿態放得這樣低,全然不是平常的模樣。從前皇帝見蕭沁瓷,不管是在先帝的清涼殿還是劍指咽喉,她都是寵辱不驚,冷淡以對。正如她所言,能屈能伸亦是大丈夫,她從來不將自己擺在弱勢地位,縱有隱忍示弱,但仍存風骨。

皇帝不知道旁人如何,但他從不因女子的示弱而可憐心軟,可他已憐惜了蕭沁瓷太多次。從初時她素手撥弄琴弦,到後來雪中見她煢煢孑立。

由愛才生憐。

皇帝袖中的手一瞬間攥緊:“玉真夫人,自己的事,不要叫旁人作主。”他話說得有些重。

皇帝一生要強,行事莫不是出自己心。即便從前他因惠安太子緣故和皇位無緣,最後也憑借自己重新登上至尊之位。

從前他以為,他欣賞的也應當是那種自強不屈的女子,可他如今上心的這個姑娘卻恰好處處相反。她能在麵見天子時不卑不亢,卻擺脫不了至親的掌控。

蕭沁瓷身形一僵。她漠然垂首,叫旁人不能窺見她的神情,但音色總能泄露一二主人心中的思緒:“是,謝陛下教誨,貧道記住了。”

皇帝心裏五味雜陳,他一時覺得方才的語氣重了,有心再說些話,卻又不想聽她再說出什麽冷淡的話來,想再晾晾她。

他轉而看向太後:“方才太後說惠太妃病重,朕已經請尚藥局的林奉禦前去看了,也讓玉熙公主去方山侍疾,”皇帝說話不疾不徐,是大權在握的篤定,“至於陳王和吳王,淑太妃一早就向朕請了恩旨,他們也從封地遞了折子回來,各地的宗親都要回京朝拜,朕便一並應了,諭旨早就發了下去,再有兩日他們就該到長安了。”

皇帝話中有隱隱的譏誚,細聽之下又無跡可尋:“太後來尋朕也太遲了,若等到如今再發恩旨,他們就得年後再回來了。”

太後麵皮隱隱發僵,她不料皇帝當著眾人的麵就如此毫不留情地駁她的麵子,讓她顏麵盡失。既然早已答應,為何先前她開口的時候不明說,何況惠太妃在方山清修便不說了,淑太妃就住在太極宮中,也能越過她直接向皇帝請旨,未免也太不將她這個太後放在眼中了。

但她不能發作,皇帝也不是她能發作的對象。

太後心知肚明,這是皇帝明了她的算計,又在蕭沁瓷那裏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這就將矛頭指向她了。

太後將這口氣咽下去,說話溫聲,似乎真的隻是一個為庶子著想的慈母:“既如此,倒是哀家多事了,耽擱了陛下的功夫。”

皇帝不與她寒暄,等同默認了她的話:“太後年紀大了,享享清福就好,兒孫自有兒孫福,也不必太後去為他們謀劃。”

“朕在兩儀殿還有政務處理,”皇帝從座上站起來,“就不在太後這裏多留了。”

蕭沁瓷仍在地上跪著,玄黑雲鶴越過重紫紗衣,片刻不停。

皇帝已越過了她,這才想起來似的,居高臨下地說:“玉真夫人怎麽還跪著?起來吧。朕還得謝過你的梅花。”

蕭沁瓷默默地起來,隨眾人一齊恭送天子出去,帝王車輦出行的重拍聲在永安殿外響起,宮人行止有素,一路寂寂無聲,片刻便走遠了。

流珠扶著太後在殿外看著禦輦直至消失,這才道:“娘娘,進去吧,外頭冷。”

太後應了一聲,慢慢進去,蕭沁瓷仍是默默跟在她身後。

座上的茶盞早已冷透,皇帝沒有碰他那杯茶,碧綠的莖葉在水中沉浮,因放置得久了,已沉澱出青黃的顏色,讓太後看得一陣心煩氣躁。流珠看出太後的不適,招手讓宮人來無聲的把茶盞換下去了。

太後喜喝蜜水,為著皇帝才換的釅茶。她年輕時為著保持美貌傷了身體,平素不食味重刺激的東西,即便如此她稍微心氣不順便覺腹中似有火燒,連帶著頭昏腦脹起來。宮人為她端來朱佩蘇子飲,溫熱的蜜水稍稍緩解了她的不適,但太後仍然以手扶額,是難受的模樣。

方才種種蘇晴都看在眼中,她知曉此時太後必定難受,還叫她們這些小輩看見了,不知會如何著惱,當下溫柔小心地道:“姑母,您是不是頭疼?我幫你按按吧。”

太後眼皮一撩,見蘇晴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她便軟了心腸,招手讓蘇晴過來。這類手上功夫也是蘇氏女要學的,蘇晴在旁的方麵學不好,學這些倒是快。太後總歸是喜歡能對自己柔婉溫順的小娘子,蘇家幾個娘子之中,她從前最喜歡的是二娘子善婉,後來變成了蘇晴。

蘇晴也沒有說大話,她手法輕柔、力度適中,每一下都恰到好處,果然叫太後放鬆不少。她是肯費盡心思討太後歡心的,也肯下功夫去學

“好了,”太後叫了停,“知道你手藝好,累了吧,去歇著。”

蘇晴搖搖頭,她本來就是那種天真嬌憨的姑娘,美貌也是十分出眾,笑起來頰邊兩個甜甜的蜜渦,能叫人一路甜到心裏去。

“不累的。”她乖巧道。

這邊的姑侄其樂融融半分沒有影響到站在一旁的蕭沁瓷。她自進來起便溫順地站在一旁,並不去同蘇晴爭一時的柔軟貼心,也沒有年輕娘子應有的爭強好勝。

五年的青燈長伴磨光了她身上的棱角,也削去了她的傲骨,但要說她是死氣沉沉倒也不盡然,她隻是和順柔婉,似乎任何事都不能讓她失態,也不值得她去在意。

太後拿餘光去瞥她,蕭沁瓷總是斂睫,將一雙眼中的神韻盡數藏去,那張稱得上絕色的容顏確如一件玉雕,美得溫潤剔透。

這樣的美人,即便是放在殿中做個擺設,似乎也能讓放置她的那片角落陡然鮮亮起來。

太後端詳著她。她是什麽時候發現天子對蕭沁瓷的心思的?

從一個男人看一個女人的眼神摻雜著欲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