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恩典

蕭沁瓷抱兩枝紅梅,清清疏疏,梅痩枝奇,丹紅的梅瓣描過她側臉,勾出眼尾薄紅,許是剛從風雪中來,她麵色被吹得粉白,似細蕊盈盈顫顫。

她衣袖間盈滿梅花香氣,皇帝一時不知自己嗅到的梅香是枝上的還是她的袖中香。

“玉真夫人不在觀中清修,來太後這裏做什麽?”皇帝沒有叫起,漠然道。

太後方才才和皇帝劍拔弩張,轉臉又渾不在意皇帝冷然的態度:“修行也非一日之功,眼見著便是除夕,闔家團圓的日子,哀家想著阿瓷一人在觀中必定清苦,便叫她來永安殿陪哀家說說話。”

“是這樣麽?”皇帝頓了頓,說,“玉真夫人?”

除了兩年前那一晚,皇帝都是喚她蕭娘子,玉真夫人的稱呼一出讓蕭沁瓷不由自主顫了顫,不知是想起了劍尖抵在頸上的鋒銳還是乍然從冰天雪地進到溫暖如春的室內的應激之舉。

“是。”蕭沁瓷跪在地上,便抱不住梅花,她順從地埋下頭去,沒入紅梅之中,並不直視天顏。

重紫紗衣流水似的滑落,如重雲堆疊,將她籠在其中。從前皇帝幾次見她,蕭沁瓷都是最不起眼的鴉青道袍、桃木烏冠,可她今日不僅換了裙帔,連頭上所戴也換成了蓮花金冠,又是同前日不同的仙姿瑰逸了。

皇帝忽覺心浮氣躁,他按捺住心頭燥意,道:“玉真夫人,起來吧。”

蕭沁瓷抱著梅枝起身,紅梅嬌弱,那兩枝梅花經了方才那番折騰花瓣已有些零落,簌簌從蕭沁瓷的衣間飄落在地。

太後眼風一動,流珠姑姑便悄無聲息地喚了人來給蕭沁瓷看座。

“這梅花是在何處采的?”皇帝忽問。

她身後宮人也抱著一大捧梅花,香氣才如此濃鬱,蕭沁瓷手中隻拿了最好看的兩枝:“稟陛下,是在太液池旁的暢春園采的。”

蕭沁瓷道:“太後娘娘最喜梅花傲骨,可惜永安殿周圍並無梅株,貧道一無所長,隻能在些許小事上為娘娘分憂。”

“阿瓷有心了。”太後溫溫一笑。

“這紅梅被人從枝頭摘下,任人□□零落,哪還稱得上傲骨?”皇帝冷嗤一聲,意有所指。

皇帝在說紅梅,又何嚐不是以花喻人。蕭沁瓷是被太後嬌養的鮮花,也要受她擺弄。她從前被太後送到平宗跟前,如今又被妝點好要去博新帝的歡心。梅花的花期隻有短短一季,來年又能回到枝頭傲立,可她落在泥裏,清透的白瓷碎成瓦礫,便再也回不到當初。

蕭沁瓷姿態卻愈發冷靜從容,她長年累月下來鑄就的銅牆鐵壁讓她能麵不改色地應對旁人的詰難,何況皇帝的態度稱不上嚴厲,頂多是暗自譏諷。

言語上的諷刺對她而言實在不值一提。

“貧道卻不這麽認為,”蕭沁瓷淡淡道,“寧折不彎固然為人稱頌,能屈能伸卻也是大丈夫,梅花亦如此。縱使從枝頭凋落,它也曾在雪中綻放,留有餘香。”

“玉真夫人倒是有不俗見解。”皇帝沉聲說。

殿中自蕭沁瓷進來後陡然緩和的氣氛又重回冷肅,不知是否是蘇晴的錯覺,天子與太後的關係不如表麵和睦倒也正常,但天子與蕭沁瓷之間又似乎有些古怪。但她並未往風月方麵多想,前朝後宮皆知,皇帝不近女色,尤其蘇家在這件事上是吃過教訓的。

一片寂靜中太後眉眼不動,淡淡開口:“陛下不喜歡這被人采下來的紅梅,哀家卻喜歡得緊,流珠,找個瓶子,將這梅花裝起來吧,阿瓷的一片心意,莫要辜負了。”

皇帝卻悠悠道:“朕也沒說不喜。”

“哦,那陛下是喜歡了?”太後愈發氣定神閑,“哀家記得西苑附近似乎也有一片梅林,陛下日日賞梅雪中傲骨,倒不一定能瞧得上這被折了骨氣的。”

“梅花便是梅花,在枝頭的是梅花,被折下來的也是梅花。西苑的梅花雖好,也不能日夜賞玩,不如摘下來置在殿中,能時時瞧見。”

“陛下若是喜歡,可叫宮人也去采一些回去。”

皇帝慢聲說:“朕瞧著太後殿中的便不錯。”

他們話裏藏話,來回打著機鋒。

太後終於一笑,笑容中藏著淡淡的誌得意滿:“這殿中的哀家也喜歡得緊,陛下若是喜歡,還是叫宮人去另采吧。”

“朕也喜歡,”皇帝轉著手中的玉扳指,餘光瞥見蕭沁瓷眉眼平靜,似乎並沒有將他們的話放在心上,“那就要看太後肯不肯割愛了。”

蘇晴不知道兩枝梅花有什麽好爭的,這太極宮養出來的紅梅也不見得比她府上的新奇珍貴,卻值得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兩個人你來我往的爭論許久,蘇晴實在不懂。

她拿眼睛去瞥坐在她對麵的蕭沁瓷,蘇氏女以美貌著稱,俱是嬌柔婀娜的美人,蘇晴在長安貴女中也從來自負美貌,此刻她錦衣華服,卻在蕭沁瓷麵前被比了下去。

她從前便不喜歡蕭沁瓷,分明是罪臣之後,到了蘇家卻還是那副世家貴女的姿態,好似那一潭淤泥裏獨她一人是纖塵不染的蓮花。

蕭沁瓷已經把手中的梅花遞出去讓宮人拿去裝瓶了,她自始至終神色淡淡,麵對天子刁難也能麵不改色,如今也不見惶恐不安,似乎引起上頭兩個人爭奪的不是她采來的紅梅。

太後慢條斯理地飲了口熱茶:“哀家自然肯割愛,陛下是天子,四海皆為私產,何況區區紅梅,”她擱了茶盞,轉眼望向下頭的蕭沁瓷,“不過這梅花是玉真夫人的心意,陛下還是得問問她的意願。”

皇帝的目光也落在蕭沁瓷身上,他問:“玉真夫人,朕欲向你討要手中紅梅,你肯不肯給?”

天子想要的東西,誰能不給?

殿中人一時都屏住了呼吸,等著蕭沁瓷的回答。

那兩枝紅梅卻已不在蕭沁瓷手中了,抱著梅瓶和梅枝的宮人不敢走,立在蕭沁瓷身後,透過梅枝縫隙窺見她側臉光潔如玉,便見她淡淡笑了,輕言細語道:“陛下,這幾枝梅花已有些敗了,陛下何不叫宮人重新去采幾枝開得更豔的呢?”

“玉真夫人這是不肯給了?”皇帝聲音不重,卻駭得人心頭冷冷一跳。

“這梅花是貧道在太極宮中采的,原就是陛下的東西,哪裏輪得到貧道來作主,”蕭沁瓷仍是清清淡淡的模樣,叫人摸不透她心中所想,“陛下若不嫌棄,自取便是,不必問過貧道。”

她自宮人手中將梅枝接過來,上前兩步呈到禦前,梁安覷著天子臉色,不敢伸手去接。

天子漠漠看著她,片刻後眉眼微抬,道:“這梅花是你辛辛苦苦采的,朕也不會白要你的東西,玉真夫人若有所求,盡可以提出來。”

蘇晴不知蕭沁瓷心中如何想,她聽了這話卻著實吃了一驚,天子一諾,重逾萬金,竟然就這樣輕輕巧巧的為兩枝梅花許了出去。

太後眉毛動了一動,眼神慢慢從皇帝麵上轉向蕭沁瓷,偏巧梅花遮了蕭沁瓷濃密長睫,連帶那眸中神色也一並掩去,隻能看見她容色平靜,搖頭拒絕了:“貧道並無所求。”

蘇晴一時又覺得惋惜。雖然想也明白,不過兩枝梅花而已,蕭沁瓷不可能提出什麽要求,但是萬一聖上真的答應了呢?

皇帝緩緩道:“玉真夫人可以仔細想想。”

梁安終於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接過蕭沁瓷手中的梅花,這是天子用一諾才換來的,金貴著呢。

“陛下若真有心,哀家倒是想替玉真夫人求個恩典。”太後忽道。

“哦?太後今日為人求恩典的興致還真高,”皇帝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不等太後辯駁又興致不高地問,“太後想為她求什麽恩典?”

“阿瓷出家也有五年了,”太後轉向蕭沁瓷,慢慢說,聲音也漸漸變得緩和慈愛,“當年她本是為了哀家進宮侍疾,先帝見了她就說她與道有緣,要她出家去為大周祈福,如今陛下勵精圖治,我大周也是風調雨順,雖不敢說有她的一份功勞,不過觀中歲月清苦,這些年她也都是日日為大周、為陛下祈福,不曾有片刻懈怠。眼看過了年玉真夫人就要到雙十年華,一個女子最好的年歲都在清修中過去了,哀家實在不忍將她下半生都困在這宮裏,所以想求陛下,不如讓她還俗返家去吧。”

太後說了這麽長的一番話,意思隻有一個:她想讓蕭沁瓷還俗!

蘇晴沒忍住瞪圓了眼睛,想不到太後要為蕭沁瓷求的竟是這樣一份恩典。不過蕭沁瓷如今最需要的也確實是這個。

但是天子會同意嗎?

皇帝不置可否,眼簾一掀先拿眼去望了蕭沁瓷,正碰上蕭沁瓷也抬眸望過來,兩人目光輕輕碰了一碰,俱是一怔。

蕭沁瓷清淩淩一雙眼似繚著薄霧,意味不明,不過短短一瞬她便錯開眼去,皇帝隻能看見她細眉籠煙,長睫濃密。

皇帝並不挪開眼,仍是看著她。想起那夜他問蕭沁瓷可想還俗返家,她也是這樣倉促別過眼去,不敢看他,依稀是既脆弱又倔強的姿態。皇帝生出衝動,想挑起她的下頜,去看她霧蒙蒙的一雙眼,不知她此時是不是也如那夜一般眼中泛起潮氣,能惹人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