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紅梅
蕭沁瓷裝作一無所覺,垂眼時斂了眸中深意,做出剛想起來的模樣:“對了,上次太後娘娘說對宮人侍弄花草的手藝不滿意,叫我做個梅瓶送去,我也還記著呢,隻是找不到機會給娘娘送去。不如姑姑隨我一道,先去摘些紅梅給娘娘送去。”
流珠不料她這麽說,麵上有猝不及防的驚訝,隨即一笑:“夫人同娘娘真是心有靈犀,來時太後娘娘還特地叮囑奴婢,說要請夫人采些梅花回去插瓶。”
蕭沁瓷一聽又是驚喜又是慚愧:“原本得了娘娘的吩咐,一早就該給永安殿送去,”她恰到好處地流露些許忐忑,“隻是一直尋不到合適的時機。”
流珠:“夫人有心了。”
蕭沁瓷誠懇道:“隻是我沒有什麽能為娘娘做的,隻好在這些小事上讓她開懷一二。”
流珠一笑:“夫人如此記掛娘娘,也是難得。”
蕭沁瓷又說:“倒是還得請流珠姑姑等一等我,阿晴妹妹出嫁,我到時候隻怕也無緣前往,剛好趁著這個機會早早給她備好添妝,也一並拿到永安殿去給她。”
“夫人自去便是。”
蕭沁瓷回了後殿,不疾不徐地挑起要給蘇晴的物件。她十四歲入了宮,滿打滿算也就在蘇家待了三四年,那時她是罪臣之後,蘇家能給她片瓦遮身已是仁至義盡。至於蘇家人,她著實沒同他們相處出什麽深厚情誼,但因著收養她的恩情,她到底是要還回去的。
她是身無長物來的蘇家,進宮時也沒有什麽貴重物品,宮中稍微有些家世的嬪妃家中為了她們能在後宮打點,總是會送些金銀財物進來,而她不過是皇後要獻上去的美色,蘇家並不會在她身上多費心思。
後來她出家做了女冠,便更是泯然眾人。女冠衣飾都有定例,彩飾華服一概不能上身,蕭沁瓷如今挑揀起來才發覺自己當真是沒有什麽能拿得出手的東西。
倒是從前剛進宮的時候太後還有各宮貴人賞賜了一些,不是禦製之物,送給蘇晴也無妨。
蕭沁瓷找出了被自己塞進角落的妝匣,一眼便瞧見了盒中一對白玉鐲子,猶豫了一瞬,到底還是將它拿出來用木盒裝了。
再從殿中出來時流珠姑姑已等了一會兒,見她還是方才那一身深灰道袍,不由皺了皺眉,不著痕跡說:“夫人要麵見太後,怎麽不換身衣服?”
深灰黯淡的顏色也沒能減去蕭沁瓷的容光,她仍是美的,不過流珠念著太後的心思,還是開口讓她去換一身。
蕭沁瓷一怔,低頭去看自己的打扮,確實稍顯隨意了些:“是我疏忽了,姑姑稍候,我去去就來。”
轉頭她就沉了臉色,從前她去永安殿中也不見宮人開口對她的裝扮有所要求,她本就身份尷尬,越是低調才越好,但流珠卻開口要她換身衣服,她一個宮人做不了這主,隻能是太後的意思。
蕭沁瓷不動聲色,再出來時換了一身青綾衣,外罩紫紗,她容色盛極,壓得住這樣端莊清冷的顏色,又不顯風流輕佻,流珠這才滿意了。
從西苑到永安殿的路上便有一片梅園,流珠卻沒有帶她去那裏,反而繞了遠路去太液池的方向。
蕭沁瓷開口時是淡淡的疑惑:“姑姑,我們這是往太液池去?”
流珠回答得滴水不漏:“方才過來時看到路上的梅花開得不大好,還是太液池的暢春園梅花開得正盛,這花是要獻給太後的,夫人精心挑選一下為好。”
“還是姑姑想得周到。”蕭沁瓷淡淡道,心裏卻隱隱有了猜想。
暢春園中的梅花前幾日也被大雪打得零落,還綴在枝頭的細蕊上都結著冰晶,蕭沁瓷故意精挑細選廢了好些功夫才挑出幾枝。
她們耽擱的時間太長,流珠姑姑麵上沉穩,隻是行動間卻不可避免地有了幾分急躁,蕭沁瓷見差不多了,這才說:“姑姑,我們走吧。”
——
太後是曆過大風大浪的人,去往兩儀殿的宮人剛走,她很快便平複了焦躁,轉而想起來還未曾將蘇晴的住處安排下去,便喚了宮人來按常例把屋子收拾出來。
“對了,將東暖閣一並收拾出來,”太後輕描淡寫地說,“哀家也要留阿瓷在永安殿住幾日。”
宮人隱有訝色,不過很快便遮了過去,領命退下了。
“姑母,阿瓷姐姐也要一同住在永安殿嗎?”
蕭沁瓷從來不曾留宿太後宮中,她身份尷尬,又是這樣的處境,太後隻會在暗中吩咐殿中省不許薄待,除了逢年過節,輕易不肯召見她。至少蘇晴從前入宮時也甚少見到蕭沁瓷,太後隻會喚她來宮中坐一坐,賜頓飯,也就讓她回去了。
“是啊,”太後拍拍她的手,“你同你阿瓷姐姐好好說會兒話,她在這宮中過得清苦,也沒有一個能說話的姐妹,你們年歲相仿,日後還要多親近些。”
蘇晴不知道太後的煞費苦心,她慣來覺得蕭沁瓷是個冷心冷肺的,從前待在蘇家時也並不與她們親近,時常一句話戳得人心窩子疼。
不過在太後跟前她隻需要順從就好,當下乖覺的點點頭。
太後有心想支開蘇晴讓她到偏殿去,但轉念一想,皇帝都知曉她來了若是不讓她出來拜見也是不敬,還是作罷,隻殷殷叮囑:“一會兒哀家與聖上有事相商,你莫要多言。”
“是,我知道了。”蘇晴乖巧道。
兩儀殿與永安殿相距甚遠,皇帝姍姍來遲,太後算著時間,難免有些心焦。約莫半個多時辰後,守在永安殿外的宮人來報信,陛下的禦輦將至,再過半盞茶的功夫,內侍的高唱才在殿外響起。
太後不必起身相迎,坐得片刻,便見皇帝慢慢進來了。他從外頭進來也並不著氅衣,寬袍大袖在冬日中更顯飄然,玄黑的文綾錦,其上繡著鬆枝雲鶴,是尋常道家的衣著,但沉靜威嚴的氣勢不減,誰也不敢把他當作一個普通道人。
皇帝在上首坐了,他不看宮人奉上的茶水,慢悠悠地說:“太後尋朕來說有要事相商,是什麽要事?”
蘇晴看不明白,太後卻能覺出皇帝漫不經心的態度下的輕慢,不過她已過了初時的憤懣,如今修得麵不改色:“妙音觀差人來報信,說陳王殿下的生母惠妃病重,可陳王如今遠在衢州,無詔不得回京,哀家憂心他們母子不能見上最後一麵,所以想向陛下求個恩典,讓陳王趕在年前回來,也好讓惠妃有個念想。”
皇帝登基後將平宗僅剩的兩個兒子陳王和吳王都打發去了邊遠之地,他自己便是藩王奪權,不會讓兩個弟弟複刻他的老路。按製生育了皇子的後妃也可隨皇子去封地就藩,皇帝卻將惠妃和淑妃都留在了長安,未嚐沒有轄製的意思。
太後頓了一頓,又說:“也不好厚此薄彼,延慶宮的淑太妃前幾日也同哀家提起,她念子心切,不知今年陛下能不能也將吳王殿下召回長安,好讓他們母子見上一麵。”
“哀家想著,既如此,不如便讓兩位殿下都回長安來,在宮中過完這個年再讓他們返回封地,也全了他們的孝心。”
皇帝聽完她的這一番話,轉著自己拇指上的玉扳指,慢聲道:“太後還真是一片慈母之心。”
太後精心裝扮的麵容一僵,饒是蘇晴這樣天真不知事的也聽出了皇帝話中的諷刺。太後沒有自己的兒子,陳王和吳王都隻是她的庶子,從前平宗在時中宮無子,庶子便是最大的威脅,她視有子的嬪妃為眼中釘,如今卻開始為他們精打細算,好似真的一心為其著想。
她到底養氣鎮定,還能不軟不硬地反刺回去:“吳王和陳王雖不是哀家的親子,可哀家是他們的嫡母,自然將他們視如己出。”
“哦?”皇帝輕描淡寫道,“太後也是逆黨李睢的嫡母,也將他視如己出?”
李睢便是兩年前因謀逆被誅的楚王。太後在謀逆案中將自己撇得一幹二淨,卻不代表皇帝並不知情。太後是個聰明人,及時向皇帝示好,以平宗皇後的身份擁護他登基,他也投桃報李敬她為太後,隻是旁的卻不要多想。
皇帝冷冷想,人總是得寸進尺,這位蘇太後想要的未免也太多了。
太後再也繃不住麵上的平靜,臉色一變,勉強道:“李睢弑父奪位,此等大逆不道之人不配做先帝的兒子,哀家也羞於提他。”
“罪人李睢已經伏誅,卻不好因他一人就把吳王楚王也打成忤逆之流。哀家本也不想插手此事,可惠妃和淑妃都找哀家請托,哀家也隻好厚著臉皮來請陛下的恩旨,若陛下覺得不妥回絕了便是。”她心裏有刺,自然也在話中帶了出來,不如先前和軟。
皇帝道:“確實不妥。”
殿中氣氛一肅,宮人噤若寒蟬,蘇晴也不例外。
正這時,殿外有宮人引著蕭沁瓷進來:“娘娘,玉真夫人到了。”
皇帝一頓,兩眼朝殿外望去。
寒徹撲鼻的梅花香先至,蕭沁瓷握著兩枝紅梅進來,殿中燃著銀炭,溫暖如春。宮人為她解了狐裘,露出裏麵一身重紫紗衣罩青綾,紅梅成了唯一的豔色,越發襯得她雪膚花貌、容如筆描,倒真有淩波素塵,尋仙訪道①的仙家氣蘊。
蕭沁瓷在殿外便已看見了皇帝儀仗,此時也不驚詫,姿態從容地上前見安:“貧道拜見陛下,恭請聖人萬安,太後娘娘千歲。”
皇帝此刻真真正正斂了神色,漠然地看著蕭沁瓷,麵上喜怒難辨。